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客为主

　　凌建军被警察架着胳膊往外拖时，还在拼命扭动，劣质皮鞋在便利店的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放开老子！她是我老婆！老子拿自己家的钱怎么了？”他的唾沫星子喷在年轻警员的脸上，酒气混着脏话，像坨发臭的烂泥。
　　警车里的铁栏杆冰得刺骨，凌建军被按在后排座上，后脑勺磕在车窗上也浑然不觉。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前挡风玻璃外倒退的街景，嘴里仍在碎碎念：“小杂种跑了就想赖账？温云岫那个贱货藏钱……等老子出去……”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晃眼，张警官把一杯冷水“咚”地放在桌上时，凌建军打了个激灵。他抬头看见对面穿警服的男人眉骨上有道疤，眼神沉得像深潭，突然就怂了半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姓名。”张警官翻开笔录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凌建军。”
　　“年龄。”
　　“……50。”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凌建军梗着脖子往椅背上靠，铁链在手腕上哗啦作响：“我找我老婆要钱，她是我合法妻子，这犯哪门子法？”
　　“合法妻子？”张警官冷笑一声，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照片推过去，“万榆路檐下便利店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你进店后殴打温云岫，损毁财物，抢夺营业款。这叫入室抢劫加故意伤害，你说犯不犯法？”
　　照片上，凌建军揪着温云岫头发的样子狰狞可怖，货架倒塌的瞬间被定格成一片狼藉。凌建军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拍着桌子喊：“她欠我的！她儿子也欠我的！我赌博输了钱，他们就得替我还！”
　　“谁规定的？”张警官的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你赌博本身就是违法行为，2018年你因聚众赌博被拘留过十五天，2021年因寻衅滋事被罚款，这些案底要不要我给你念念？”
　　凌建军的气焰矮了半截，却仍嘴硬：“那是我自己的事！温云岫嫁给我，就该跟我共患难！”
　　“共患难就是让你往死里打？”张警官突然提高音量，将一份病历拍在桌上，“2019年3月，温云岫因脑震荡住院，诊断书上写着‘外力撞击所致’；2020年11月，她右小臂骨折，报警记录上写着‘被丈夫殴打’；还有你儿子凌霄，2017年在学校被发现身上有多处陈旧性瘀伤，老师报过警，你还记得吗？”
　　每念一句，凌建军的脸就白一分。他攥着手铐的手指泛白，指节抵着桌沿，发出细碎的响声。“那是……那是他们不听话！”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温云岫想跑，凌霄跟她一伙的，我教训自己家里人，犯法吗？”
　　“家庭成员之间的暴力，同样犯法。”张警官的眼神像淬了冰，“《反家庭暴力法》实施多久了，你不知道？我们调取了近十年的报警记录，光是温云岫邻居匿名报的警就有十七次，每次都是你酒后施暴。你以为没人管，就可以把家当成刑场？”
　　审讯室的时钟滴答作响，凌建军的额头渗出冷汗，混着脸上的油污，在灯光下泛着恶心的光。他突然瘫软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没使劲……我就是……就是想让她把钱拿出来……”
　　“没使劲？”张警官拿起初步鉴定报告，“温云岫额部创口长3.5厘米，构成轻微伤；多处软组织挫伤，伴随脑震荡症状。便利店货架损失折合人民币两千七百元，加上抢夺的营业款六百三十五元。这些证据链完整，足够给你定罪了。
　　凌建军突然慌了，铁链在桌面上撞得哐当响：“警官，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就是喝多了糊涂……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了。”张警官合上笔录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你长期实施家暴，多次有暴力犯罪前科，且此次行为造成恶劣影响，我们会向检察院建议从重处罚。”
　　他起身时，凌建军突然扑过来，被椅腿上的铁链拽得一个趔趄。“别！警官！我能赔钱！我让我妈凑钱！”他的声音像被踩住的猫，尖利而绝望，“温云岫她不会告我的！我们是夫妻！”
　　张警官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手腕上因挣扎而磨出的红痕，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她告不告你，不影响法律的判决。另外，我们已经联系了妇联，会为温云岫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从今天起，你再也别想靠近她和你儿子一步。”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凌建军嘶哑的哭喊。张警官站在走廊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掏出手机拨通了温云岫主治医生的电话。“您好，我是处理温云岫案件的民警……麻烦您把她的完整病历整理一下，尤其是涉及陈旧性损伤的部分……对，我们要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责任。”
　　挂了电话，他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清凉的味道漫开时，他想起刚才在便利店看到的场景：温云岫瘫坐在地上，额角的血混着泪水往下淌，像株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快要折断的芦苇。
