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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知晓往后如何,等待也变得不再漫长,她的视线已跃出院墙向城外延伸。
逃出京都是件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她屁股上的伤还未好全,不宜骑马长途飞奔,因此林雨荷特意将出逃的日子定在了十日后,届时将会有人前来接应。
时间“倏”地晃过,她除了每日倍增的激动外还感觉脖子上的手越发攥紧,让她喘不过气。
林雨薇看向院中的孩子们。
香盈准时将她抓到床上,给她上药。这孩子做事从小莽撞,唯独在此事上温柔细致。霁月和荷霜怕她烦闷,偷拿着叶子牌到她床前,说要与她比试比试。还有荷叶儿,虽然年纪最小尚且懵懂羞涩,却也在她郁郁不欢时,掏空心肠搜出笑话来逗她开心……
这院中一方天地,是因这些伺候她的女孩子们,成了她在京中一扇透气的窗。她们捧她出高墙,现在她却要推她们下悬崖。
那日,她问姐姐,若她逃走,她们会如何?
这个问题先前并不在林雨荷考虑之筹,妹妹问了思考片刻后说通关令牌不可滥用,多个人风险倍增,等她出城后她会想办法也接出香盈。
姐姐当然知道自己说的不止香盈,但其她人,便只能以血作花洒在她离京的道路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自保尚难,又怎护得住所有人?”
总会有一些难以偿还的过错……
她想起了镜台寺,往日自己前去祈福,跪在佛前想的尽是情色虚空,难道那个时候过错便已经犯下了?
自己伤害的不止院中的孩子们,还有魏子都。
是她心存侥幸,放纵私欲,为着一些虚无缥缈的可能就让他去替自己出生入死。若当初在苦浪亭,他说要以命争婚书时,她就阻止他,那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
她又何尝不是父兄的帮凶。
当两桩过错摆在自己面前,内心愧疚之余却已给它们定明了重量。放下一端,执着一端。
于是她忘记了姐姐的叮嘱,做出了一个让她后悔一生的决定。她提笔在纸上写下:“朔日戌时,瀛洲客栈,天地广阔,愿与君游。”
她将这封信递给香盈:“你能帮我带给他吗?”
作为她的贴身侍女,父亲定是将她一块儿防了进去。本来,她并不抱多大希望,能否带到全凭天意。
可天意如何向来模糊,人意如何倒十分分明。少荫果然不养闲人,香盈这活络豪放的性子,回京数月便已与府中不少人有了交情。或许是曾分过一块糕,又或许就是倾盖如故,一位负责采买的姑娘,答应替她送信。
当香盈得意洋洋地来告诉她这一消息时,她竟说不上是何感觉,心中虽隐隐期待,但良心的挣扎却远胜于此刻的欢愉。
因而当她收到回信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一滴泪滴了下来。
回信是一份通关文书,自是不比姐姐给的令牌管用,但这便是表明了他的心意。他们都愿抛下京城种种,放下过往一切伤痛,五日之后,瀛洲客栈,一同私奔向广袤天地。
羁鸟归林本是喜事,但她一想到院中的孩子们将会承受什么,就只得继续忍受鞭挞。
她是何其自私。
香盈看她这样子,撑着脑袋不解地问:“你怎么哭了?他写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吗?”
“没有。”
哦,那就是被感动到了。她想着,还是给欢恋中的人一点感动的空间吧,于是带着欣慰的笑悄悄退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纵使良心的谴责近乎要将她撕裂,但真正骑上马,风穿过帷帽拍在脸上时,她还是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拿着姐姐给的令牌,她顺利通过京城城门。和当初告别少荫时一步三回首不同,如今告别京城她却不敢回头。
马蹄声叩在她心里,把她的心绪震得起伏不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伤,总之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接应的人将她送到兴都,便要与她分道而行,他们还要去另一边策划林家三小姐林雨薇之死。
林雨薇向面前准备去截杀自己的杀手告别,调转马头作为许如真向瀛洲客栈奔去。
·
“算着日子,她应该已经出京城了吧。”魏子都暗自思忖,耳边歌女婉转的歌声丝毫绕不进他心里,即使身在栖霞阁这处迷离乡里,他也无法哄骗自己沉醉。
“魏都尉在想什么呢?”程煜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既坐在这里,就等于宣告了自己的成功。
“程监军留些神,还叫什么‘都尉’,该改口叫‘魏左领’啦。”太子将醉未醉地笑着说。
饭虽饱了七分,可酒才喝足三分,齐景昱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叩了两下,侍从赶紧凑上来给他倒酒。
“属下在想殿下吩咐的事。”
见太子杯中已添满了酒,魏子都端起酒杯,腕上的伤口让他端酒的手有些颤抖。
太子发现了他的伤,对他更是满意。只有和他一样残疾的人才值得他信任,程煜是膝盖上少了块骨头,魏子都更是膝上腕处皆缺块皮肉。
“做得到吗?”
