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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三天来,仙慈就一直守在仙莲身边,不吃不喝,整个人木木的,幸有简未知小心伴着。
宋翾真气出了岔子,纵使服下颂天阁带来的药丸,也只能压制几个时辰,尤其到了这一日,那药丸也不大起作用,他只能靠意志力抵抗那样锥心刺骨的痛,也就待在舱室的时候多。
萧慕蔺倒是依旧喜欢盯着山水出神。
船上四人,没一个舒心的。
这一日,船到了阑江附近,这里已出汀州地界,靠近瑰涟山,穿过这座山,也就到了渠州,按照宋翾计划的路线北上,定能在司徒澜澈咽气之前将萧慕蔺带回去。
所以这一日,宋翾待体内真气平缓些,便出舱来寻萧慕蔺,见他站在船头远眺神秘雄浑的瑰涟山,青绿色的山峰座连着座,高耸的山石如擎天大柱插入云霄,半身隐于云雾中,一眼远望去,令人生出削奇的山石之上顶着一座仙宫般,不由就想看清楚那仙宫中住着什么样的仙人,做着什么样的事物,是否白发童颜,是否长生不衰,是否笑语晏晏,是否已脱离尘世的烦恼出尘得潇潇洒洒,笑傲一切。
可那仰望山石云雾的人,到底是没有看清的吧,不然他的眉头为何皱着?那样笑起来不知如何颠倒众生的面容为何沉郁着?
宋翾看着他,一时觉得眼前的山色又墨重了一分,可他一回头,那墨不过就是画中无关紧要的一笔罢了。
萧慕蔺看着宋翾走近,目光落在他发黑的眼圈和已脱去红润的嘴唇上,清润双目微凝,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瓷质粗糙,瓶身上七零八落凑出一朵不知名花儿,一看便是失败产物,可拿在这么一个绝色公子手上——尤其那手骨节匀称,白皙修长——竟也增添了一寸高贵。
然后萧慕蔺从瓷瓶中倒出三粒要黑不红要紫不绿的药丸,这三颗药丸大小相近,形状相似,窝在萧慕蔺青葱玉手中,竟有一种刺目的瑰丽之感。
然后只见萧慕蔺眉头皱得更深了,打量半晌,随手拈起其中一颗递给宋翾,“吃下去。”
宋翾记得当日挟持此人离开涂雾山时,匆忙间可什么也没带,可这人身上又是银针又是药丸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还是说随时准备着找机会出山。
但这药丸,不会是给我吃的吧?宋翾正寻思,然后就听见了这三个字,不由一怔,看萧慕蔺神情,明明这三个药不是一个用途的,且他似乎未分辨出其区别,“萧兄好随意啊。”
萧慕蔺越加随意道:“你试试。”
宋翾真是哭笑不得,可他似乎真不怕这是什么毒药,接过来问:“苦吗?”
“不知道,没吃过。”
宋翾看看萧慕蔺,再看看这山水,一笑,“我信萧兄。”然后就真吃了下去。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萧慕蔺见宋翾没什么中毒迹象,便自顾点头道:“没吃错。”
宋翾一个谢字还未出口,就听萧慕蔺接着道:“三天之内,不可动用真气,否则,神仙难救。”
宋翾一愕,“你要跑?”
“我若要跑,你拦不住。”
“萧兄这么自信?”
“是你不够强。”
宋翾一塞,成名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如此口出狂言说他不强的,可江湖卧虎藏龙,眼前正有一位不知其深浅的高人,宋翾反驳的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讲真,难有一个人能令他这般缚舌笨口的。
可他一向对有趣的人宽容大度,尤其这人还是个难得的美人,也就不计较那许多。
听萧慕蔺问:“仙慈二人你准备如何处置?”
宋翾道:“萧兄认为呢?”
萧慕蔺冷淡道:“与我何干。”
宋翾道:“怎么说也是九流一脉中人,他称你一声萧师兄,你就果真不管吗?”
