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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祭
枪声在火车站内回荡。
人群瞬间大乱,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混作一团。孟清如被沈墨兰猛地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她转身看去,只见沈墨兰捂着腹部,缓缓倒下,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涌出,染红了月白色的旗袍。
“墨兰!”
孟清如爬过去,将沈墨兰抱在怀里。
她的手上、衣服上全是温热的血,那么红,那么刺眼。
沈墨兰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没……没事……”沈墨兰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只是擦伤……”
“别说话,坚持住!”孟清如撕下衣袖,按在伤口上止血,但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料。
远处传来警哨声。孟清如抬头四望,在混乱的人群中捕捉到一个迅速离去的背影——纤细,穿着柳如烟常穿的那种墨绿色旗袍。但没等她看清,那人就消失在了站台拐角。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孟清如向周围人群哭喊。
有人跑去求助,更多人只是惊慌地避开。孟清如将沈墨兰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她指间流逝。
“清如……车票……”沈墨兰虚弱地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皮箱。
“别管车票了!你现在需要医生!”
“听我说……”沈墨兰抓住孟清如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如果是……柳如烟……她不会只开一枪……快走……”
孟清如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会丢下你!”
“傻瓜……”沈墨兰咳嗽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一起死……有什么用……走啊……”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孟清如陷入两难——如果留下,可能会被周家的人抓住;如果离开,沈墨兰重伤无人照顾……
“女士,请让一让!”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推开人群跑来。
孟清如做了决定。她迅速从沈墨兰的皮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塞进自己口袋,然后俯身在爱人耳边低语:“坚持住,我会找到你。”
救护人员将沈墨兰抬上担架时,孟清如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她必须活着,才能救沈墨兰;而要想活着,现在必须消失。
接下来的三天,孟清如像幽灵一样在上海街头游荡。她换了装束,剪短头发,住在码头附近最廉价的旅店里,每天买不同报纸查看消息。
《申报》连续报道了周孟两家走私案的进展:周老爷被捕,周世昌在逃;孟老爷取保候审;一名涉嫌枪击案的女戏子被送入广慈医院,情况危急……
“情况危急”四个字让孟清如心如刀绞。她必须见到沈墨兰,但医院肯定有人监视。思前想后,她决定冒险一试。
第四天凌晨,孟清如扮成护士混入广慈医院。沈墨兰的名字不在住院名单上,但通过偷听护士谈话,她得知三楼有一名“警方重点监护的女病人”。
三楼走廊尽头站着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打着瞌睡。孟清如深吸一口气,径直走过去。
“换班检查。”她压低声音,故意不看警察的眼睛。
警察迷迷糊糊地让开了。孟清如推门进入病房,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湿了眼眶——沈墨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心电图的波动证明她还活着。
“墨兰……”孟清如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墨兰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看到孟清如,她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
“别说话,听我说。”孟清如俯身靠近,“周世昌被通缉了,你安全了。我会想办法带你走,但需要再等几天……”
沈墨兰微微摇头,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床头柜的抽屉。孟清如打开抽屉,里面是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沈墨兰用左手写的:
“清如:若你看到这张纸条,说明我还活着但情况不好。别冒险救我,立刻离开上海。去杭州灵隐寺找慧明大师,他是我旧识,会帮你。我若活着,自会寻你;若死,请将我葬在有白梅的地方。墨兰绝笔。”
孟清如将纸条紧紧攥在掌心:“不,我不会丢下你……”
沈墨兰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腕,眼神近乎哀求。两人对视良久,孟清如终于崩溃地点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
沈墨兰微微一笑,轻轻闭上眼睛。
门外传来脚步声,孟清如不得不离开。最后看了爱人一眼,她悄无声息地退出病房,消失在晨光熹微的走廊尽头。
三天后,孟清如抵达杭州。按照沈墨兰的指示,她找到了灵隐寺的慧明大师——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看到沈墨兰的字条后,什么都没问就安排她住在了寺后的净室。
“沈姑娘与老衲是旧识。”慧明大师递来一杯清茶,“十年前她在北平遇难,是老衲云游时救下的。没想到如今……”
“她不会死的。”孟清如打断他,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慧明大师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孟清如每天都会托人去上海打听消息,但沈墨兰的情况时好时坏,始终未能脱离危险。而她自己也被列入了通缉名单,无法返回上海。
一个月后,慧明大师带来了一份上海报纸。孟清如颤抖着翻开,在角落找到一则小消息:“涉嫌周孟案女戏子病情恶化,昨晚不治身亡……”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孟清如呆呆地坐着,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
慧明大师念了一段往生咒,轻轻带上了门。
当天夜里,孟清如独自来到寺后的白梅林。时值初夏,梅树郁郁葱葱,不见花朵。她跪在一株最古老的白梅树下,终于放声痛哭。
所有的悲痛、愤怒和不甘,都化作泪水浸入泥土。
“我答应过你……葬在有白梅的地方……”她哽咽着,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缕沈墨兰的头发,是她离开医院前悄悄剪下的。
孟清如挖了一个小坑,将布包埋入,然后覆上泥土。
没有墓碑,没有仪式,只有一轮冷月见证这场寂静的葬礼。
“墨兰,等我。”她轻抚新土,“等这株白梅开花时,我就来看你。”
从此,孟清如像变了一个人。
她在杭州郊外租了间小屋,靠给报纸写专栏和替人抄书为生。白天,她埋头工作;夜晚,她对着油灯读沈墨兰留下的那本母亲笔记,仿佛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两个最爱之人的影子。
秋天来了又去,转眼到了腊月。一天清晨,孟清如开门时发现门外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冬衣和一小袋银元。没有署名,但她知道一定是慧明大师派人送来的。
穿上冬衣,她突然想起什么,翻出内衬口袋——果然找到一张小纸条:“明日午时,湖滨茶楼。”
第二天,孟清如如约而至。茶楼角落里,林宛如正在等她。两人相见,抱头痛哭。
“沈小姐的事……我很抱歉。”林宛如红着眼睛说,“报道发表后,周家确实受到了打击,但没想到代价这么惨重……”
孟清如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周世昌呢?”
