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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暮色四沉。如果不尽快走出这悠长的峡谷,到了晚上难辨方向,山林河流会将人吞没其中。
可是这两个人真奇怪,一个走得心事重重,一个走得漫不经心,走到黑夜覆盖峡谷,星光铺满长天,她们在幽深的峡谷中缓慢地移动,丝毫不为自己所处的环境而焦急。
“累——”
突然的声音把阿秋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问:“什么?”
江丰羽长长叹了口气:“好累!好饿!好渴!”
“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阿秋道。
“可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也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带着!”江丰羽有点不耐。
他没吵着要回家……阿秋松了口气,从善如流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江丰羽趴在阿秋一个小丫头背上也不觉得害臊,反而心安理得。臂弯下的肩膀劲瘦有力,像团火似地温暖着他发冷的身体。他把头埋了下去,埋在阿秋的颈边,安心地、沉沉地闭上眼睛。
一个少女背着一个少年,穿过月光,穿过山林,走过无人的、寂静的峡谷。
这样一幅景象,饶是谁看了,都忍不住要咂舌。偏偏当事两人泰然自若,像是理应这样一般。
这两个人真是奇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渐西移,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间屋舍。
说是屋舍,那也算是称赞它了。这里像是茅草树枝搭出的棚,歪歪扭扭,风雨不禁。可是在这深山里又有什么可挑的。
阿秋走了进去。
屋内极臭,有种让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
江丰羽被熏醒过来,挡在门口不肯进屋。阿秋只好寻了点干柴点了火,小小的房间在火光下一览无余,屋内的景象也让两人大吃一惊!
一人高的地方纵横几根树枝,上面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肉,有腐烂生蛆的,长满霉点的,有干巴僵硬的,也有看起来刚放上去没几天的。这些肉按着新鲜程度依次排开,在肉的正下方,也如上所陈一些瓜果蔬菜。
江丰羽捂着鼻子嫌恶地扭过头,冲里面喊道:“打死我也不会进这种地方!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吧。”
阿秋在房内翻查一番:“可以,下山的路你自己走。”她挑了几个还比较新鲜的果子,擦了擦,递给江丰羽。江丰羽连连摆手,阿秋也不介意,坐在火边一边烤肉一边啃了起来。
“你怎么带我来的就得怎么把我送回去。”江丰羽靠着墙蹲在门口嘟囔,“我这辈子还没走过这么多路呢。”
阿秋撇了撇嘴:“你还要回去?刚刚也不知道谁说的要离开万柳山庄,要不先在这里落脚好了。”
江丰羽这才转回头,趴在门口软声软语:“阿秋大侠~这里这么偏僻,万一有野兽怎么办。”话音刚落,远处便隐隐传来一声长长的咆哮。江丰羽连滚带爬进了屋内,紧紧挨在阿秋身边。阿秋原想奚落他几句,见他浑身冰冷瑟瑟发抖,眼中尽是慌乱,只好无奈地关门,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袍。
江丰羽捂着鼻子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身体渐渐恢复暖意。他拒绝了阿秋递过来的肉,闷声道:“我还能回家吗?”
柴火小小爆裂,阿秋心里“咯噔”一下,假装自己没听见。
“我回不去了吧。”
阿秋躲开江丰羽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它:“你要是自己走的话……”
“谁派你来的?”江丰羽按住她的手,强迫她转过头来。
“你们想要什么?”
“我的命?我爹的万柳山庄?还是平湖心法?”
同样的问题再次被问出,语气却不似二人刚在一起时那样轻松、戏谑。江丰羽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抓着阿秋的手也越捏越紧。
阿秋心虚,非常心虚!她想再辩解,却被江丰羽扯过腰间的木牌。刻着“叁”的木牌在火光掩映下,阴明不定。
“你去鬼市揭的是抓我的榜吧?江丰羽这个人,在鬼市值多少钱呢?”
阿秋张了张口,喉头却发不出一个字。
“我以为你不一样……你不会带我离开钱唐,更不会带我回家……”江丰羽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失望至极,“原来爹爹说的不错。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要我的命,哪怕只是一个刚入江湖的姑娘。”
满室的火光突然不再明媚,不再温暖,因为这样一双明媚娇俏的眼睛里,有了泫然欲泣的伤心。
阿秋呼吸一滞,脑中忍不住跟着他的追问想:是谁发了那张榜,抓江丰羽是为了什么?自己把他交出去后,他会被杀死,还是会被折磨……
江丰羽却笑了:“阿秋姑娘,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人抓住过我吗?”
阿秋瞳孔放大——她的眼正对着江丰羽的目光!等她意识到什么,却为时已晚:“江、丰、羽……”
“带我出城、现在!”
寒光从江丰羽的背后闪现。
这间屋子堆了那么多食物,必定是有人居住的。阿秋在进屋前就用内力探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生气。可此时,墙角高高堆起的茅草堆下,一道黑影从中窜了出来!
江丰羽已然在那人刀影下,却来不及闪避。阿秋双目精光暴涨,突破江丰羽目光的钳制,猛地将他推开!