萧慕蔺沉默片刻,有些犹豫道:“若他们愿意去医门,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那里幽静,与世隔绝,有足够的时间令他们重新振作,再途光复。”
“我愿意。”
二人回头,就见仙慈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神色拓落,已可见唇周生出一圈浅青色的胡茬,这个少年果真长大了。
萧慕蔺点头道:“那好,我的房中炕下有一道暗格,里面有一本书,收集着各类疑难杂症,心疾也在其中,你好生琢磨,或可自救。”
仙慈眼中泛红,苦笑道:“我天生笨拙,于任何事都毫无天分,医道复杂,我堪不破参不透,罢了,听天由命吧。”
萧慕蔺冷冷道:“随你!”
仙慈却哽咽道:“若死的人是我该多好。”
就在半年前,这话也在宋翾心头出现过,那时的他茫然与自责、无奈和痛苦比之这少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他人想到自己,心头一软,正想安慰两句,却听萧慕蔺不耐道:“若你想知道为何死的不是你,便活着。”
宋翾见他虽口气生冷,可话中却带着一抹关切,想来他这个人自小生长于山中,跟着那么个刻板甚或还暴躁的师父,也少有温情时刻,说出话来刺棱棱令人不舒适,可事后细想,却又不乏激励和温情。
仙慈似是也感受到了,止住抽泣,点头道:“好,我会活着,医书我也会努力去钻研。”
萧慕蔺神色一缓,琢磨半晌,又道:“若我回来你还活着,若你能等到我活着回来,我帮你。”
仙慈一愣,刚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而下,“谢萧大哥。”
宋翾却细思萧慕蔺这句话,却已忘记那锥心刺骨的疼痛早已消失了。
船过携风峡,江面便水深平缓,船速也就慢了下来,此时时过晌午,天空阴云密布,似有一场大雨正欲兜头浇来。
简未知简单做了些吃食,仙慈因萧慕蔺那一诺,神色晴明不少,他先是给仙莲供奉一份,才自己吃起来,这是他这几日来吃得最欢的一餐。
宋翾暗自运息,只觉丹田空空荡荡,四肢从未有过的笨重,知道是萧慕蔺给那药丸的原因,也不知道那药丸是什么成分,竟能封闭他浑身经脉,阻断作乱真气。
“有一艘大船正朝这边驶来。”简未知急匆匆进舱室来,他心中认为在场几人中唯有宋翾是拿主意的那个,这句话也就是冲宋翾说的。
宋翾却托腮望着萧慕蔺道:“拜萧兄所赐,我现在废人一个,要不萧兄出去看看?”
萧慕蔺起身出来,却只站在舱室门边,打眼一望,神色微变,“冲你来的。”
宋翾啧了一声,也不起身出来看,而是往椅子中一摊,“那完了。”忽又直起身来,双目炯炯地对萧慕蔺道:“萧兄可要保护我哦。”
仙慈与简未知见他那样,也不像是他口呼‘完了’那般完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完了,对看一眼,还是仙慈起身出了舱室,一见来船,心情颇为复杂,“恐怕萧大哥说得不错,真是冲先生来的。流川门的船,领头的是有‘江湖四秀’之称的海西缘海师兄,他一定是来救萧大哥的。”
说着回到舱室里来,对宋翾道:“看来你挟持萧大哥的事已被九流一脉知晓了,除却流川门,恐怕这一路都有人阻拦。”
宋翾意外道:“想不到你们九流一脉传递消息倒是快,流川门地处湘阴,距离这里可不近,水路只怕也得两三天,这会却已与我们相撞了,还料准了我们会走这条道。”
仙慈神色凝重道:“我们其实并未收到萧大哥被挟持的消息,是戚……”他本称惯戚凡诚为师兄,可这会已是仇敌,便改口道:“是戚凡诚说你会来此地,要我哥千万拦住你,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哪里是宋翾会去的?分明是那船夫药晕二人送去的,许久不玩鹰,倒被啄了眼!忍冬,宋翾心中默念这两个字,还真是有些本事。
当年冰裂组织因山河破碎而得名,忍冬是因隐忍估时而得名么?那恐怕真与前朝皇室有关了。
他们看重御机门的机关术,说不准流川门也是其暗势之一,流川门的船运在南一带可是大大有名的,一旦被忍冬掌控,那可是一件十分不妙的事。
“萧兄,你可与那位海少侠有交情啊?到时可要为我美言几句。你二人也要为我作证,这一路我可没动这位萧公子一根汗毛。”宋翾长长叹了口气,慢腾腾起身出来,他似乎总是一动便倦倦的,非要伸展一下腰枝才能振作,一个懒腰伸完,便眯起眼露齿一笑,对着那靠近的船首青年挥手招呼。
萧慕蔺见他笑得十分孩子气,也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与海西缘的交情,倒是真没有,或许与此人见过,但全然记不得了。
“萧兄,”宋翾笑意不减,小声道:“快问好。”
这可不像他藐视一切的脾性会有的行为,萧慕蔺不由问:“你干嘛?”
