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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意绪悲
庾星回想的很简单,以为和以往一样,只要睡一觉,视力就会恢复正常。
忽然视野缺失、视力下降的原因,只不过是他工作时间太久,眼睛为身体报了警而已。
于是排队等在诊室外时,他并没有多紧张,反倒是陆沉彩一直问他的感受,现在怎么样,看得清多少,视野缺失多少,痛不痛……
他一一答了,却在视野更暗下去时,心头一跳。
陆沉彩转头接了个电话,松开他的手,而护士正巧从诊室里出来,急匆匆地撞到了他仓促去寻找陆沉彩的手臂。
护士站住脚,盯着他看了两秒,问:“看不清东西吗?”
陆沉彩刚好收线,立刻回道:“对,看不清了,是突发情况。”
护士凝固了两秒似的,肃容确认:“多长时间了?”
庾星回思索道:“……两三个小时?”
陆沉彩清楚地看到护士倒吸一口凉气,心一下子揪紧了。
庾星回被护士带着插队进诊室做眼底检查,随后转入急诊做紧急处理。
过了会儿,医生叫家属进来,陆沉彩走进去,看到庾星回手上多了静脉输液针。
她从医生口中得知了事态的严峻情况——“急性 BRAO(视网膜分支动脉阻塞),六小时内不做紧急治疗视力会产生永久性损伤。”
严重的或可导致永久性失明。
医生一面开住院单子一面嘱咐:“今天得留院观察,如果视力恢复不理想还要继续住院治疗。”
顿了顿,又说:“不排除隐匿性房颤的可能。有心脏病史吗?”
庾星回颇是茫然地摇头:“没有。”
医生了然道:“普通体检做的是静态心电,没发作就看不出来。有没有心跳突然加快或者心悸的情况?”
“……偶尔。熬夜的时候。”
医生叹了口气,看了眼“家属”,无奈道:“年轻人还是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吧?家属得多上点心啊。”
陆沉彩只是沉默地扶住庾星回的输液架,点了点头。
住院、取药,陆沉彩没怎么亲自弄过这些,以往来医院,也都是窦慈在跑上跑下。
她回到大厅时,庾星回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人群熙攘,擦着她肩膀穿行,时间在刹那间静止了片刻。
陆沉彩停了一下,随即朝他走过去,伸出手。
“走吧,去住院部。”
病房是最高级的单人病房,庾星回看不清,却也能察觉到走廊里的寂静,踩在脚下的厚实地毯,以及推门时,适宜的温度和湿度。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又罕见地感受到了不安,最终无声被她引到床侧坐下来。
医生走进来交代了几句话,建议视力恢复后尽快去心血管内科做检查,陆沉彩听得很仔细,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了所有注意事项。
等她送走医生,回过头看到他坐在病床上输液的样子,忽地不知如何开口。
是很陌生的庾星回。
双眼没有焦点,微微低垂着,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像,从某个碎掉的角落慢慢泛开裂纹。
她终于在他的无波无澜里敲开了一个口子,窥见出淡漠之下的一丝脆弱,却宁愿不曾得见。
“空调温度可以吗?帮你调高一点?”
她走过来,用手背碰了碰他裸露的小臂,只觉皮肤微凉。
收回手去拿遥控器,却被他无意捕捉了指梢。她愣了下,庾星回很快就松开手。
“我没事,陆沉彩。”
他很轻地唤她的名字,听到她的呼吸与空调声、加湿器声响杂在一处,最后化成雨氤氲在他心底。
没来由地,他感到胸口发闷,抬手抵住肋下,才察觉到杂乱的心跳。
为什么她可以这样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的生活?
明明是互无交错的两种人生,就那样平行下去,他或许不会生出那些卑劣的不甘、嫉妒,甚至是妄念。
每一个她朝他靠近的瞬间,都在喂养心中妄念的巨兽。
让他忍不住幻想,他与她之间有的不止是被彻底遗忘的过去,还有以后。
可是真的会有吗?
他被困在捉襟见肘、刀悬头上的炼狱里,永远走不出的永宁巷,永远切割不了的债务——他像被斩断了羽翼的鹰,怎敢想及与她的以后。
或许……成为被她忘记的Astro,好过踏进她的生活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无声地哽住呼吸,感觉到蜷起的手被她轻轻拉下来,落在温热的掌心。
“小心针。”她皱眉,担忧地看看吊瓶,又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费了一点力气才能开口,发出的第一个字音是哑的。
“我没事,你可以先回去。今天谢谢你。”
他看不到陆沉彩略有错愕的眼神,只是低下头,自顾自补充完客气而冰冷的逐客令。
“劳烦把这次的账单发到我的录音室,黑胶的事,我会拜托合伙人去跟进。你放心,他灌录的经验很丰富。”
陆沉彩表情凝定,缓慢地收回手,直起身。
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冷漠地划清关系,仿佛对她避之不及。
迟疑间,手机震响,她匆匆走出病房,关门前,透过门缝看了他最后一眼。
仿佛紧绷的脊背此刻才得以放松,他身体微微向前,手肘撑在膝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走廊幽长,因入了夜,安静得令人心悸。
陆沉彩靠在墙壁上,听到电话那头的窦慈问,你回绝了极耀的合作?