刀光划过阿秋面前,狠狠切进土里!
二人这时才看清突然发难的人。此人面色黝黑,蓬头垢面,身上破衣烂衫层层叠叠,看起来臃肿奇怪。她手持一把斧头,嘴里生气地低吼,正努力将斧头从土里拔出来。阿秋自然不给她再次进攻的机会,几下就将她制服,牢牢摁在地上。
阿秋卸了她的武器,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杀他?”女子的身体拼命挣扎,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江丰羽,闪着仇恨的光。无论阿秋问什么,女子只含糊低吼:“江……杀……杀光……□□……”
阿秋看向江丰羽,江丰羽却用更无辜的眼神忘了过来,脸色骇然一变!“你受伤了!”他手忙脚乱翻找,只找出一块手绢和一些药瓶。他俯身朝阿秋伸过去想替她擦一擦。阿秋微微退开躲过了他的手,往脸上随意一抹,才感觉刺痛从右脸传来,手上黏腻,全是血迹。
伤口长且深,几乎从她眼下纵贯下颚,血不停涌出滴在了她的衣服上,阿秋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接过药瓶又闻又捻,才将伤药倒在伤口上,用手绢捂住。
这药效果奇佳,没多久便止了血。
江丰羽满眼心疼:“阿秋大侠,这么长一条伤口,留下疤痕该如何是好。”
“留疤而已。”阿秋不解。
江丰羽还要辩驳,被压在地上的女子一口咬住衣袖,吓得退避三尺。
一个住在深山里的傻子都要杀江丰羽,也不知道这人造了什么大孽。阿秋纠结着眉头,料定江丰羽一旦落入他人手中便不会有好结果,她真的……要把他交给鬼市吗?
女子看到阿秋,也不管阿秋此时压制着她,做了一个紧张的表情,轻轻道:“嘘……快、快躲起来……不要呼吸、不要出声……”
阿秋细听了一下周围,并未发现有人靠近,轻声问女子道:“谁来找我们了吗?”
女子瞪大眼睛拼命摇头,暗示阿秋不要出声。
阿秋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
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激动的脸突然暗淡了下来:“死了……都死了……□□……杀死了……娘、爹……大舅……奶奶……阿哥……”
阿秋静静听完她冗长的名单,柔声问:“你的家人朋友,认识的人,都被姓江的杀了?”
女子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木然的眼中涌出豆大的眼泪:“全死了……心……吃了……空了……”她喃喃着缓缓转头,盯住江丰羽,眼中闪着仇恨的光。
“他虽然姓江,却不是害你那帮人一伙的。”阿秋道,“他若是坏人,我帮你解决了他,好吗?”
她打量了江丰羽许久,才乖乖冲阿秋点头:“杀、杀□□……”
“好,不怕,姓江的坏人会有报应的。”阿秋安慰道。
江丰羽委屈地看向阿秋。
疯女子静了下来。她手脚被阿秋制着,全用毫无敌意的眼神看她:“你杀□□……你是好人……可以给你看……”
阿秋见她不再挣扎,松了手中力道,女子脱离桎梏,也不管江丰羽,拉起阿秋的手带她走向那堆茅草。她拨开茅草堆,阿秋不由瞪大眼睛!
茅草堆下有个窄小的洞,仅仅能让一人通过!
阿秋点了江丰羽的穴道让他昏了过去,才跟疯女子下了洞。洞极黑,极深,极窄,两人顺着麻绳慢慢下滑,滑了有约莫一刻钟,脚才踏到了实地。
这是个崖壁中的山洞,山洞呈一个喇叭口向外开去,明明有一个非常大的洞口,女子却只从顶上这个小洞进出,因为洞口面对陡峭的悬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个岩壁光滑且向内斜切,难以发现也难以通行。山洞的里面,堆满了层层竹简。
女子引着阿秋向更深的山洞拐入,这里却不再黑暗,因为随地散落着拳头大的夜明珠。
阿秋吃惊之余,女子已经递过来三卷竹简,并给她拢来了几颗夜明珠照明。
“你是要我看这些竹简?”
女子点点头,嘴上呜呜丫丫地,催着阿秋看。
该不会是武功秘籍吧?我要有奇遇了吗?阿秋有点忐忑地将竹简凑近了夜明珠。她的目光才扫了几行字,脸色已经严肃起来。
大正二年,江鸣声入钱唐,于钱唐湖东北侧建万柳山庄。吾恐地下秘密被发觉,带全家速速转移。江鸣声有备而来,截断所有,监禁我妻儿老小,命我们继续为他看守地底。不止如此,他竟想修湖底通道,不仅要贯通钱唐湖,甚至还想横穿钱唐江!如此异想天开,主人尚且不能做到,竖子敢尔?