“我现在功力尽失,对方乃江湖四秀之一,武功高超,我若不示弱,一会他咔嚓一掌将我毙了,那我死得多冤哪。”
萧慕蔺惊讶道:“你原来是个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之辈。”
“此言差矣,萧兄软不软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弱。”宋翾说着朝萧慕蔺靠近一些,“再说,我一向尊萧兄为贵客,毫无冒犯之举。”
萧慕蔺本较宋翾矮一些,宋翾这么一靠近,一抹极清雅的檀香便钻入萧慕蔺鼻中,令他心肺一热,好似周遭的冷风经过宋翾的身体,裹挟了他的温度,钻进了萧慕蔺体内,这感觉并不妙,令萧慕蔺移开了一步。
宋翾好似不曾察觉,萧慕蔺退,他便又靠近一步:“萧兄,怎么我瞧着那位海少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萧慕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离我远一点。”
宋翾歪头看看萧慕蔺,再看看海西缘,了然一笑,朝前走了几步,拱手道:“久仰海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风度翩翩,俊逸非凡,在下宋翩辞,幸会了。”
海西缘有江湖四秀之称,自然生得俊朗,气度潇挺,宋翾称赞倒不是恭维,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剑眉峰鼻,面容肃俊,春风过身,衣发随风而动,确有秀木于林之感。
听了这一通客套,海西缘神色不变,目光一直落在萧慕蔺身上,待近些了,才淡中含情道:“幕蔺可还记得我?”
萧慕蔺拱手道:“海师兄。”
海西缘展颜一笑,“可好?”
萧慕蔺不惯于别人那样关切的眼神,眼前这人在他记忆中很模糊,甚至弄不清这一点模糊是为搪塞客套同宗之谊的幻觉还是确有一面之晤,便只嗯了一声已作回答。
海西缘热情不减,笑意更甚了些,“你还是如幼时那般不善言辞,还是那么的……我一收到你被挟持的消息,立马就赶来了,幸好你毫发无伤。”
萧慕蔺不去深究他没说完的那句话,只是淡淡道:“多谢海师兄挂怀。”
海西缘才又看向一旁的仙慈,“可是御机门仙慈小师弟?”
仙慈忙上前一步道:“小弟仙慈,见过海师兄。”
海西缘淡笑道:“九门同宗,不必如此客气,仙掌门可好?”
仙慈顿时眼圈一红,语带哽咽道:“我哥……我哥已仙去了。”
海西缘吃惊地问:“何时的事?为何未曾收到消息?”
仙慈抬手擦了眼泪,才回道:“三日前,门人戚凡诚叛变,欲灭口夺权,幸得这位宋先生和萧大哥出手相助,我和简未知才逃过一劫,我哥重伤于戚凡诚手下,不多时便去了。”
海西缘眉头紧皱,似是对仙慈的话感到很疑惑,看向宋翾道:“宋先生?”
