同袍

作者:沐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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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京郊粮仓的红漆大门斑驳褪色,门环上的铜绿在秋日阳光里泛着冷光。谢清辞刚翻完第三本入库账册,指尖便在"糙米三千石"的记录上停住了——库房的地磅记录明明只有两千七百石,账面上却多了三百石的空额。
      "又是虚账。"他将账册倒扣在案上,窗外传来晒谷场的扬鞭声,管粮仓的刘管事正呵斥着偷懒的役夫,皮鞭抽在谷堆上的脆响,像极了当年在东海听惯的渔网崩裂声。
      萧砚之从粮囤后绕出来,靴底沾着麦糠,手里捏着把生虫的小米:"西仓第三囤的陈粮早就霉了,却还记在'新米入库'的账上。"他指了指墙角的老鼠洞,"这些虫蛀的粮,怕是连耗子都不爱吃,却要算成供给边军的军粮。"
      话音未落,刘管事就掀帘进来,脸上堆着油光锃亮的笑:"两位大人辛苦了,小的备了些新米熬的粥......"话没说完,就瞥见萧砚之手里的霉米,笑容僵成了面团。
      “边军在北境啃冻窝头,你这里的好米却喂了虫?"谢清辞翻开朝廷的粮储章程,"新粮入库需晾晒三日,你这仓里的米,潮得能攥出水来,是想让将士们吃了闹肚子?"
      刘管事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这......这是底下人偷懒......"
      "偷懒的怕是不止底下人。"萧砚之突然按住他按向腰间令牌的手,"上个月调往西北的粮草,账面是五千石,实际只发了三千五,剩下的去哪了?"他从袖中抖出张字条,是从刘管事卧房搜出的,上面"孝敬李御史"几个字墨迹未干。
      当晚谢清辞核对粮价时,发现今年夏粮歉收,粮仓却按去年的低价报了购粮款,中间的差价足有白银千两。"李御史分管粮务,这差价怕是进了他的私库。"他在账册上画了个圈,"就像东海的密网,看似捞的是鱼虾,实则断的是生路——北境的军粮掺了沙土,灾民领的救济粮缺斤少两,都是从这些虚账里抠出来的。"
      萧砚之正用布擦着剑上的锈迹,闻言抬眼:"明天去御史府。"剑刃映着他眼底的冷光,"粮仓的账能改,人心的贪念,得用规矩来磨。"
      三日后,李御史被摘了乌纱帽,从他府中抄出的白银,恰好能补上粮仓的亏空。刘管事被杖责二十,发去晒谷场劳作,役夫们见他再不敢扬鞭,反倒主动教他如何扬谷筛糠。
      谢清辞站在粮仓的高台上,看新到的军粮正被仔细晾晒,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地碎金。萧砚之递来个刚蒸好的窝头,热气里混着麦香:"尝尝,用新米做的。"
      咬下去时,谢清辞忽然想起东海的醉蟹,想起王伯说的"好好待它,总会留口饭吃"。他翻开账册,新的一页写着:京郊粮仓,亏空已补,新粮入仓。旁边萧砚之画了个圆滚滚的粮囤,顶上还站着只鸟。
      那鸟儿被萧砚之画得歪头啄着谷粒,翅膀张得老大,倒像只刚从晒谷场扑棱起来的麻雀。谢清辞忍不住笑了,指尖在鸟喙上轻轻点了点:“你这画技,倒是比在东海画的鱼长进些。”
      萧砚之挑眉,夺过账册翻到前页,指着那条尾巴翘上天的鱼:“这条鱼起码活灵活现,哪像你,记的账比粮仓的地磅还死板。”话虽如此,却伸手替他拂去肩头沾的麦糠——方才检查新粮时,谢清辞为了看谷粒饱满度,差点一头栽进粮堆里。
      正说着,晒谷场上传来役夫们的笑闹声。刘管事正笨拙地扬着木锨,金黄的谷壳随风扬起,落在他汗湿的背上。有个老役夫喊:“刘管事,扬得太高喽!谷粒都跟着飞啦!”刘管事红着脸应着,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些,倒真比先前像模像样了。
      “知错能改,总不算太糟。”谢清辞望着那一幕,想起王伯儿子驾船出海时的笑,想起此刻谷粒在阳光下跳动的光,“这天下的账,有时也不全是冰冷的数字。”
      萧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是颗圆润的麦粒,饱满得能看出清晰的纹路。“方才在粮囤里捡的,”他声音放轻了些,“新麦,比去年的沉。”
      谢清辞握紧麦粒,指尖传来谷物特有的坚实感。他低头翻开账册,在萧砚之画的粮囤旁,添了行小字:“仓廪实,民心安。”
      风从粮仓的窗棂钻进来,带着晒透的麦香,吹动了账册的纸页。远处传来驿站的马蹄声,大概是又有急报送来了。萧砚之将剑系回腰间,声响利落:“下一站,该往哪去?”