听出窦慈语气中的怒火,陆沉彩定了定神,缓声解释。
“对方的合作方式与我们的理念不符。他们想为Blues滑板品牌做一个名人滑板俱乐部,设计私享款式,这种方式……”
“俱乐部会员就不算顾客?”窦慈冷笑一声,“你可真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啊陆沉彩。”
陆沉彩略微语塞。
窦慈损完了她,又说:“过几天我再约一次周扬,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
是没得商量的口气。
陆沉彩倍感压力地揉了揉眉心,试图挣扎一下。
“我们非得走这一步吗?”
这句话一出,电话那头便静了。
陆沉彩缓和语气道:“我知道你的目标不在Blues。”
若是潮牌与极限运动合作,早年不是没有滑板品牌递来橄榄枝,窦慈对此显得很谨慎,毕竟运动圈是另一个圈层,在野马之瞳尚未在业界站稳脚跟时,合作似乎有些操之过急。
后面野马之瞳一下子火了,窦慈便将视线放远,合作品牌几乎都是国际一线,没道理现在退而求其次,考虑起一个本土起家的滑板品牌。
除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于Blues背后的极耀资本。
野马之瞳走红后,为了让创始团队可以保持独立决策权,窦慈一直没有接受任何注资,所有运作都依赖于银行贷款,但在这种模式下,弊端很快就显现。
就品牌急需资金扩展市场和优化供应链的情况来说,目前的现金流是远远不够的。
窦慈是希望通过接下Blues递来的橄榄枝,接洽Blues背后的极耀资本。
他敏锐地嗅到,极耀资本或许也正有此意,因此才会来找他谈合作。
陆沉彩大略猜到了窦慈的意图。
所以在与周扬的那场饭局里,她对于所有合作提议都显得未置可否。
席间,周扬出去露台抽烟,陆沉彩也跟了出去。
周扬询问起陆沉彩的意向,希望她能交个底,她于是给出了那个让窦慈如今分外恼火的回答。
“周先生,野马之瞳不是不愿做定制,只是,我们想做的不是为权贵定制的俱乐部商品,而是面向公众的高端潮流表达,这是本质上的不同。”
当时周扬笑了一下,夜色漫上露台,她有些辨不清对方的神色,也因此无从揣度这个笑的意思。
现在想来,那或许饱含了“真是不自量力”的意味。
即便明知一个外部投资人不仅能带来资金,还可能带来行业资源、供应链支持、市场拓展等等优势,陆沉彩仍是不太情愿接受资本介入。
情不情愿是一回事,当前的形势是否已容不得她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等窦慈的答案。
沉默良久,窦慈清了清嗓子,尽可能平静地给出回答。
“沉彩,我们现在没有选择了,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了吗?”
收线后,陆沉彩回到病房,庾星回已经半靠在床头睡去,似是疲惫至极。
她静静坐在床边,等到静脉注射的时间差不多了,才悄声出去喊护士过来拔针。
护士拿着输液架出去,在走廊里小声问她:“你男朋友?今天陪床的话,附近就有超市,可以买临时的洗漱用品。”
陆沉彩想了想,摇头笑了下。
“不了。”
尽管对庾星回是想一见再见,却并没有必要强人所难。
她试图说服自己,一个庾星回而已,拿得起放得下,对方若不想她靠近,那就算了。
他画的楚河汉界,她看见了,也触摸到了。
一瞬间有些刺痛,却只在发肤间,不足以令她生出起伏——她如此审视这一刻的自我,以为十分客观,十分公正。
只是临走前,还是交代护士告诉他,如果病情缓解和恶化,都一定要让她知道。
*
那晚陆沉彩回了蔷薇公馆。
拍摄后的公馆被悉数复原,于司南特地留了便笺和礼物在客厅桌上,表示感谢。
她拆开盒子,是一支晶莹剔透的江户切子,以及一瓶漂洋过海而来的日产芒果果实酒。
大约于司南以为她酒量差,饭局从不饮酒是心有防备,所以私下送了她酒精含量极低的果实酒,却不知她是饮酒后会断片,所以根本喝不得一点。
果实酒喝起来与芒果汁无异,两杯酒入腹,陆沉彩才觉后悔,连忙将酒收起来,晕乎乎地背靠着冰箱门,一时晃神。
凌晨一点,虽然在住院但根本睡不着还在听demo的庾星回私人手机响了。
因被护士好心设置成了无障碍模式,手机大声播报提示音:
“微信,来自陆沉彩,凌晨一点三十二分。”
“真讨厌做选择。”
“——更讨厌唯一的选项是妥协。”
庾星回坐起身来,摸索到手机时,指尖竟有些颤栗。
他想了一会儿,才用语音操作无障碍模式,尽量平静地回复。
Astro:【看来是很艰难的选择。愿意帮忙参谋。】
他等了许久,再没有等来回音。
许是注射的药物也有助眠效果,他并未服安眠药,竟也在等待中睡去。
*
