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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宫在七零八
五更天黑得跟倒扣的煤窑口似的,郊外屠宰场的铁皮棚子,让西北风吹得哐啷响,像是野鬼拍门。冼肖洛一瓢冷水泼脸上,激得浑身一哆嗦,那点子残梦渣子彻底没了影。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关节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暗红,是昨儿个放倒那头倔骟羊时溅上的,凝成了锈。她抄起挂梁上那把尺半长的放血刀,刀把子早让汗和血浸得油亮,沉甸压手。棚子角落里,新送来的几只羊捆着蹄子,挤作一团,咩咩声透着股待宰前的凄惶,混着棚里那股子陈年累月沤出来的腥臊气。
“肖洛姐,今儿这茬口可硬,领头那黑头羯子,个砍川货,昨儿差点顶翻二奎!”帮工的小后女缩着脖子,递过来根磨刀石,嘴里的哈气白蒙一团。
“硬?”冼肖洛将刀刃在青石上噌噌刮过,火星子刺啦一闪,声音冷得像冻土坷垃,“再硬的脖子,也硬不过我这刀口子。”她站起身,皮围裙上干涸的血痂簌簌往下掉渣。走到羊栏边,那黑头羯子果然眼珠子瞪得血红,犄角冲着人,鼻孔喷着粗气,蹄子刨着地下的泥和血冰碴子,冼肖洛就那么盯着它,眼神直直扎过去,空气里那股子羊膻混着铁锈的味儿,是她冼肖洛的疆场。僵了半袋烟功夫,那畜生竟被她看得蔫了气势,脑袋一耷拉。电光火石间,她一个箭步上前,左手铁钳般卡住羊下巴往上一扳,露出颈下那片微微跳动的软皮,右手刀光一闪,快得只见一道冷森白练。
“噗嗤”温热的血飙出来,溅在她皮围裙前襟又添上一块深褐,羊连声完整的哀鸣都来不及,四条腿蹬了几下就软了下去,血淌进水泥地上的凹槽,汇成一股冒着热气的暗红小溪,腥气猛地浓烈起来,冲得那小后女直捂鼻子。
“愣着求甚?接血!羊血豆腐赶早市!”冼肖洛吼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刚杀完生的煞气,她甩了甩刀上的血珠,棚顶昏黄的灯泡晃着,照着她半边脸上溅的血点子,像开败了的山丹丹花。她摸出根皱巴巴的紫气东来,就着棚里燎羊蹄毛的焦气点着了,狠嘬一口。烟雾缭绕里,她摸出手机,屏保是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七八岁的小叶阔,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像熟透的樱桃,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死抱着她一条腿,身后是堆得小山似的金灿灿玉茭子。那会儿她身上还没这股洗不掉的膻气,叶阔也不嫌她,总黏糊糊地喊“姨姨”,声音甜得像刚熬出的麦芽糖。
手机嗡嗡一震,是叶阔妈发来的语音,点开,那熟悉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气儿飘出来:“肖洛啊…叶阔那丫头,前阵子又闹腾了,烦厂里那老帮菜手脚不干净…唉,这妮子,心气儿高得跟房檐上的雀儿似的,可这世道…妳抽空…劝劝?她打小就听妳的…” 语音里夹杂着锅铲刮铁锅的刺啦声,还有叶阔爸在背景里含混不清的咒骂,冼肖洛甚至能闻见语音那头飘来的味儿:隔夜剩饭焖在铝锅里的馊气,廉价止咳药浆的甜腻,还有永远散不掉的油烟子味,那是她姐一辈子没爬出来的黑洞洞。
冼肖洛掐了烟,烟头在冻硬地上碾得稀碎,劝?拿啥劝?拿她这一身洗不净的羊膻血锈气去劝?叶阔那丫头,早不是照片上那个黏人的亲亲了。国外念书又学酿酒,穿得跟画报上的人似的,眼里哪还瞧得上她这杀羊的姨?上次见面是甚时候?哦,叶阔她奶过周年,那丫头回来,穿着件米白呢子大衣,站在院门口,远远看着她从沾满羊粪蛋子的三轮上跳下来,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她递过去一袋子新宰的羊腿肉,叶阔手指头尖尖捏着塑料袋提手,嘴里倒是客气:“姨,费心了。” 那客气比骂人还硌应,她身上那股子城里带来的、混合着淡淡酒香和昂贵护肤品的干净味儿,把冼肖洛身上那点陈年的膻腥气劈得更加刺鼻难闻。
手机又震,是景区保安队长老张,发来几张偷拍照,附了条语音,嗓门粗得像砂纸:“肖洛!赶紧!那灰夹克砍川货又进景区了!腰后头鼓鼓囊囊,肯定藏着家伙!妳手快眼毒,给咱逮住这蹭锤!爸了个巴子的,专祸害女子!”