      谢清辞抬头,望向天边流云掠过的方向。西南的盐井,北境的军饷,江南的漕运……还有无数本等着算清的账。但他不急,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敲了敲,那里还留着东海的浪、粮仓的麦,和两人并肩走过的痕迹。
      “先去看看刚送来的急报吧,”他笑着起身,麦粒被仔细收进了账册的夹层里,“总有一处,等着我们去把账算明白。”
      两人的身影走出粮仓大门时,阳光正落在红漆斑驳的门环上,铜绿在光里仿佛也暖了些。账册在谢清辞怀里轻轻起伏,像揣着一整个沉甸甸的人间。
      急报是从江南漕运码头送来的,墨迹里还带着水汽。谢清辞展开信纸,眉头渐渐蹙起:“漕粮过淮水时,每船都要少三成,说是‘水耗’,可往年最多不过一成。”
      萧砚之凑过来看,纸上画着漕船的简笔图,船底被圈了个红圈:“怕是船有问题。”他指尖点在红圈处,“故意在船底凿小洞,装模作样堵着,过闸时偷偷松开,粮袋泡了水,自然要‘耗’掉些——实则是把好粮换了出去。”
      三日后,两人已站在淮水码头。漕船首尾相接,像条灰黑色的长龙伏在水面上。管漕运的周同知老远就带着人迎上来,脸上堆着笑:“两位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这点水路小事,下官处置便是。”
      谢清辞没接话,径直走向最近的漕船。船工正往岸上搬粮袋,有袋糙米破了口,滚出来的米粒半湿半干,带着股霉味。“这就是你说的‘水耗’?”他弯腰捡起粒米,捏碎了,里面是干的,“外面湿,内里干,倒像是故意泡的。”
      周同知的脸僵了僵,刚要辩解,萧砚之已纵身跳上船顶,扯开舱板往里看。“这里藏着的,怕是不止水耗。”他扬声唤道,“谢兄来看看。”
      舱底果然另有乾坤——暗格里堆着的不是漕粮,而是白花花的盐砖,砖上还印着“恒通号”的旧标记。谢清辞心头一沉:“漕运私盐,这是掉脑袋的罪。”
      周同知腿一软,瘫坐在码头上。原来他勾结了恒通号的余党,借着漕运之便私运盐砖,怕被查问,就想出“水耗”的名目掩人耳目,被克扣的漕粮,早被换成银子分了。
      傍晚收押人犯时,码头上的船工围了过来,领头的老船工捧着本账簿,红着眼眶道:“大人,这是我们记的账,每船少了多少粮,都在上面。家里婆娘孩子等着漕粮下锅,我们不敢说,只能偷偷记着。”
      谢清辞接过账簿,纸页粗糙,字迹却工整,每笔都记着日期和船号。他忽然想起东海的纳税册、粮仓的地磅记录,原来这人间的账,从不是只有官府的册子才算数。
      当晚在码头驿站歇脚,谢清辞对着灯火核账,萧砚之在旁磨墨。漕粮的亏空、私盐的数量、牵连的官员……一笔笔算下来,纸上的字迹渐渐铺满了月光。
      “你说,这账什么时候是个头?”谢清辞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窗外的淮水声哗哗作响,像在数着没算清的数目。