庾星回惊醒于黎明时分的噩梦。
梦里他站在车流纷杂的十字路口,台风正劲,将他吹彻。他往前走了一步,看到黑压压的天幕朝他挤压过来,令他无法呼吸。
他于是转身,想逃出车流,却被一辆又一辆疾驰的车擦过,直至鲜血淋漓。
朦胧中听到有人喊他,阿星,阿星,他挣扎着张开眼,一团光晕照落眼底。
紧接着,那光晕慢慢地扩散开来,缺失的视野又回来了。
朦胧的、隔着水雾般的视野,有雪白的天花板,床头的加湿器,角落的桌案、热水壶,转过头,是一盏醺黄的床头灯。
他合衣而卧,手上的针头不知何时被拔去,留下一块小小的贴布。
有些痛,他解开贴布,看到手背上一块肿起的、紫红色的皮下淤血。
后知后觉地,在细密的疼痛里,感觉到四下空荡荡的,寂静到让人恐慌。
他洗了把脸,无比清醒地躺回床上,睁着眼捱到天光。
清晨,手机响起,他接到成冬的电话,问他发生什么了,怎么没来录音室。
他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在成冬心急火燎的关心里自顾自做了决定。
“我马上办出院,记得今天有几个要紧的客户要来录音。”
成冬连忙阻拦:“你别乱来,好好住院观察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已经去办手续了。”
“!我说你这臭小子,怎么听不进去话呢?”
“冬叔。”
“……哎,怎么了?”成冬听出他语气不对,心里有点打鼓。
庾星回没有回答成冬,只是说声“我去办手续了”就收线。
他已经按下电梯,到了大厅里。
住院部一楼,清晨仍是嘈杂。
夏日潮热的风吹透他脊背的薄汗,有那么几秒,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什么都很没意思。
但很快,就有一名护士凑上来询问他的房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不知自己立在人群中实在惹眼,几乎所有人——哪怕正在承受病痛的人,经过他时也不免会多看一眼。
成冬开着一辆二手凌志来接他,一见他就抓着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又朝他眼前晃了晃手。
“看得见不?”
庾星回无奈失笑:“看得见。”
“这是几?”
“二百五。”
“……滚。”
在庾星回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先回录音室赶工。
徐步克被取消的录音挪到了今天,因为行程比较临时,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没带助理和经纪人。
徐步克推门进来,就瞧见庾星回面带憔悴,仿佛大病初愈,难免惊讶。
成冬没心没肺替他解释:“您见谅,他昨天住院了,实在不是故意放您鸽子。”
徐步克拍拍庾星回肩膀,关切道:“什么病?严重么?”
庾星回摇摇头想说没什么,又被成冬给打断了:“嗐,你是不知道他这人,不把身体当回事儿,眼睛突然看不清了,这多严重啊?医生都让他留院观察了,硬是要出院。”
被庾星回瞥了一眼,成冬清了清嗓子,不吭声了,坐到控台前装模作样按下Record Arm。
红灯亮起,显示录音准备,庾星回于是坐下来,示意徐步克可以开始。
这次录的是一支颇具网感的POP,在徐步克的舒适区内,完成度比较高,结束得比预计早。
徐步克一身轻松出棚,搭着庾星回肩膀复盘这次录音,聊着聊着,就提起了蔷薇公馆。
“在蔷薇公馆拍的那支MV拍完了,于导要弄个杀青宴谢谢陆小姐,你忙完了正好一起去呗?”
庾星回还坐在控台前,原子笔在歌词纸页上顿了顿,半晌没言声。
徐步克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又状似不经意问道:“昨天你眼睛坏了,怎么是陆小姐发消息告诉我?”
他回过神来,选了个不出错的解释:“她正好要来这里灌录一张黑胶……”
徐步克恍然地点点头,突然笑了下:“你觉得陆小姐怎么样?”
成冬耳尖,听到这里才琢磨出味儿来,合着阿星这小子最近是红鸾星动了?
这个陆小姐……什么来头?
记忆里搜索半天,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出现,转头正要问,却见庾星回陷入了某种欲言又止的沉默,表情十分不对劲。
“杀青宴地址……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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