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明

作者:有木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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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肠谋(九)


      通济坊位于长安城西南隅,紧邻启夏门。坊内屋舍低矮拥挤,巷道狭窄曲折,地面坑洼不平。居住于此的多是长安城最底层的贩夫走卒,还有不少在码头上搬搬扛扛的苦力,以及形形色色讨生活的人,鱼龙混杂,向来是京兆府管理最为头疼的坊区之一。

      徐镜一行人身着鲜艳的官服,又都骑着高头大马,这样的人物对于通济坊内的居民来说可不常见。一行人甫一踏入坊门,便如同滴水入油锅般,瞬间打破了坊内的日常喧嚣。

      道旁树荫下,几个妇人正围坐着乘凉,一边磕着自家炒的咸香花生①,一边大声谈笑,地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花生壳衣。她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黏在徐镜一行人身上,窃窃私语声毫不掩饰地飘了过来。

      “哎哟,快看快看!好气派的官老爷们!这是打哪儿来的大人物啊?”

      “啧啧,瞧那衣裳料子,得值多少铜钱呐!”

      “哎哎哎,快看快看,还有个女官呢,长得那么标志,居然也是个官啊。”

      “要我说女人做什么官啊,看她这样子定是没有生养的,这女人当了官,哪个男人敢娶啊。”

      “可不是,看上去官还不小呢,你说他们来我们这干什么呀?”

      “莫不是有谁犯事了不成?”

      裴肃听着这些粗鄙又带着恶意的议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心中泛起一丝无奈和担忧。他下意识地看向徐镜,以为这位出身清贵、性情清冷的少卿面对如此直白的市井非议,即使不怒形于色,也难免会板着脸无所适从。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徐镜竟恍若未闻,径直行至那几个妇人面前,堪称和煦地向那几个妇人问起了路。

      她微微欠身,声音虽然仍然清冷却带着罕见的平和:“请教几位娘子,可知翠枝家住何处?”她见几个妇人面露茫然,又耐心补充道,“就是在宣阳坊唐家做工的那位姑娘,唐家颇有资财的。”

      几个妇人被她客气的话弄得一愣,面面相觑。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衣的妇人最先反应过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在裙子上蹭了蹭沾着盐粒的手,指着旁边一条又窄又暗的巷子:“她家啊……顺着这条巷子走到头,左拐,再右拐,绕过巷口那两棵歪脖子老槐树就到了。”

      妇人说完,脸上竟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羞赧:“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客气地同我讲话呢。”

      旁边一个包着褪色头巾的胖妇人忍不住插嘴,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小娘子啊,你找她家是为啥?是不是翠枝那丫头在唐家犯啥事了?”蓝衣妇人嗔怪地拽了她一把。

      徐镜笑了一下,没答话,又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裴肃心中满是诧异,见徐镜问完路回来,低声说出了疑惑:“下官本以为徐少卿见到这番景象,会有些不适应。未曾想少卿竟能如此平和相待。”他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敬佩。

      徐镜闻言,侧头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仿佛方才的议论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裴少尹以为,我是那种不识人间疾苦之辈?”她顿了顿,声音清冷依旧,却仿佛洞悉世事,“我为官多年,纵使之前没见过,这些年见得也不算少了。况且,”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低矮破败的屋舍,“这些妇人言语粗鄙,目光短浅,非其本性使然。究其根源,是她们一生困于此地,没有机会识文断字,更没有机会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此非她们之过,实乃我朝官员教化不周、治理不力之失。”

      裴肃心头剧震,忽然站住了脚,他抬起头朝前面的徐镜看去,落日余晖洒在她挺直的背影上,竟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耀眼光芒。

      徐镜注意到裴肃停下脚步,不解的回头看了一眼。

      裴肃回过神来,几步上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徐少卿胸襟气度、见识担当,令在下汗颜!是在下浅薄,小觑了少卿。裴肃远不及也!”

      徐镜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郑重道歉。她抿了抿唇,神色依旧淡然:“裴少尹言重了。我不过据实而言,并未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少尹不必介怀。”

      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裴肃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又钦佩的笑意,紧跟上前。

      几人刚走出没多远,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呼唤。

      回头望去,竟是方才那位蓝衣妇人小跑着追了上来。她跑得有些气喘,脸上带着淳朴的关切:“那……那条巷子岔路多,七拐八绕的,我怕你们走岔了,还是我带你们去吧!”她说着,两只手有些无措地在洗得发白的衣襟前正反搓了两下。

      徐镜目光微暖,颔首道:“如此,有劳娘子了。”

      暮色渐沉,家家户户的屋顶开始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和粗粮蒸煮的混合气味。菜刀剁在砧板上的“梆梆”声此起彼伏,外出劳作的汉子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陆续归家,巷子里响起零星的招呼声。几人绕过巷尾,又拐了几道弯。

      妇人最终将众人引到一条更为僻静的小巷深处。巷子尽头,一户小小的院落映入眼帘,院墙低矮,墙头上爬着些不知名的藤蔓,院内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探出墙外。

      妇人指着那院门:“喏,这就是翠枝家了。”她上前拍了拍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解释道,“她娘上个月没了,家里现在就剩她爹和她哥嫂了。这会儿估摸着都还在外头忙活,没回来呢。”

      拍了没几下门,里面便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略带不耐的回应:“来了来了!别敲了!”

      打开门,露出一张带着几分愁苦却清秀的脸庞,正是翠枝。她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两位身着绯袍、气度威严的官员,顿时愣住,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惶恐:“小女子翠枝见过几位大人!大人们……找谁?”