      萧砚之放下墨锭,从行囊里翻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麦饼,还带着余温:“刚在码头买的,加了新磨的芝麻。”他递过去一个,“账是算不完的,但算一笔,就少一笔糊涂账。”
      谢清辞咬了口麦饼,芝麻的香混着麦香漫开来。他低头在账册新的一页写下:“淮水漕运,私盐被查,亏粮追还。”旁边,萧砚之画了艘歪歪扭扭的漕船,船帆上画了个大大的对勾。
      “下一站,该去北境了。”谢清辞将麦饼的碎屑拍掉,指尖在账册上北境的位置敲了敲,“军饷拖欠的事,总得给戍边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萧砚之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淮水的浪声里混进了归鸟的啼鸣:“听说北境刚下过雪,粮草怕是更紧了。”他起身将剑鞘上的水汽擦干,“早一日到,或许就能少些冻饿。”
      三日后,两人换上了厚实的棉袍,踏上北境的土地时,脚边的积雪没到了脚踝。守关的校尉听闻他们来查军饷,红着眼圈把账本递过来:“大人您看,去年冬天的寒衣,到现在还没补齐。将士们握着冻裂的枪杆守城,有的兵卒,连顿热乎的粗粮都吃不上。”
      谢清辞翻开账本,军饷的拨发记录停停断断,最近的一笔,还是三个月前的。而户部的回文写着“粮饷已足额拨付”,墨迹崭新得刺眼。“银子去哪了?”他指尖划过“足额”二字,指节泛白。
      萧砚之在营房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攥着块冻硬的窝头,上面还沾着冰碴:“伙夫说,这是今天的早饭。”他看向校尉,“负责押送军饷的官员,是谁?”
      “是兵部郎中张显,”校尉声音发颤,“每次来都带着好几车‘私货’,说是给将军的,可将军从来没收过。上个月他来,还说军饷被雪困住了,要等开春才能到。”
      当晚,谢清辞在灯下核对转运记录,发现张显押送的军饷车队,每次都要在中途的“云来客栈”停留半日。“这客栈,怕是个幌子。”他在纸上画了个圈,“明日去看看。”
      云来客栈藏在山坳里,看着不起眼,后院却停着三辆马车,车帘掀开,里面竟是绫罗绸缎和几箱烈酒。萧砚之揪住掌柜盘问,对方起初嘴硬,直到被搜出账本——上面记着张显每次“寄存”的物品,折算成银子,恰好与拖欠的军饷对得上。
      “他把军饷换成了货物,运去关外倒卖。”谢清辞将账本拍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屋外的雪,“将士们在寒风里守城,他却用救命钱中饱私囊。”
      张显被押来时,还在喊“我是兵部官员,你们敢动我?”直到萧砚之将那些冻硬的窝头扔到他面前:“这些,够你认识认识边关的滋味吗?”