宋翾摆出一个和善的笑脸。
“正是。”仙慈接着似想起什么,一指简未知道:“海师兄,我哥临去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简未知,他已是御机门的新任掌门了。”
简未知似是还不习惯这个身份,有些僵硬地拱手道:“简未知见过海公子。”
“原来如此。”海西缘点点头,忙隔空朝简未知一扶,“简掌门客气,以后仙慈小弟还要仰仗简掌门多加照顾,九门一脉虽都是你们的亲人,但你于他却是比我们更亲近的人。”
简未知惶恐道:“弟子定竭尽全力照顾好小师兄!”
海西缘不愧于那一个‘秀’字,已觉方才的话有些欠妥,忙找补道:“你是御机门的掌门,不可再自称弟子,我比你虚长几岁,若不嫌弃,师兄弟相称即可,御机门眼下遭人背叛陷入困境,日后还要你来重振门楣,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九门一脉同气连枝,本该互相帮助的。”
简未知忙点头道:“海师兄说的是,我一定与小师兄携手并进,重振门派荣光!”
海西缘嗯了一声,才真真正正打量起宋翾来,眉头不自觉便微微皱起,“你姓宋?是朝廷的人?”
宋翾笑吟吟道:“海公子真是慧眼如炬。”
海西缘便神色有异,沉默了一会,忽问:“人你非带走不可?”
宋翾点头道:“家中人病重,若有其他办法,我又何苦千里迢迢来寻萧公子呢?不过我可对海少侠承诺,家中人病一好转,我立刻将萧公子毫发无损的送回来。”
海西缘即在江湖有盛名,自然不惧朝堂中人,即使这人是万万人之上的权贵,可他一人倒没什么,他背后的流川门却与朝廷有些渊源的,不到不得已之时,他不会真的与宋翾难看。
可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这人是萧慕蔺,他便很有顾忌,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半天才道:“若是幕蔺愿意走这一遭,我便用船送你们北上,若是他不愿意,那我就不能让你把人带走。”
宋翾叹道:“海少侠不愧为江湖四秀之首,重情重义,讲理讲据,好,那就全凭萧兄的意愿。”
海西缘是很不错,但若说是江湖四秀之首,其他三秀倒不见得如何,却只怕江湖中其他人没一个同意的。
果然海西缘眉头一皱,似是对这般巧言滑舌的人有天下第一奇才之称感到怀疑,难不成这天下就是他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来的吗?
“幕蔺,你的意思呢?”再不看宋翾一眼。
萧慕蔺两条平直的眉渐渐朝中聚拢,他那双眼本就如潋潋春水,似忧含嗔,似郁含情,平时看来便令人心生涟漪,何况这一皱眉。
海西缘立刻道:“既然幕蔺不愿,宋公子,出手吧。”
宋翾一脸为难道:“啊?”
“海师兄误会了。”萧慕蔺叹了口气,面露愁情,“行医者不就是为了救人性命吗?可我曾在师父面前发誓,此生不得出山,此番我人在这里,师父知道了不知如何伤心。我一想起令师父失望,便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宋翾愣了一下,萧慕蔺一向快人快语,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海西缘如何舍得这位十年前他一见便心生爱护的人愁肠百结,想也不想便道:“幕蔺说得对,行医本就为救人,你尽管去,郭师伯那里,我来应对。”
宋翾一抱拳道:“多谢海少侠,江湖中能有海少侠此等侠义英才,是江湖之幸!”
海西缘懒得看他,只对萧慕蔺道:“既然如此,那我送你们北上。”又转对仙慈二人道:“简掌门和仙慈师弟有何打算?”
仙慈道:“我哥哥生前一直承蒙郭师叔救治,还来不及报答便……所以我想带着他去医门,将他葬在离郭师叔近点的地方,既然不能亲身侍奉以报大恩,离得近些想必哥哥九泉之下也会心安。”
海西缘点头道:“也好。”
就简祭拜了仙莲,两船也就在江面分手,一向东南,一向西北,分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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