大正三年,江鸣声杀我父郭铭功,密招能工巧匠日夜不休挖地洞,五年方成。参与工匠共计1629人,工期中劳累、瘟疫、事故、逃跑、自残而死共1073人,完工之时,所有参与的人亦未能得见天日。主人宝物均被□□瓜分,吾家中书籍一律焚毁,所属之事只口相传,切不可给□□所有。
大正九年,为救大小姐却不得,兄郭勤、嫂郑襄及侄郭克己被江鸣声杀。江中流、江鸣声杀我城中百姓千余人,我携夫袁家康、女郭言入深山远遁,非见死不救,实无能为力。言尚年幼,却早慧机敏,故复写家族传承,盼汝平安长大继承家学,等得主家斩杀□□,继续守山。
三卷竹简有三种笔迹,因是三人所写。阿秋看到石桌上还摊着一张竹简,上面却不是端正的行楷,却是如鬼画符般的涂鸦。阿秋在女子的指引下,勉强认出图上是一个人,人胸前破出一个黑点,旁边则是一个大坑,坑里面是无数个胸前有个黑点的小人。
阿秋指着图问女子这是何意,女子却缩起脖子连连摇头:“□□……杀……”
这图画的,是工匠,还是钱唐百姓?
女子只会重复杀□□几个字,阿秋得不到答案。周围竹简也不再是家信文章,大部分是金银玉石名剑字画等图册,还有几卷死亡人员的名单,几卷钱唐河道地洞走势,岩层土质分析。阿秋略略翻遍竹简,心中大致有了猜想。
“你叫郭言?”
女子开心地点头,随即又哭了起来:“阿言、阿言……娘亲……爹……呜呜呜呜……”她举起右手放在左胸口,抓成爪形,做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阿秋忙止住她疯狂的举动,拍着她的背安慰。
若阿秋推想没错,郭言一家世代为什么人守宝物,自称守山人。他们善工,精于作图,江鸣声利用他们在钱唐地底挖下通道,又将所有工匠杀死。郭言外祖父、大舅一家全遭杀害,父母躲入山中,重新著述家学并藏于这山腹之中,后不知什么原因又身亡,独留郭言一人活了下来。而郭言……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变成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模样。
江鸣声、江中流作恶多端,清洗了大半个钱唐,江大继承江中流的恶习继续为祸钱唐,但江丰羽……常年体弱多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楼上公子,会参与其中吗?阿秋非常肯定江丰羽不会,但他知晓这些事情吗?这么多人要抓他杀他,若将他交给鬼市,他会有命活下来吗?还是她要若无其事地带着江丰羽离开,留这个疯女子继续独自在深山中,还是干脆带她下山,寻个住所?
二人原路返回至茅草屋中,江丰羽还在昏迷,阿秋盯着他那张带着丑陋人皮面具的脸,脑中纷乱。
郭言惊恐地扒住门,吼道:“不……不下山!不下山!!山下有……江、□□……”
阿秋只好放开手,问她:“我不会让□□找到你的,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不走!不走!杀光姓江的!!”
木头搭出的门墙摇摇欲晃,阿秋不敢用强,好言安慰。郭言在这里十余年都安然无恙,还要守着山腹中的家业,自己没法保障她的一切,就不应该强迫她……
二人拉扯许久,江丰羽被吵醒,上前拉住阿秋:“她在这里生活了许久都无事,你若贸然带她下山,反而可能给她带来灾祸。”
他说的阿秋自然已经想到,但谁来说都可以,就他不行!阿秋生气地甩开他的手:“都是你们作恶多端害得她家破人亡,只能躲在这深山之中!”
江丰羽怒道:“什么叫你们!我又没做过这些事!爹爹也没做过这些事!我们万柳山庄从来行侠义之举,平白无故受你们什么冤枉!”
一时之间阿秋想到钱唐外雨夜逃命的女子们,想到城内兢兢战战的百姓们,想到郭言家破人亡躲在深山,想到竹简所记种种,越想越生气,叱道:“若没有你们万柳山庄在背后撑腰,江家敢在钱唐为非作歹杀人掳掠?武林盟号令惩恶扬善,万柳山庄不仅不尊令斩奸除恶,还姑息养奸。你们姓江的就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没得冤枉你们!何况你不知道,就等于万柳山庄没做过吗?”
“你!你!你!!”江丰羽涨红了脸,重重喘着粗气。他浑身发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直感觉自己心口绞痛头晕目眩,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竟晕了过去!
阿秋眼疾手快将他揽住,心中暗道糟糕,再顾不得其他,对郭言嘱咐了几句让她保护好自己,立刻将方行书扛上肩头朝城的方向跑去。
钱唐城灯火通明,哪怕在深山,看向天空也能大致辨别城的大致方向。阿秋背着江丰羽一路疾驰,很快就望见了城门。
可惜她无法再前进一步。
她的周围是幽暗寂静的树林,面前是一条小河。河不宽,水不急,更何况,上面还有一座木桥。钱唐城就在前方十里之外,城内的喧嚣声依稀可闻。
可是,她无法再挪近一步。
因为桥头,有一盏昏黄的灯,提灯的人,是一个佝偻的婆婆。
夜半至,行于市。
虽是夜半,可她没有行于市,也不想进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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