      张显霎时面如死灰。原来他勾结客栈掌柜,将军饷换成紧俏货物走私,再把赚来的银子存入私库,只把少许粗粮运到军营,谎称粮饷被耽误。
      半月后,朝廷的补发军饷和寒衣送到了边关。谢清辞站在城楼上,看将士们领到新棉袍时红了的眼眶,看伙房飘出的炊烟里混着肉香,忽然觉得北境的风都暖了些。
      萧砚之递来个热乎乎的羊肉汤饼,蒸汽模糊了两人的眉眼:“尝尝,伙夫刚做的,放了胡椒,驱寒。”
      谢清辞咬了一口,滚烫的汤汁流进喉咙,暖得人眼眶发热。他翻开账册,新的一页写着:“北境军饷,贪墨已追,寒衣到位。”旁边,萧砚之画了个披甲的士兵,手里举着个汤饼,饼上还冒着热气。
      “西南的盐井,该去看看了。”谢清辞咽下最后一口汤饼,指腹摩挲着账册上“盐”字的刻痕——那是上次看急报时,无意识用指甲划下的印子。
      萧砚之正用布擦拭剑上的霜花,北境的寒气总往金属缝里钻。“听说那里的盐价,比三年前翻了四倍。”他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土司说盐井减产,可百姓说,井里的卤水天天往外冒。”
      半月后,两人走进西南的山坳时,空气里飘着股咸涩味。盐井旁的晒盐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妪蹲在石臼前,用粗盐块捣着碎末,石臼边缘都被磨得发亮。“大人买盐吗?”一个老妪抬头,满脸皱纹里积着盐粒,“要不是家里娃娃咳得直喘,这点救命盐,说啥也不卖。”
      谢清辞刚要问价,就见远处来了队骑马的兵卒,腰上挂着“盐务司”的牌子,为首的正是土司的侄子阿吉。“这盐场早就被土司大人收了,你们敢私下卖盐?”阿吉挥着鞭子,将石臼里的盐末扫进泥里,“再敢私售,打断你们的腿!”
      老妪们哭着求饶,谢清辞上前一步:“朝廷规定,官盐定价每斤十文,你们卖多少?”
      阿吉翻了个白眼:“土司大人说多少就是多少,现在一斤要五十文,嫌贵?嫌贵就别吃!”他勒马时,马鞍上的银饰晃得人眼晕,“去年大旱,朝廷拨的盐井赈灾款,够你们吃三年,可你们见过吗?”
      这话让谢清辞心头一震。他翻出随身携带的户部文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拨银五千两,赈西南盐荒”。
      当晚借住在山民家,屋梁上挂着串干瘪的盐巴,像串发白的骨头。山民大叔叹着气说:“盐井早被土司霸了,他把好盐运去关外换银子,给我们的都是带土的碎盐。去年的赈灾款?别说见了,提一句都要被打。”
      萧砚之夜里去盐井探查,回来时靴底沾着盐卤,手里拎着个陶罐,里面盛着半罐雪白的精盐。“井里的卤水足得很,”他指着罐底的盐粒,“这是刚煮出来的,比官盐还纯。他们故意只开一口井,逼着百姓买高价盐。”
      第二日,谢清辞带着文书去见土司,对方却装聋作哑:“盐井减产是天意,大人总不能跟老天爷讲道理。”
      正争执间,晒盐场突然涌来百十个山民,手里举着带土的碎盐,跪在地上喊:“大人看看这盐!我们吃着带沙的盐,土司却用雪白的好盐换珠宝,连娃娃的救命盐都抢啊!”
      阿吉见状,拔剑就要砍,却被萧砚之的剑架住了脖子。“朝廷的银子,百姓的盐,你们都敢吞?”萧砚之的剑刃上还凝着霜,“去年山民李大叔的儿子,就是因为没盐吃,咳血病死的,这事你敢不认?”
