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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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台无尘


      州桥茶食店的掌柜娘子汪盼儿是个爽朗干练的姑娘,长得好看,笑得也欢喜,赏心悦目。

      倒春寒、秋老虎,三伏天的热劲儿还没有过去,喝茶品戏,兴致不减。

      蜜浮酥柰花、冰雪冷元子、春水生、碧涧豆儿糕、琼叶糕、大耐糕、素醒酒冰、软酪、桂花酥酪、樱桃煎……

      归鱼羡进门看到的第一桌喝的是简简单单的紫苏饮,紫苏洗净、火焙、注水。紫苏辛温,少许陈皮,适宜冷服。“人言常饮食,蔬茹不可忽。紫苏品之中,功具神农述。”

      第二位,桌上一壶豆蔻连梢煎煮水,石菖蒲、白豆蔻、甘草煮服。莫分茶。

      白扁豆、乌梅、面团包草果小火上煨、炙甘草、干葛、砂仁碾碎、添山楂,加冰加糖,这一位是雪泡缩脾饮无疑了。

      归鱼羡坐在水边的位置,看着风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突然想吃岭南的荔枝了。荔枝酥山没有,味道别有一番风味的荔枝膏却是州桥茶食店的招牌。荔枝膏生津止渴,去烦。乌梅半斤取肉;肉桂一十两,去皮、锉;沙糖二十六两,麝香半钱,研;生姜汁五两;熟蜜一十四两;荔枝膏虽没有荔枝,却有荔枝味。椰子簟凉肤起粟,荔枝膏冷齿生冰。

      点一份荔枝膏,一份酥油鲍螺,她付完钱票问:“听闻汪娘子是茶汤巷第一茶坊,能否点一盏茶,观一场茶百戏?”

      汪娘子看看满屋子的客人,略思索:“稍等。”

      等糕点的间隙里听见茶食店里的茶客喝茶时闲聊这东京城里的闲杂,大街小巷的角色都有。不外乎是王二婆卖的布少几寸布头,李货郎卖的糖比刘货郎卖的贵。

      也有文人聚于此地,争晏同叔、欧阳文忠谁的作品更胜一筹,苏东坡和李太白谁更洒脱。

      灰布衫的客人说:“苏东坡文可比肩韩、柳,诗可步武李、杜,词媲美辛幼安,书法与黄鲁直、米元章、蔡君谟并称为四大家……他的诗论强调有感才写诗,鄙弃有意而为诗。可谓是人文合一,浑然天成……”

      绿褙子的客人说:“白体、西昆体、晚唐体,都是跟着唐人鹦鹉学舌。直到欧阳文忠唱宋调、王安石宋诗才开出新局。”

      这一聊,又扯到白体几位诗人。白体诗人包括李昉、徐铉、徐锴、王奇、王禹偁等,徐铉文言浅切流畅,不论是《送王四十五归东都》的“想忆看来信,相宽指后期。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还是《梦游三首》的“魂梦悠扬不奈何,夜来还在故人家。香蒙蜡烛时时暗,户映屏风故故斜”,读来甚惬。

      “这又不好。”红衣的侠客接了话,“这派诗人,只有王禹偁在艺术上独辟蹊径,出白体超白体。”

      几位贤老一起看向她:“这是哪家的娘子……”

      她摆摆手:“顺嘴一提,打扰各位雅致。”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客人对她有好奇,也不多问。

      听完这一边儿读书人,再听另一边街头巷尾的趣事儿。

      沈期这样的人,自然也有人提起。

      说的是:邬知府夫人家里的那个外甥,沈公爷,马上要与邬家的娘子订亲喽!她不知道沈公爷说的是不是他,却也下来识屏声听起来。

      店中帮衬的娘子一边把她要的酥油鲍螺递上来,一边浅笑着告诉她汪娘子在前面。

      点茶是难得一见的表演。小小的茶食店,几息之间在汪盼儿的身旁围了一群。

      看见归鱼羡也围上来了,汪盼儿不紧不慢,从容一笑。

      她是南方的分茶方法,做得更加雅致、精细。器具不是金贵的物件儿,多为石具、木头,却不影响她发挥。第一步炙茶,用研膏茶,茶或经年,则香色味皆陈,微火炙干,味香。第二步,石臼初步捣碎,研膏茶碾细为粉。第三步,罗茶。罗细则茶浮,粗则水浮。第四步,烫盏。凡欲点茶,先须熁盏令热,冷则茶不浮。第五步,调膏,七汤点茶,一汤量茶受汤,调如溶胶;第六步,注汤。二汤急注急上,茶面不动,色泽惭开,珠玑磊落;三汤,渐贵轻匀,同环旋复;粟文蟹眼,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泛结杂起稀稠得中;四汤,此汤尚啬,稍宽而勿速,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七汤,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添注汤上盏可四分则止。