冼肖洛眼神一厉,刚才那点子对叶阔的烦闷被一股更直接的怒火取代。她一把扯下血糊糊的皮围裙,抓起扔在条凳上的旧皮夹克套上。皮夹克领口磨得油亮,袖口还有不知哪年溅上的深褐色点子。摩托钥匙哗啦一响,她跨上那辆漆皮斑驳的“钱江125”,发动机咆哮着,载着她和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膻腥血气,冲进了将明未明的灰扑雾里,她心里那点关于小叶阔抱着她腿的暖乎记忆,被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老张语音里那句“专祸害女子”烫得她心口疼。叶阔那丫头要是在景区碰上这种硌撩货…她猛地一拧油门,摩托嘶吼着,朝着芮城方向绝尘而去,车辙在蒙了层灰的土路上,碾出两道深痕,像两道洗不净的血槽。
清徐老陈醋厂隔壁藏着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青砖门楼子,墙根底下晒着一溜儿酱红色的老醋坯子,空气里都泛酸香。推门进去,那股子复杂沉郁的气息才扑面而来,像打翻了五味铺子。浓得化不开的酒糟酸香是底子,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上面浮着一层新蒸粮食甜气,暖烘烘的;再底下,又隐隐透出窖泥深处那种湿漉漉、带着点土腥凉意,还有陶坛陈年累月呼吸吐纳出的、近乎腐朽又孕育生机的木头味儿。这股子味道,在冼叶阔鼻腔里盘踞了快十年,她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这院子里一口老窖,外面看着还算齐整,里头早被经年酒气浸透了芯子。
她穿着亚麻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子稳得像焊在钢架秤杆,手里端着个巴掌大的粗陶品酒杯,杯壁厚实,是洪山窑的老物件。杯里晃荡着刚接出来的新酒头,清亮得能照见人影。她没急着喝,先凑到鼻尖下深深吸了一口,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舌尖沾了一点点,在口腔里滚了滚,细细咂摸,旁边几个穿着同样工装的老师傅都屏着气,眼巴巴瞅着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寥姨,”她睁开眼,声音像山涧水敲在青石板上,“高粱蒸得还是欠了点骨气,火候压得太死,气没透足。后头发酵,劲儿就软了,香味儿也薄。”她放下杯,走到一排半人高的陶缸前,手指关节在缸壁上敲了两下,侧耳听着那沉闷回响,像老中医在号脉,“这缸窖泥,养得有点囊迷凤眼了,该翻翻透透气,添点新土新曲,老泥是宝,可宝也怕捂,捂久了就成死泥,酿不出活酒,添新土新曲,不是糟蹋是给它续命。”
被点名的寥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把式,此刻有点挂不住,讪讪地搓着手:“叶阔师傅…这…这老泥可是俺爹那辈传下的…” 冼叶阔没再多说,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午后阳光涌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她侧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鼻尖上一点因为天气起的小皮屑。窗外是厂里的小食堂,隐约传来锅铲碰撞和工人们说笑的嘈杂声,空气里飘来一股子炝锅的香味,勾得人馋虫动。她胃里却一阵翻搅,早上就喝了半碗小米粥,这会儿空得发慌却又没半点胃口。食堂的味道跟家里太像了,那股子油烟混合着食材的味儿,总能精准地勾起她最深的反胃。
她想起她妈,那个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总爱熬一大锅黏糊糊的米粥,放了过多的枣,甜得发齁,还非要滴上几滴香油,混出一种怪异的甜腻气。她爸呢?永远是那副窝囊样,在外头气都不敢出一个,回家就知道对她们娘俩横挑鼻子竖挑眼,带着一股子劣质烟草和痰液的恶心味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正是她妈。“亲亲,今儿厂里忙不?妈熬了妳最爱的米粥,还放了枣,甜丝丝的…下了班回来喝口热的?”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