　　值班室的灯光亮着，张警官翻开凌建军的卷宗，在“量刑建议”一栏写下：“被告人凌建军犯故意伤害罪，结合其家暴前科及悔罪态度，建议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压在尘埃里的苦难，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张警官收到温云岫完整病历时，纸页边缘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淡味。他坐在办公桌前一张张翻看，指尖划过“2015年3月，左颞部皮下血肿，系钝器撞击所致”“2017年11月，右肩锁关节脱位，符合外力拉扯特征”“2020年7月，多处软组织挫伤，新旧伤痕叠加”等记录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这些用医学术语冷静描述的文字背后，是十几年从未间断的暴力。
　　最末页附着凌霄的童年体检报告，2012年的记录里写着“背部可见3处条索状瘀痕，疑为皮带抽打所致”。张警官捏着报告的手微微收紧，想起便利店监控里温云岫护着收银台的样子，突然明白那不是固执，是母亲用血肉之躯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张队，检察院那边来电话了。”年轻警员敲门进来，递过一份文件，“温云岫提交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诉求很简单：追究凌建军刑事责任，申请永久人身安全保护令。”
　　张警官翻开文件，温云岫的签名歪歪扭扭，却每一笔都透着决绝。他拿起内线电话：“通知技术科，把便利店监控、邻居的十七次匿名报警录音、温云岫母子的伤情鉴定，还有凌建军2018年赌博拘留、2021年寻衅滋事的案底，全部整理成证据链，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法院开庭那天，温云岫头上的绷带刚拆，额角的疤痕像条淡粉色的蜈蚣。她坐在原告席上，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直到凌霄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才慢慢松开。
　　凌建军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灰色的头皮。他看见温云岫时，突然激动起来，被法警按住肩膀才没能冲过来：“你个毒妇！敢告我？我出来饶不了你！”
　　法官敲下法槌，法庭瞬间安静。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时，声音在肃穆的法庭里格外清晰：“被告人凌建军，自年与被害人温云岫结婚以来，长期以殴打、辱骂等方式实施家庭暴力……2025年8月30日，被告人闯入被害人工作的便利店，采用揪头发、撞击货架等手段实施殴打，致被害人额部创口3.5厘米，构成轻微伤；同时损毁财物价值2700元，抢夺营业款635元……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应数罪并罚。”
　　便利店的监控视频在大屏幕上播放，凌建军揪着温云岫头发往货架铁角撞的画面，让旁听席传来低低的抽气声。张警官作为证人出庭，出示了温云岫历年的病历：“从2015年到2025年，被害人年均因家暴就医3次以上，其中2017年的肩锁关节脱位已构成轻伤二级，当时被害人因恐惧未报警，但病历记录与邻居证言能相互印证。”
　　凌建军的辩护律师试图以“家庭纠纷”“被害人有过错”辩解，却在公诉人出示的报警录音前败下阵来——那段2021年的录音里，温云岫带着哭腔的呼救和凌建军的辱骂清晰可闻，背景里还有凌霄吓得发抖的啜泣声。
　　温云岫出庭陈述时，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不是要他坐牢，我是要他再也不能打我，不能吓我儿子。”她抬手摸了摸额角的疤，“这道伤，还有以前的每道伤，都在提醒我，退让换不来平安。”

　　宣判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法官当庭宣读判决：“被告人凌建军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一年八个月。”
　　“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第二十三条，裁定禁止被告人凌建军在刑满释放后三年内，接近被害人温云岫及其子凌霄，禁止以任何方式骚扰、接触二人。”
　　凌建军听到判决时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咒骂，被法警强行带离法庭。他的吼声撞在走廊的玻璃窗上，碎成一片尖利的杂音，却再也穿不透那道隔开自由与囹圄的铁门。
　　温云岫走出法院时，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凌霄撑着伞走在她身边，突然说：“妈，便利店老板说等你养好了伤，还让你回去上班。”
　　温云岫抬头看他，少年的眉眼在雨雾里格外清晰，像洗去了蒙尘的玉。她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触到他脖颈温热的皮肤，突然笑了，那是凌霄记事以来，母亲笑得最轻松的一次，眼角的疤痕都跟着柔和起来。
　　张警官站在法院门口，看着母子俩的身影消失在雨巷尽头。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妇联发来的消息：已为温云岫申请到临时救助金，足够支撑到她复工。他删掉消息，转身走向警车，车顶上的警灯还在无声闪烁，像在为这场迟到了十几年的正义，点亮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
　　雨还在下，但空气里的霉味，好像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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