      阿吉脸色煞白,土司却突然瘫在椅子上——他方才偷偷看了谢清辞手里的文书,上面盖着户部的朱红大印,字字都指着他贪墨赈灾款、垄断盐井的罪证。
      半月后,土司被押解进京,阿吉等人被杖责流放。朝廷派来的新盐官重新开了三口盐井,晒盐场上又铺满了雪白的盐粒,山民们背着盐袋时,脸上的笑容比盐粒还亮。
      离开那日,老妪塞给谢清辞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压得紧实的盐巴。“这是新晒的好盐,大人带在路上,腌肉不腐。”她指着晒盐场,“你看这盐,就像人心,藏不住好坏,晒出来,亮堂堂的。”
      谢清辞翻开账册,新的一页写着:“西南盐井,垄断已破,盐价归正。”旁边,萧砚之画了口冒着热气的盐井,井边画了个小人,正举着盐罐笑。
      谢清辞摸了摸账册夹层,那颗麦粒还在,东海的浪、粮仓的麦、淮水的船、北境的雪、西南的盐,都在纸页间沉淀。他忽然笑了:“听说江南的茶税,近来也有些糊涂账。”
      江南的茶山浸在春雨里,新抽的茶芽裹着水珠,绿得能掐出汁来。谢清辞站在山腰的茶寮外,看着茶农们把刚采的嫩芽倒进竹筐,筐沿却挂着层细网——网眼比东海的密网还小,刚好漏过最嫩的芽尖。
      “这网是做什么的?”他问旁边的老茶农。
      老茶农往山下瞥了眼,压低声音:“税吏说,十斤鲜叶算一斤茶税,可他们用这网筛一遍,能筛掉两斤嫩芽。剩下的粗叶拿去报税,嫩芽就被他们私吞了。”
      正说着,山道上传来铜铃响,几个穿着“税”字袍服的人扛着竹篓走来,为首的是江南茶税司的主簿赵三。“王老汉,今日的茶芽呢?”赵三踢了踢竹筐,“怎么就这点?昨儿恒通号的少东家还来催,说要新茶待客。”
      王老汉脸涨得通红:“嫩芽都被你们筛走了,剩下的炒不出好茶啊!”
      赵三冷笑一声,指挥手下往筐里撒网:“朝廷的规矩,按筛后斤两算税,你当我乐意筛?”网眼晃过,细碎的芽尖簌簌落下,他弯腰把漏在地上的嫩芽扫进自己的篓里,“这些是‘损耗’,归公。”
      谢清辞上前一步,指尖捏起片被筛落的芽尖:“朝廷税律,茶税按实际采制斤两征收,何时出过‘筛网’的规矩?”
      赵三认出他身上的官服,却依旧嘴硬:“这是本地的‘土规’,大人远来,怕是不知江南的茶情。”他拍了拍篓里的嫩芽,“这些‘损耗’,是要上缴给府衙的,可不是私吞。”
      当晚在茶农家住下,屋梁上挂着去年的陈茶,叶片发黄。茶农的儿子捧着本磨破的账本,上面记着每月被筛走的芽尖数量:“这些嫩芽能卖十倍的价钱,税吏们每月私吞的,比我们全家一年的嚼用还多。”
      萧砚之夜里去了趟税司库房,回来时袖中沾着茶香,手里捏着张单子——上面记着“恒通号”每月从税司领走的“损耗”,数量竟比茶农们实际缴纳的茶税还多。“赵三说的‘归公’,怕是归了恒通号。”他将单子拍在桌上,“去年江南茶税歉收,户部却收到了超额的税银,原来是用这种法子凑的。”
      第二日,谢清辞带着茶农们的账本去见知府。赵三闻讯赶来,身后跟着恒通号的少东家,正是当初东海被查封时漏网的分支子弟。“大人别听刁民胡说,”少东家摇着折扇,“这些茶农偷漏税,我们帮着税司核查,反倒被污蔑。”
      话音未落,山上传来茶农的喊声。数百个茶农举着筛网和被筛落的嫩芽,跪在知府衙门前:“请大人看看!这就是他们说的‘损耗’!再这么筛下去,我们连茶苗都要刨了种杂粮!”