      运筅环回击拂。茶筅搅动、茶沫上浮、形成粥面,下汤运匕。

      茶百戏又叫水丹青,拂沫清水做画,线条纯白,寥寥几笔,山水一程。视其面色鲜白,

      著盏无水痕为绝佳。水痕久不露、茶味香甘重滑。茶汤沫饽白而细腻,匕茶上作画,归鱼羡请汪娘子做了一幅山水画煎茶作醅,很是一样风景。

      茶百戏做完,众人皆惊,实在是叹为观止。

      汪娘子舀茶在几个杯子里,分茶给周围食客。

      分到最后一杯,是归鱼羡的。画是褐色的一苇杭之。

      待她笑着躬身:“这一点茶您可满意?”

      “赞不绝口。”

      汪娘子要走,归鱼羡忙留住她:“汪娘子,可否问这邬知府夫人家里的外甥沈公爷名唤为何?”

      “沈公爷,是沈府的。沈约回,名期。”汪娘子纠正她。

      沈期是沈期,就算与邬秋有关系,也不该说是邬知府家里的人。归鱼羡悻悻住口。汪娘子张望了下四周,顺好裙裾跪坐在归鱼羡面前,与归鱼羡平视:“沈公爷要和邬家的大娘子议亲了。沈府从前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出了些事,便也中落了。”她说的很隐晦,归鱼羡却隐隐约约猜到了些。

      大概是得罪了什么皇亲国戚,贵族子弟,皇权在上头压着,谁也放肆不得。礼貌谢过,便觉怅然。

      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可她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佛家于弟,难能顺其自然。那邬家的大姑娘,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好福气。

      归鱼羡低头去喝那烫手、烫嘴的茶水,连着心上也烫了一块洞,什么心思都疏疏漏下去。想着从前,觉得忽怨不乐;想着再见,也还是忽忽不乐。

      -------------------------------------

      邬秋今日听小厮说起沈期在街上遇见了个姑娘。如花似玉,杏眼流波。劲装窄袖,手提宝剑。

      邬秋听得津津有味,有意无意地问:“当真窈窕世无双啊?”

      沈期:“不知道,没看。”

      邬秋“啧”了一声,似有不满:“还没见过执剑的侠女呢。”她仍旧画着画。胸中有沟壑,笔下有春秋。

      画的是夏末的枯荷,铜圆面,荷叶已无擎雨盖。

      沈期靠在亭子的廊柱上看着邬秋作画,很是一幅才子佳人景。佳人停了笔,轻轻吹了吹墨,放在案上用镇纸压住等画干透。她还没问呢,沈期就夸道:“好看。”

      张嘴就来,邬秋忍俊不禁:“你认真点。”

      “真的好看。”

      “那你给我题首诗。”

      沈期顿了顿,温声应好。提笔,蘸墨,悬腕,起笔,横平竖直,收锋,搁笔。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句诗,意境出。

      邬秋看着那句诗和那幅画,眼眸里满是笑意,低低咳了两声:“又是李义山的诗。”

      “回去吧,风大,你身子受不住,好吗?”沈期把笔放好,问她。

      邬秋摇头,摆手道:“不打紧。”只是话没说完,喉头又一阵痒,又咳了两声。“疾厄苦恼,我都习惯了。”她微微拧眉,“我说不打紧就是不打紧,你不要总劝我。”