“属下定不负殿下信任。”
魏子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从来自持,许久没有如此痛快地饮酒,本该觉得舒畅但这酒却像刀片,把他内里也划得跟皮肉上一样痛苦不已。
他还在想着她。
·
被关了好一阵,还被打了一顿,林雨薇的马术却丝毫没有退步。
“这果然比坐轿子快多了。”她在心里想着,眼下这匹马虽比不上截云,但也是匹千里难寻的良驹。
她快马加鞭,趁天色尚明便赶到了瀛洲客栈。这客栈她先前并不知晓,是当初魏子都来信说,他回京时曾在此歇脚,店家甚是热情,做的金桂仙醪也是一绝,若有缘她一定要来尝尝。
如今便是缘分已到,她不暇多找,到了兴都郭外远远就看见一棵梧桐树立在那里,老梧桐旁边便是瀛洲客栈。
她拴好了马,在梧桐树下看着一地落叶。它们本是黯淡的,潜藏着死气的枯黄,但在远山夕阳的照射下又呈现出金黄的光泽来,连带着也衬得她添了几分神色,不见了赶路的疲惫。
“这是我夫君种下的,算来也有十余年了吧。”
一位妇人走上前,看着眼角已勾勒出几道皱纹,鬓间也见不少银丝,想来是此处的店家。
“姑娘住店吗?”
林雨薇点点头,妇人将她引入客堂,就在她拿出假身贴给小二记簿的片刻,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闯了进来,喘着气,将手中攥紧的银子递向小二:“劳烦,一间厢房。”
这人一看就不太正常,天还没黑,穿件黑斗篷晃给谁看呢。林雨薇警惕地打量着他,却发觉,他身着斗篷好像不是为了掩藏身影,而是为了遮盖斗篷下流血的伤口。
姐姐啊,这新身份是医师之女,还真就送来个伤患啊。
他斗篷下隐藏的秘密还不止于此,她分明看见了那闪着寒光的盔甲。
虽然下半身被柜台挡住,但只用看他帽檐黑影下那半张苍白的脸,小二便知这桩生意做不得。
“实在不好意思客官,本店满房了。”
那人咬紧嘴唇显露出痛苦的模样,好像只是站着就已让他疼痛难忍。
“在下适才骑马过坡时不幸坠马,身上受了些伤,还望能通融通融。”
“这附近的坡很陡吗,技术不太行啊。”林雨薇在心中暗道,未曾想一旁的小二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直直地朝自己这边晕倒过来。
“诶诶诶!”林雨薇灵巧地一个箭步闪开,那人脸着地“砰”地摔到地上,想来是伤得更重了。
她与小二惊慌地对视一眼,“您耳濡目染多少会些吧?”
她认命似地耸耸肩,好吧,谁让照身贴上明明白白写着:庆州医官之女许氏。
小二将那人抬入厢房,放在床上,黑袍滑落,那张脸终于“重见天光”。
此人眼看着与自己那竹马差不多年岁,脸像是白缎裹在骨架子上,双目紧闭,细长的睫毛微颤,倒像是白缎上不巧勾丝的细线。
也就是勾出线,才可知,这是人间造物,而非天上来客。
哇,世间竟还有比魏子都更俊俏的少年郎,林雨薇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见色起意的人。
“姑娘,那个,小人不懂医术,便全托付给你了。”
话音未落,小二便逃也似地冲了出去,生怕与这个怪人再扯上半分瓜葛。
林雨薇挽留的手停在半空,还没来得急喊上一声,小二便不见了人影。这可如何是好,眼前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腰部伤口上的血还在往外渗。
算了算了,她既已造了这么多孽,上天派个人来让她偿还些许,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
好在姐姐想得齐全,在给自己备的包袱中,放有几瓶祖母医庄的药膏。自己虽是个半吊子医师,但祖母的医术毋庸置疑,做的药膏也如她老人家妙手亲临。
她脱下他的盔甲,将腰间束带解下,敷上药膏,从自己包袱中的衣物上撕下一块白布给他包住止血。
“应该……行了吧?”