冼叶阔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像被冻住了。米粥…那黏腻甜齁的滋味仿佛已经糊在了嗓子眼,指尖最终没落下,屏幕暗了下去,她需要透口气,透透这窖里陈腐的味道,透透这如影随形的家味儿。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工室兼品酒室,窗台上摆着几个精巧玻璃瓶,里面是不同年份、色泽深浅不一的自酿样品,在阳光下折射出金黄的光,像被封存的液体阳光,她拿起一瓶,标签上写着汾河春·试验三号,拧开瓶盖,一股清冽中带着花果香的气息逸散出来,是她摸索了几年,试图在传统清香型里融入本地樱桃和山杏风味的试验品。清徐的樱桃,皮薄肉厚,咬一口汁水四溅,带着点微酸,山杏呢,熟透了是软糯的甜,核却是苦的,她倒了小半杯没喝,只是看着那澄澈的液体。阳光透过玻璃杯,在她工装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这光鲜亮丽的壳子底下,裹着的是甚?是厌烦逃离,是像窖里那缸老泥一样,被捂得透不过气来的憋闷,她厌烦那些酒桌上借着品酒名头蹭过来的油腻大手,厌烦厂里管生产那老帮菜看她的眼神,像黏腻糖稀,甩都甩不掉。更厌烦她妈那永远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厌烦她爸窝囊一辈子只会对家里人横的怂样。她拼命学酿酒,考证书,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就想挣出个干净体面的人样,离那个黑洞洞、永远弥漫着油烟和药味的家远点,离那些活得求迷兴眼、围着锅台男人转的老路远点。
手机又震,这次是闺蜜发来的链接,标题刺眼:“晋中周边小众秘境!永乐宫壁画,一眼千年!” 下面配着几张恢弘壁画的图片,流畅飞扬的线条,庄严肃穆的神容,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出去!必须出去透口气!她手指飞快地点开购票软件,订了张去芮城的票。目的地,永乐宫。也许,只有那看越千年的神佛,才能压住她骨血里翻腾的厌弃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羡慕谁?羡慕她姨冼肖洛那股子不管不顾的野劲儿?念头一起,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被更深的烦躁淹没。
同煤集团塔山矿,深入地下三百米。巷道里矿灯像垂死萤虫的光,空气沉滞,混杂着岩石粉尘、朽木支撑柱的霉味、浓稠的机油味和一种地心深处渗出的阴湿寒气,吸一口肺管子都像堵了半把冰碴子沙子。采煤机轰鸣着,钢铁怪兽的牙齿噬着乌黑煤层,煤尘翻滚弥漫,粘在汗湿皮肤上,钻进鼻孔耳朵眼,呛得人肺叶子生疼,咳出来的痰都是黑的。安全帽的带子勒在下巴上,汗水混着煤灰,顺着申夏至剃得很短的青皮鬓角往下淌,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又被新扑上来的煤粉盖住,整个人像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煤像胚子。
她扶着液压支柱,等这一茬煤采完。噪音震得人脑仁嗡嗡响,脚下是湿滑黏脚的煤泥。口袋里硬邦邦地硌着个东西,她趁班长背身去指挥移架的功夫,飞快地、像做贼一样掏出来半截,那是块从工作面顶板掉下来的小块西山四尺煤,巴掌大乌黑亮,质地细腻像凝固了亿万年的墨玉。袖珍刻刀的刀尖藏在指缝里,就着矿帽上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她屏住呼吸,整个身体绷得像块石头,在那块煤上飞快地划拉着,刀尖划过煤面,发出细微得几乎被机器轰鸣彻底淹没的噌噌声,煤屑簌簌落下,一个蜷曲着的小兽轮廓,像只护崽的母狼,渐渐显现出来。
只有这一刻,当刻刀触碰到这沉寂了亿万年的乌金,感受着它内在的坚硬与偶尔出现如同大地血脉般的脆弱时,申夏至才觉得胸腔里那股被无边黑暗和沉重压抑着的、快要爆炸的戾气和憋屈,找到了一丝裂缝泄了出去,这煤这黑,是她在这地底深渊唯一能抓住的实在,是她对抗这黑洞洞命运的武器。
“申姐!发甚愣!移架了!蹭锤货,等球甚呢!”班长粗嘎的吼声像鞭子,带着晋北特有的狠厉抽过来。
申夏至浑身一激灵,那块煤和刻刀缩回口袋深处,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心还在咚咚狂跳,生怕被看见。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煤灰,抄起手边撬棍,汇入移动那沉重如山液压支架的工友队伍中。钢铁摩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更多的煤尘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将她吞没,黑暗里,没人看见她藏在厚厚手套下的手指,因为刚才过于用力的雕刻和骤然停止的宣泄,指关节憋得生疼。