      沈期把剩下的话咽下去,目光沉沉。

      邬秋又软了几分语气,带着点哀求:“沈期,我会喝药的,我不想回去。”她一回去就像是被锁在了匣子里,憋得慌,不自由。而她要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病症,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病因。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邬秋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古乐府》,旁边有丫头忙着沏茶伺侯。她一翻开,乍一眼就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她暗想,这书倒是通灵了,她才想着李太白那一句,便又有曹孟德了。只是这左八个字,右八个字,瞧得刺心。她手上翻过几页,忽然把书掩上了。沈期只是沉默着。他不说话,邬秋就更觉清冷。

      “沈期……”她拽着沈期扬起的衣裳,上面的刺绣精致而华美。

      “不回去。”他站到了风口,用行动妥协。

      邬秋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瞅着。她不知道邬家的那些秘密沈期知道多少,她在想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沦落至此。他本是邬秋望尘莫及之人,如今却成了自己的好福气。

      沈约回,我曾在梦中见你向父亲递了泥金庚帖,交上八字,两家交换通书。新人蒙盖头,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透亮,我披着红。

      却听吵嚷。火光漫天。我眼前屏风画壁映火烛影,一瞬满目血红。画帛被血溅上一片,染了孤峰草木。那屏风的锦缎暗淡了光,血顺着画的笔触蜿蜿蜒蜒地往下流。黏稠而鲜艳叶脉染血,顺着叶尖滴下来。烛影移屏,仿佛那叶尖一颤,很轻的一声坠到木板上。

      裂帛声响。

      只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

      沈约回,你如秋月,澄澈明亮。用月光如水,别让我混沌不堪。

      -------------------------------------

      沈期今日出门,正是秋高气爽好景致。却在青石板街遥遥一尽头,看见了归鱼羡。碧色下裳,青白衣衫,素净典雅,气质出尘,不似初见。他佯装没有见到,到寺里进香。

      庙里的僧人收了香火钱,笑眯眯地领着他进大殿跪拜。他伏在蒲团上,虔诚叩首,上香火,双手合十祈愿。

      寺庙之内,道心坚定,灵台无尘。

      愿望里有为沈家报仇,有平安健康,有邬秋所愿得偿。

      巨大的佛身金箔塑之,慈怀悯世,佛爱世人,愿为渡之。而佛座下伏首的人却显得渺小至极,脆弱又轻贱的一条人命。

      “沈公爷。”归鱼羡盈盈一拜,“佛前相邀,捧袂请君。”

      她望着大殿里的佛身,那佛低眉垂首,微微笑着,似在笑这世间。沈期沉着目光,不应答。

      她直白表明:“沈公爷别来无恙。今日复得相逢,不忘沈公爷相助之恩。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诸膝谈,未知可否?”

      沈期眯着眼打量来人。他不明白,他一个孽子孤臣,褫籍为民的小人物,有什么值得这姑娘惦记的,连“不得已”三字也推诿不得。

      “你……”他话里话外、语气神情都有几分不客气,“大概是江湖中人。难不成我们有仇?”

      归鱼羡听得一愣,又扭过半张脸去忍不住笑。

      “笑什么?”他语气已是很不好了。

      归鱼羡微微的笑道:“果然还是这么不给人面子——仇倒是没有的。沈期,我来找你谈的是你的前世今生,你听不听?”沈期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睨着,看她打算说出什么《参同契》、《元命苞》又或是哪里的“春秋纬”合着《传灯录》《广灯录》、《续灯录》什么的糊并诓他。

      可归鱼羡却说:“沈期,你现在是不是还会……终南剑法?”她问的小心,因欲试探他。沈期目光霎时一凛,不动声色地思虑着眼前的“江湖侠女”还知道什么。

      他又不免对她几分警惕。他哼着冷笑,目光又冷又让人发怵:“你这是什么江湖宗师,随随便便扯着东西往别人身上套,显得你多救民济世,知晓天下。”

      “不敢当。我不过一个小小剑客学了几年剑法,大概……您同门。”她说得很含蓄,“至于什么名头,倒还真有这个称法。不过《秋水》一篇,看得我知晓永怀赤于之心,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云烟,正是出世离群的逍遥客。”她很促狭地笑着,大大方方承认“宗师”一讳,好像听不出沈期的冷嘲热讽。

      甚至她还仔细想了想,搬用了师祖的名声。“我的师祖,正是‘大唐第一剑’裴旻裴将军。”

      “所以?”

      “不如,我们打一架——我用终南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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