她看着腰间的白布,想着好人做到底,若还是止不住血,就换种药膏试试。
于是她搬来椅子,坐在床边,手撑着头盯着白布,看得久了眼前的白布突然变成了少荫天上的云,在她眼前飘然来去……
头猛然一摔,将她晃醒过来,奔波的疲惫突然袭来,自己竟不自觉睡了一觉。
她用力甩甩头发现那少年已重新穿好盔甲,坐在床边。
“你醒了。”
林雨薇揉揉眼睛,想着这话不该她说吗。
还没等她开口,那少年便继续说道:“多谢姑娘襄助,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不必提及,感谢的话也暂且放一放,此人身上一堆谜团,她可不能就这样含糊过去。
“公子无事就好,我姓甚名谁不要紧,可公子必得说明自己究竟是何人,你的伤可不像是摔伤,倒更像是剑伤。”
她一改睡眼惺松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嗯,比几年前长进了些。”少年想着,也正色回答道:“姑娘慧眼,在下其实是在兴都府供职,城郊常有山匪出没,在下前来剿匪,却不料被奸人出卖因而受伤,兴得姑娘襄助,如今已无大碍。”
“山匪剿灭了吗?奸人铲除了吗?”
林雨薇疑惑顿消,如此英俊少年定是正义之辈,她行经兴都时确实听见周边有山匪出没,这才特意加快了速度。听见有奸人出卖,更是激起她尘封的侠心,这种事怎么能忍!
少年低头一笑,说道:“在下的同僚都非等闲之辈,想来已经解决了。”
林雨薇点点头,疑惑已消,困意又再次席卷而上。她拍拍自己脸蛋儿,不行不行,她还要等魏子都来赴约呢。
为了抵挡困意,加之与这位陌生人共处一室也有些尴尬,她想着正好去楼下喝碗金桂仙醪醒醒神。
“公子在房中暂歇吧,我去吃碗酒醒醒神。”
说着她将药膏递给了少年,剿匪也是为民除害的大事,他伤未好全,将来肯定还用得上。
拿着她给的药膏,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下楼去的背影。
“嗯,没变。”
其实就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让自己昏迷,可若不在她面前装装柔弱,怎会知道她是否还和五年前一样,有着一副好心肠。
还未回京,危险便扑了上来,回京后,又有多少双眼睛期待看他横死。他想,自己身旁若有这样一位好心肠的盟友,背后又有林家支撑,兴许也能叫京城变变天。
金桂仙醪端了上来,林雨薇细细闻着其中的桂花味,还未来得及尝上一口就听见楼上传来响动。她连忙上去一看,窗户打开,少年已不见踪影。
“哇,受伤了还能使劲,轻功倒是比我厉害。”
这声刻意为之的响动看来就是少年与她的作别。
就此别过啦,她想着大概过几天就会忘记这位萍水相逢的英俊少年。
思索间,她继续下楼去品尝甜酿。可出乎意料地这甜酿倒不似她期待的那样可口,倒喝出一丝苦味来。于此同时,心中的不安也在渐增,时间已过了酉时正。
从前有约魏子都向来会提前赴约,算来此时也该见着他了,可门外仍是寂静一片。心中担忧又无处排解,纵使觉着这仙醪并不可口,她还是一连喝了五碗。
等喝得脸通红起来,身体也感到燥热,更夫再次前来,如今已到了他们约定的时辰。
她再也坐不住,走出店外,秋风扑面而来倒把她吹得清醒了些许。
“或许是遇到急事。”
“可如此重要的事怎能迟来。”
一个另她寒战的想法袭来,她只当是酒意上头,摇摇头,将方才的想法甩了出去。
“不可能,那份文碟……他答应了。”
整日来的疲惫终于让她支撑不住,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倔强地坚持着什么,尽管心下已然明了。
偶尔,她会相信一些没来由的念头。就如此刻,她十分确信魏子都并非遇上急事或遭遇险境,只是单纯将他们的约定抛在了脑后。或者,这份约定从一开始就是她一厢情愿。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已渐深。她向来视物极佳,一眼看过去,万物都在黑夜中陷入沉静,平坦的路上空空荡荡。
她静静地靠着梧桐树,望着双宿双飞的大雁,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他们之间,她甚少等待。在少荫时,他会骑着马早早候在家门口;在苦浪亭私会时,他也会带着点心先到。而这一次,过去她未曾经历的等待拼凑起来,构成了秋风萧瑟的一夜。
好心的店家送来一件披风,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痴情人的事,是说不明白的。痴情人的事,也是说不出口的。
林雨薇定定地望向夜空,她已明白月下不会有他骑马赶来的身影。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都汇成一滴泪,滴在手背上很快被风吹干了。
只此今夜,她再做一次痴情人。
她就这样等啊等,等到天上的星星都看厌了她,她也看厌了天上的星星,等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又如约而至,她依然是个在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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