升井。澡堂子永远排着长队,弥漫着廉价皂和汗馊混合的怪味。热水劈头盖脸冲下来,混着煤灰的黑水像无数条污浊的小溪流从身上淌下,在脚下积成乌黑的泥汤子,她用刷子狠命地刷,指甲缝里的黑泥像生了根嵌在里面。镜子里的人,脸色是一种常年让煤灰浸透骨髓的沉暗,只有眼白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她厌恶这永远洗不净的黑,这黑像胎记一样烙在她身上,也烙在她命里。她厌恶澡堂里工友粗俗下流的玩笑和肆无忌惮扫过女人身体的目光,更厌恶那个把她当累赘一样扔在这黑煤窑里自生自灭、自己却跑得没影的爹,还有那个改嫁后仿佛人间蒸发、只活在遥远模糊记忆和工友偶尔嚼舌根里的娘,那个据说后来嫁了人,又生了个女儿的女人。她恨所有活得白净体面的人,恨那个在手机里、头像是一朵白得刺眼、假模假式的面塑牡丹的“馍上飞”。凭什么?凭什么她“馍上飞”就能活在面粉堆里,捏着那些“白面馍馍”,享受着别人的夸赞,还高高在上地点评她的煤雕脏手污眼?她“地火”刻下的每一道痕,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力气和血性!那“馍上飞”的精致和“清欢”,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嘲讽和挑衅!每次看到那账号更新,她都一边恨得牙根痒痒想砸手机,一边又忍不住像自虐一样点开去看,仿佛要从那刺眼的白里,找到一点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干净”生活的影子。
她把所有的恨和憋屈,都化成了刻刀下的狠劲儿,憋着股死劲要刻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狠狠砸碎那朵白的脸。
洗完澡,换上领口袖口都磨出毛边、散发着淡淡樟脑丸味的靛蓝工装,申夏至拖着腿走回矿工宿舍。推开自己那间逼仄的单人宿舍门,一股子灰尘、旧报纸和煤屑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唯一的桌子上,摊着些煤雕半成品和工具:一只刚具雏形、线条粗犷带着煤渣原始暴烈感的卧虎,一只翅膀只刻了一半、挣扎欲飞的鹰,还有几块等待“开脸”的煤料,躺在那里。
她拿起一块拳头大小、质地最细密油润的煤精,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手机屏幕亮着,幽幽的光映着她沉暗的脸,停留在“馍上飞”最新一条动态上:一组“百花争艳”花馍,九朵形态各异的牡丹,白得晃眼,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配文:“静待有缘人,共赏人间清欢。” 评论区一片“巧夺天工!”“大师风范!”的溢美之词。
“清欢?呵…假模假式!个楞迷粗眼的货!活得四撒五夜,装甚蒜!”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啪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煤屑都跳了一下。目光扫过桌角一张皱巴巴的景区宣传页,不知哪个好心的工友塞门缝里的,上面印着永乐宫壁画的局部,那衣袂飘飞的线条,灵动得像是要从纸上挣脱出来…她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把那张沾了点煤灰的纸小心抚平,上面国之瑰宝四个字格外刺眼,也许…真该出去看看?看看那墙上的画是不是真像纸上印的那么神?也…躲几天这熏死人的黑,躲几天这让人窒息的白?她把纸折好,塞进了随身那个磨破了边的工具包里最底层。
临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拖得老长,空气干冷干冷,吸一口鼻腔里都发紧发涩,吕万全已经系好了浆洗得硬挺的厨师罩衫,头发用细密的发网和同样雪白的头巾包得严实,连一根不听话的发丝都不肯露出来。她站在被岁月和面粉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枣木案板前,像即将出征的将军又像守护圣坛的祭司,审视着她的战场,案板光可鉴人,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光和她自己包裹严实的倒影。
一盆老酵头面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酸香,是昨夜就发好的,旁边是新磨的雪花粉,细白得像刚落的初雪,她舀出面粉,在案板上堆成个标准的圆锥形,温水细细注入“火山口”,加了点白糖和化开的猪油,然后,那双揉捏了半辈子面团的手探了进去,手指修长,指节却比寻常人粗大些,带着长期用力洗不掉的薄茧。揉、揣、搋、摔…动作行云流水,面团在她掌下由松散到聚合,由粗糙到光滑,渐渐变得柔韧而富有弹性,像一块被唤醒的、温润的活玉。案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嘭…嘭…声,是她与面团角力又最终将其彻底驯服的战鼓。
空气里弥漫开新鲜小麦粉那纯粹温暖的甜香,干净得让人心头发软,只有在这面粉堆里,在创造这些洁白无瑕、精致吉祥、寓意美好的面花花时,吕万全才觉得心是定的,人是干净的,和外面那个油腻混乱、处处讲关系的世界,隔着一道坚固的白墙。