“死了。”林宛如压低声音,“警方说是畏罪自杀,但有小道消息说,是柳如烟下的手。”
“柳如烟?”孟清如猛地抬头。
“嗯。据说她一直为北方一个军阀做事,接近沈墨兰是为了监视她。但最后关头……”林宛如没有说完。
孟清如想起火车站那个墨绿色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愿原谅柳如烟,但若真是她给了沈墨兰致命一击,又为何要杀周世昌?
林宛如留下一些钱和上海的新消息就走了。临别时,她告诉孟清如:“沈小姐生前曾托我带话给你——'好好活着,代我看遍世间美景'。”
这句话成了孟清如活下去的动力。
冬去春来,当灵隐寺的白梅再次盛开时,她站在那株埋着沈墨兰头发的梅树下,轻声诉说这一年的见闻和思念。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杭州沦陷前,孟清如随难民一起向西南撤离。临行前,她折下一枝白梅,夹在母亲的笔记本里。
战火纷飞的年代,孟清如辗转于长沙、桂林、重庆等地,最后在昆明安定下来。她在一所女子中学教书,将沈墨兰教给她的戏曲知识改编成教材,教学生们唱爱国歌曲。
1945年,抗战胜利。孟清如已经四十岁了,鬓角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依然清澈。她没有结婚,身边总带着两样东西——母亲的笔记本和那个白梅香囊。
新中国成立后,孟清如回到杭州,在西湖边买了一间小屋。院子里,她亲手种下一株白梅。每年花开时节,她都会在树下摆一壶清酒,两副杯盏,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1966年,□□风暴席卷全国。□□抄家时,发现了孟清如珍藏的沈墨兰照片和戏曲资料,斥为“封建余毒”。年近六旬的孟清如为了保护这些记忆,被推搡中摔断了腿。
躺在病床上,她梦见了沈墨兰。梦里,沈墨兰还是那么年轻,穿着初见时那件水袖长裙,在唱《游园惊梦》。她向孟清如伸出手,笑着说:“清如,我来接你了。”
孟清如醒来时,窗外正飘着雪。她让护士帮忙打开窗户,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就像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年华。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孟清如的冤案得到平反,政府归还了部分被没收的物品,包括那个白梅香囊。年过七旬的她,将珍藏多年的母亲笔记和沈墨兰的遗物捐赠给了杭州戏曲研究所。
“这些不属于我一个人,”她对所长说,“应该让更多人知道,在那个年代,有过这样一位优秀的戏曲艺术家。”
所长是一位中年女性,接过资料时,她突然问:“孟老师,您认识沈墨兰?”
孟清如微微一怔:“你……知道她?”
“我母亲是柳如烟。”所长轻声说,“她临终前让我找机会向您道歉……她说,当年那一枪本是瞄准周世昌的,但打偏了……”
孟清如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原来如此……原来那个墨绿色背影不是凶手,而是想救她们的人。皆是命数。
“你母亲……后来怎样了?”
“1949年去了台湾,再没回来。”所长叹了口气,“她一生未嫁,书房里一直挂着沈墨兰的照片。”
孟清如点点头,没有多问。
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
有些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1990年清明,八十二岁的孟清如独自来到灵隐寺后的白梅林。那株老梅树依然挺立,花开如雪。她坐在树下,从布袋里取出两样东西——母亲的笔记本和白梅香囊。
“墨兰,”她轻抚树干,仿佛抚摸爱人的脸庞,“我遵守了诺言,好好活着,代你看遍世间美景。现在,我该休息了……”
微风拂过,梅花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孟清如靠在树干上,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唱《游园惊梦》,那声音清亮婉转,熟悉得令人心碎。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孟清如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身影,那个在雨中为她撑伞的姑娘,那个教会她爱与勇敢的沈墨兰。
白梅依旧,年年盛开。
树下长眠的人,终于等到了她的杜丽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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