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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里的深渊
深秋的冷风卷着枯叶撞在特级监护病房的铁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生物在磨牙。沈默坐在床沿,指尖捻着一根细小的骨头,是从窗台上那堆麻雀羽毛里捡来的,骨头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肉末。
他的左眼空洞里换了新的填充物——一片晒干的向日葵花瓣,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是从去年那盆仙人掌开的花上剥下来的。护工说,自从上次“越狱”被发现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除了喂麻雀,就是对着墙壁发呆,右眼的瞳孔偶尔会放大到吓人的程度,像要把所有光线都吸进去。
祁临这次带来的书是《动物庄园》,但沈默没接。他的目光落在祁临身后的门缝里,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阴影随着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
“外面有猫。”沈默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昨晚就在窗台上叫,叫得很难听,像小孩哭。”
祁临的视线扫过窗台,那里除了几根羽毛和半块干面包,什么都没有。“护工说这里不让养猫,可能是野猫。”他把《动物庄园》放在床头柜上,书页翻开着,正好是“拿破仑用九条狗维持统治”的章节,“你最近睡得好吗?”
沈默没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右眼死死盯着铁窗外的墙根。那里有团灰黑色的影子在蠕动,仔细看才发现是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用爪子扒着墙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它饿了。”沈默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右脸颊的酒窝里仿佛盛着寒意,“像九岁那年的我,总在想墙外面有没有吃的。”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沈默病历里的描述:被解救时,这个孩子的胃里只有几块干硬的泥土和老鼠屎。原来有些记忆从来不会褪色,只会变成更锋利的碎片,藏在意识的角落。
离开病房时,祁临特意嘱咐护工:“把窗外的野猫赶走,别让它靠近。”
护工小张面露难色:“试过了,赶不走。这猫邪门得很,白天躲在墙缝里,晚上就趴在窗台上,眼睛亮得像灯,直勾勾地盯着病房里看。”她压低声音,“昨天还看到沈默跟猫说话,说什么‘你的眼睛真亮,能看见黑暗里的东西吗’。”
祁临回头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门板上的阴影像只蛰伏的兽。他突然有种预感,这只野猫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
那个周末的凌晨,特级监护病房传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值班护士发现异常时,正准备给沈默送凌晨的药。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她看到的画面让她手里的药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沈默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背对着门口,身前铺着块从被单上撕下来的白布。布上躺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野猫,血溅得满地都是,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地板的缝隙蜿蜒流淌,像无数条细小的蛇。
而沈默的手里,正捏着两颗圆滚滚的东西,是野猫的眼球,上面还连着细细的血丝。他把眼球举到眼前,右眼凑近了仔细看,嘴角带着种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玩具。
“他……他在玩猫的眼睛!”护士的尖叫刺破了凌晨的寂静,惊醒了整个病区的病人。
祁临赶到时,隔离室的门已经被锁死。警方正在外面协商破门方案,透过观察窗,能看到沈默把一颗猫眼球放在窗台上,用手指轻轻转动,阳光透过铁窗照在眼球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斑,像块破碎的棱镜。
“他在干什么?”张警官的脸色比墙壁还白,手里的撬棍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他妈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祁临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沈默的左脸上——左眼的向日葵花瓣不知何时掉了出来,空洞的眼眶里此刻塞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形状。而他的右手,正拿着另一颗猫眼球,小心翼翼地往左眼的空洞里塞,像是在安装一颗新的“眼睛”。
“别开门!”祁临突然拦住准备破门的警察,“他现在情绪不稳定,强行闯入可能会引发更激烈的行为!”
观察窗里,沈默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慢慢转过头,右眼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祁临脸上,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左眼的空洞里,那颗猫眼球已经塞了一半,血丝垂下来,像条暗红色的帘子。
“祁医生,你看。”他举起手里剩下的那颗眼球,对着光晃了晃,“猫的眼睛能看到黑暗里的东西。我把它装进去,是不是就能看到那些藏起来的影子了?”