      赵三脸色骤变,刚要喝令驱赶,萧砚之已挡在茶农身前:“恒通号去年在东海犯的事还没清算,竟敢在江南重操旧业?”他指着少东家,“你父亲因密网捕鱼被抄家,你倒学了新花样,用密网筛茶税。”
      少东家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原来他借着家族残余势力,勾结赵三篡改税目,用筛网截留嫩芽贩卖,再将粗叶报作足额茶税,既赚了私利,又虚报了政绩。
      半月后,赵三被革职查办,恒通号在江南的产业被尽数查封。新到的税吏带来了标准量具,茶农们捧着未被筛过的嫩芽过秤,筐里的绿芽堆得像小山。
      离开茶山那日,王老汉用新茶泡了壶碧螺春,茶汤里浮着细小的毫毛,香得能染透衣裳。“这才是正经的春茶,”他给谢清辞续了杯,“大人瞧,这茶跟人心一样,掺不得假,一泡就显出来了。”
      谢清辞翻开账册,新的一页写着:“江南茶税,苛政已除,芽归其主。”旁边,萧砚之画了株茶树,枝桠上挂着片叶子,叶尖还点着个小小的嫩芽,像颗刚冒头的星。
      谢清辞摸了摸账册夹层,那颗麦粒、那撮盐巴、这片茶叶,都在里面安稳地躺着。他笑了笑,指尖指向西北:“听说那里的马场,草料账也有些不清不楚。”
      马蹄踏过带露的青草,把茶香留在了身后。账册在行囊里轻轻翻动,东海的浪、粮仓的麦、淮水的船、北境的雪、西南的盐、江南的茶……一页页记下去,像把人间的褶皱,慢慢熨成了平展的模样。路还长,但只要两人并肩走着,再细碎的账,也能一笔一笔,算成清明的日子。
      暮春时节,谢清辞和萧砚之回到了京城。他们没先回官署,反倒绕去了城郊的市集。
      刚走到街口,就见个卖糖画的老汉正往模子里浇糖稀,熬得透亮的糖汁在石板上凝成条鱼,尾巴翘得老高。谢清辞忽然笑了,碰了碰萧砚之的胳膊:“比你画的那条像样些。”
      萧砚之挑眉,却没反驳,只指着不远处的粮摊——新麦刚下来,布袋上印着“京郊粮仓”的戳记,买粮的妇人正用手掂着分量,脸上带着笑。“看来刘管事把晒谷场的活计学扎实了。”他说。
      两人沿街慢慢走,听见茶馆里的说书人正讲“东海密网案”,说有两位大人微服查访,愣是把户部侍郎的商号掀了个底朝天。邻座的茶客拍着桌子喊:“不止呢!听说北境的军饷、西南的盐井,都是这两位大人理顺的!”
      谢清辞刚要低头,却被个穿粗布衫的年轻人拦住。是王伯的儿子,背着半篓海货,说是来京城送新晒的鱼干。“我爹让我给大人带句话,”年轻人挠着头笑,“今年海货多,渔民们凑钱修了新码头,就等大人有空回去看看。”
      正说着,街角传来熟悉的吆喝声。是江南茶山的王老汉,挑着两筐新茶,身边跟着个茶农小伙,正给路人分茶样。“谢大人!萧大人!”老汉眼睛亮得很,“这茶在京城卖得好,我们村盖了新学堂,娃子们都能念书了!”
      萧砚之接过递来的茶包,茶香混着街面的烟火气,竟比在茶山时更醇厚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颗饱满的麦粒、撮雪白的盐、片干茶芽,还有片压平的海藻。
      “账册记不下的,就用这些替吧。”他把布包塞进谢清辞手里,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翻账册、握笔杆磨出来的。
      谢清辞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布包。风从市集穿过去,吹起他袖口的褶皱,里面露出半截账册的边角,最新的那页没写新的去处,只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像枚印章,又像个圆满的句号。
      暮色漫上来时,他们并肩往回走。街边的灯笼次第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从来就没分开过。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笃笃,笃笃,敲在渐沉的暮色里,也敲在那些被算清的账、被抚平的褶皱里。
      这天下的账哪有算完的时候?但此刻晚风正好,人间安稳,倒不如先歇脚,看看眼前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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