      蓝衣妇人正想说话,裴肃已抢先一步开口:“多谢这位娘子带路。我们有些话想单独问问翠枝姑娘,娘子请先回吧。”他的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妇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事了,讪讪地笑了笑:“哎,哎,好,好,我家里灶上还炖着东西,那什么,我先走了。”说完便匆匆离去。

      翠枝忐忑不安地将众人请进堂屋,手忙脚乱地想去找干净的茶碗倒水,却被徐镜抬手制止:“不必麻烦。我等前来,是有些关于你家少爷唐海山之事要问你。”

      翠枝脸上一片茫然:“公子?他有什么事?”

      裴肃见状,温声道:“想必翠枝姑娘还不知道,你家公子唐海山,今晨在琅嬛宝阁前与人争执时突然毒发,已然不幸身亡了。”

      翠枝大惊,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猛地从条凳上站起身,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会?公子这是得罪了什么人,他,他最近脾气是不好,但,怎么会……”她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徐镜和裴肃对视一眼,又是脾气不好。

      翠枝显然已经六神无主:“我娘上个月去世,府里准我告假一月,本来过两天就要回去了,谁知道少爷他……这可怎么办才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

      裴肃连忙温言宽慰:“莫要惊慌。京兆府与大理寺已全力探查此案,定会缉拿真凶,还你家少爷一个公道。你且冷静下来,将你知道的细细说来。”

      徐镜问:“你说他脾气不好,具体是何表现?是急躁易怒?还是另有异常?”

      翠枝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答道:“我……我告假在家这一个月里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在我离开前那两个月,少爷确实变得越来越急躁了,稍有不顺就要打骂下人。夜里也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少爷一睡不好,就喜欢折腾我们守夜的奴婢,深更半夜的,不是要热水沐浴,就是要多点灯火照亮。之前红霞还总跟我抱怨,说实在熬不住了。”

      徐镜听她提起红霞,忙顺着她的话问:“红霞都抱怨过什么?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红霞对唐海山心存不满?”

      翠枝回忆着:“就是些琐碎抱怨,说少爷脾气坏,伺候得提心吊胆什么的。至于还有谁知道……”她想了想,“应该就我知道吧,我们俩是睡在一个屋里的,晚上熄了灯才敢悄悄说几句体己话。”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应该还有曾管家!有一次我回屋路上,远远看见红霞在园子角落跟曾管家说话,虽然听不清,但看红霞那委屈的样子,像是在诉苦抱怨。”

      翠枝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担忧,急切地问:“大人是怀疑红霞吗?她,她胆子一向很小的!连杀鸡都不敢看,是万万不敢做杀人的事的!”她为朋友辩解着。

      徐镜神色不变,语气清冷如常:“只是例行询问,你只需据实回答即可。红霞与管家曾传是否相熟?”她冷冽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翠枝心头一紧,更加忐忑起来,答话越发恭敬小心。

      “是,是。回大人,”翠枝低着头,小声道,“奴婢觉得……红霞与曾管家应当算是熟悉的。奴婢曾亲眼见过曾管家塞给红霞一小盒胭脂水粉,红霞那丫头,收到时脸都红了。奴婢猜红霞多半是喜欢曾管家的。”

      她说到这里,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攀比心思补充道:“其实,曾管家也讨好过奴婢。有一回说要送奴婢一瓶外头来的香露。不过奴婢心里只有从小定亲的表哥,等着他攒够了钱就来娶我过门呢,就……就婉拒了曾管家。”

      裴肃适时接口,闲聊一般说:“翠枝姑娘对表兄情深义重,真是难得。想必令表兄为人相貌极好,是可堪托付之人。只是我看曾管家年纪轻轻便已是唐府内管家,也算年轻有为,竟还未娶妻成家吗?”

      翠枝放松了些,答道:“是啊,曾管家很得我们二老爷看重的。他入府没几年就升了内管家,管着二房不少事呢。府里好些个丫鬟都对他有意思。兴许是挑花眼了吧?前两年还听人说二老爷想给曾管家脱籍,还想给他做媒呢,好像还是个商户的女儿,可惜后来不知怎的没成。要是成了,曾管家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也不会便宜了红霞那丫头。”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小女儿家对情事的简单心思。

      说话间,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男女的说话声。是翠枝的哥嫂做工回来,见院中诸人,顿时手足无措,求助般看向翠枝。

      徐镜与裴肃见状,知道不便再留,便起身告辞。翠枝忙将二人送至院门外。

      就在徐镜等人转身欲走之际,翠枝却突然叫住了他们。她轻轻倚在门边,脸上满是纠结神色。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奴婢……奴婢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紧张:“那天,就是我接到我娘死讯的那天。我抄近路想快点出府,路过园子东北角那个废弃的角门时,撞见……撞见曾管家神神秘秘地和红霞两个人在那说话!曾管家还塞给了红霞一个红色的小瓷瓶!我当时急着走,也没多想,但我记得红霞接过瓶子时,脸上表情很犹豫,所以我……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随即又急忙摆着手解释:“大人!奴婢不是说他俩有问题!不是说他俩谋害了少爷!真的不是!我只是……只是……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少爷又……又……”她的声音哽咽了,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惊惶。

      翠枝心思单纯,本能地不愿背叛朝夕相处的姐妹,但服侍多年的少爷离奇暴毙,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强烈的恐惧和对真相的渴望,最终还是促使她将心中那点隐隐的不安和盘托出。

      裴肃看着这个惶恐不安的姑娘,脸上露出春风般温和而安抚的笑容,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翠枝姑娘,你放心,官府办案,讲求证据,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你今日所言,对我们很重要,多谢你。”

      几人踏着暮色离开了通济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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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断肠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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