他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门板传出来,带着种黏腻的湿意,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你以前说,习惯光需要时间。但我发现,黑暗里的东西,只有用黑暗里的眼睛才能看清。”
祁临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从事精神科医生十二年,见过自残的、伤人的、甚至生吃虫子的病人,但从未见过如此冷静又诡异的场面——沈默的动作有条不紊,从解剖野猫到玩弄眼球,每个步骤都透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完全不像精神病发作时的失控。
“谈判专家马上就到。”张警官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倒要看看,他能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谈判专家隔着门和沈默沟通了半个小时,得到的回应只有断断续续的呢喃。他一会儿说“猫的眼睛里有星星”,一会儿又说“黑色的影子在里面跑”,偶尔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他在拖延时间。”祁临盯着观察窗里的沈默,突然注意到他左手的小动作——手指在地板上轻轻敲击,节奏和摩斯密码有些相似,“他在传递某种信息,或者在等什么。”
警方最终还是决定破门。当门被撞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沈默坐在血泊中央,已经把两颗猫眼球都塞进了左眼的空洞,正用手指轻轻按压,试图让它们“固定”住。
“别动!”警察举着枪喊话时,手指因为紧张而扣紧了扳机。
沈默抬起头,左眼的猫眼球因为挤压而微微变形,浑浊的瞳孔对着枪口,像在嘲笑这徒劳的威胁。“你们看。”他站起身,血顺着裤腿滴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现在我有三只眼睛了,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右手指了指天花板的角落:“那里有个影子,是老王的,他在哭,说眼睛疼。”又指了指墙角,“那里是老赵,他在找自己的舌头,上次被我割下来喂老鼠了。”
医护人员趁机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沈默没有反抗,只是歪着头,用左眼的猫眼球“打量”着他们,像在欣赏他们惊恐的表情。“这些眼睛不乖。”他突然抱怨道,伸手想去抠左眼的猫眼球,“它们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吵得我头疼。”
祁临在他被制服的瞬间,冲过去按住了他的手。沈默的掌心黏糊糊的,全是猫血,指尖还残留着内脏的温度。当祁临的目光对上他右眼时,突然被那里面的平静惊住了——没有疯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像宇宙的黑洞,能吞噬所有光线。
“为什么要这么做?”祁临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寒意,“这只猫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默的右眼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血珠。“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昨晚它趴在窗外,告诉我墙后面有很多眼睛,都在盯着我。我把它们挖出来,它们就不会再看了。”
他顿了顿,左眼的猫眼球因为说话而晃动了一下,血丝扫过脸颊,像条活的虫子。“你知道吗?猫的眼睛在黑暗里会发光,像星星。但星星有时候也会变成怪物,尤其是当它们看到太多黑暗的时候。”
医护人员给沈默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他的身体软下来时,右眼依然盯着祁临,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瞳孔里。“别忘了……墙后面还有很多眼睛。”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理现场时,祁临在沈默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本日记,是用偷偷藏起来的铅笔写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其中一页画着很多眼睛,有人类的,有动物的,每个眼睛里都画着个小小的“X”,只有最后一个眼睛里,画着颗星星。
“看到黑暗的眼睛,都该被挖出来。”日记的最后一行字被血浸透了,模糊不清,“这样星星才能安全。”
祁临合上日记,胃里一阵翻涌。他走到窗边,看着地上那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突然想起福利机构那个小男孩。如果孩子知道自己崇拜的“独眼哥哥”做出这种事,会是什么反应?
张警官拿着一份报告走过来,脸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法医检查了那只野猫,胃里有半块带安眠药的面包。是沈默故意引诱它进来的,他早就计划好了。”他指着报告上的照片,“而且你看这个——猫的爪子上有布条纤维,和墙上的抓痕比对一致,这只猫……帮他挖过墙!”
祁临的心脏猛地一沉。原来这只野猫不仅是沈默的“猎物”,还是他的“帮凶”。他想起那些被磨秃的塑料片,想起暗道里的血迹,突然明白,沈默从来没停止过他的“清理”,只是把目标从人类变成了更隐蔽的存在。
“检察院那边已经下了定论。”张警官的声音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鉴于其行为极其残忍且具有高度危险性,决定转入最高安全级别的精神病院,单独监禁,永不得探视。”
祁临没说话。他看着被抬上担架的沈默,左眼的猫眼球已经被取了出来,空洞的眼眶里塞着新的纱布,像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这个曾经举着火柴寻找光明的人,最终还是彻底坠入了黑暗。
离开精神病院前,祁临去了趟福利机构。小男孩正在院子里玩魔方,看到他来,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祁医生,独眼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我画了新的星星图给他!”
祁临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喉咙里像堵着块石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看更亮的星星去了。”
“那他还会回来吗?”男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
“会的。”祁临的声音有些发哑,“等你拼出最亮的星星,他就回来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跑去继续玩魔方。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件温暖的外套。祁临看着孩子的背影,突然觉得沈默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另一层逻辑——他在用最极端的方式,为这些孩子隔绝黑暗,哪怕代价是把自己变成黑暗本身。
最高安全级别的精神病院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荒山上,四周是数米高的围墙和密密麻麻的电网。沈默被关在地下一层的单人牢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24小时亮着的白炽灯,据说这样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他的“幻觉”。
祁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转院后的第三个月。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能看到沈默坐在墙角,背对着外面,一动不动,像尊风化的石像。
“他已经三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狱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每天就坐在那里,对着墙壁发呆。有时候会突然笑起来,笑得特别大声,然后又突然停下来,像被掐住了脖子。”
祁临对着麦克风说:“告诉他,那个小男孩的魔方拼得越来越好了,还在等他回去看星星。”
沈默没有任何反应。
离开牢房时,祁临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阴影里。那里有个小小的亮点,像是块反光的玻璃。他让狱警去查看,结果发现是颗被打磨得很光滑的猫眼球,用线穿起来,挂在墙上,正对着白炽灯的方向,折射出微弱的光。
狱警想把它摘下来,祁临却拦住了他:“留着吧。”
或许对沈默来说,这颗沾满血腥的“眼睛”,是他在无尽黑暗里,唯一能看到的“星星”。
车开出荒山时,祁临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一则新闻:警方根据匿名线索,捣毁了一个隐藏在郊区的非法屠宰场,解救了数十只被虐待的动物。线索提供者没有留下姓名,只在现场放了一朵干雏菊。
祁临的视线落在窗外,夕阳正落在远处的群山上,把天空染成一片金红。他突然想起沈默说的那句话:“有些黑暗,其实是光照不到的地方自己长出来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需要有人去清理那些光照不到的黑暗,哪怕这个人用的方式是错的,哪怕他最终会被黑暗吞噬。
而沈默,就是那个走进黑暗深处的人,带着他的独眼和猫眼球,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继续着他那套扭曲而残酷的“正义”。他的瞳孔里,映着的不仅是深渊,或许还有我们不敢直视的,人性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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