“全子,今儿东头老李家纳夫,催着要那对龙凤呈祥的大花馍呢,紧赶慢赶!还有石榴百子的馄饨馍,晌午头就得送去!误了时辰可不行!”她妈撩开厚实的棉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还有厨房里熬小米粥的香气和葱花炝锅的味道。“知道了。”吕万全手上的力道更沉了一分。她取出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揪下一小团,指尖飞快地搓捻捏挑压,几下功力,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小面凤凰就亭亭玉立在掌心,每一片羽毛的纹路都清晰流畅,凤眼用细小饱满的红豆点上,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她把凤凰放到一旁蒙着湿纱布的竹簸箩里,生怕落上一星灰尘。
歇口气的功夫她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点开APP,手指像有自己的记忆,径直找到那个让她每次点开都像吞了苍蝇的账号“地火”。果然更新了!是一组新刻的煤雕小件,主题是地府十兽。狰狞的睚眦龇着獠牙,暴怒的狴犴筋肉虬结,线条粗野得近乎原始、野蛮,带着一股子从煤核里崩出来的戾气。
评论区居然还有人叫好:“有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接地气!”吕万全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手指不受控制地敲击屏幕,字打得飞快,指尖都带着风:“力量?呵,黑黢黢一坨煤疙瘩,脏手污眼粗鄙不堪!趁早填灶膛烧火,也算派个用场!” 发送!看着自己“馍上飞”那朵白得耀眼、层叠精致的千层牡丹头像,稳稳压在那堆黑黢黢、张牙舞爪的地府十兽上面,她才觉得胸口那口憋着的气稍稍顺了点。
这种活在煤灰里、刻着阴间玩意儿的“地火”,简直就是对她精心守护的这份白、这份吉庆体面的亵渎,这种人活着,对她吕万全来说就是甩在脸上的黑泥巴,是赤裸裸的挑衅。她想起那个从未谋面、据说跟着那赌鬼兼酒鬼的亲爹跑了的、同母异父的姐姐…是不是也像这“地火”一样,活在某个黑洞洞、见不得人的角落,浑身沾满洗不掉的污糟?光是想到自己血管里可能流着和这种人相似的血,她就用力甩甩头,仿佛要把这晦气至极的念头连同那煤灰味儿一起甩出去。
“全子,吃饭了!米粥熬得稠糊糊,妈给滴了香油!新腌的芥菜丝!”“就来!”吕万全应了一声,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她看着自己刚捏好的那只雪白无瑕姿态优雅的凤凰又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面塑的围城,这苦心经营的白真能护她一世周全吗?
目光落在案板角落一张被面灰半掩着的彩色宣传页上,是昨天去镇上老供销社买碱面时顺手拿的,“永乐宫元代壁画,国之瑰宝,民族精魂”。那壁画上神仙的衣裳,飘得可真利索,也许真该出去走走?看看真正的瑰宝,洗洗被那黑污了的眼睛,也…躲开这手机里那团甩不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地火”?她把那张沾了点面粉屑的宣传页抽出来,用指尖仔细掸了掸,展平,郑重其事地夹进了记录她所有得意花馍样式的硬皮笔记本里,压在那朵她最满意的千层牡丹设计图下面。
盐湖区,苏家大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郁酸甜的香气,正是西红柿熬酱,窗台上晾着一排排灌满红亮酱汁、盖着白纱布的玻璃罐头瓶,阳光透过来,似一排排小灯笼。厨房里,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新鲜的西红柿块在冰糖和少许盐的催化下,慢慢熬煮成浓稠红亮的酱汁,那酸甜味儿充满了整个屋子,还混着刚出锅馒头的新麦清香,扎实熨帖。
苏大兴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上摊满了花花绿绿的旅游杂志、打印的景区资料、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页脚都起毛的《俚语大全》。她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一本正经地练习讲解词,小脸绷得紧紧的:“各位亲亲!今儿咱要逛的,可是国宝中的国宝,顶顶厉害的永乐宫!那壁画,啧啧,了不得!神仙开会,衣带当风,飘得跟咱春天汾河里解冻的冰凌碴子似的……”
她努力模仿着老导游那略带夸张的腔调,可声音还是带着特有的清亮和脆生,像刚摘下来的脆枣。床头柜上,摆着她新买的、漆皮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红色小喇叭,那是她即将“征战”导游界的“兵器”。窗户开着,楼下传来邻居大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苍凉高亢的蒲剧《窦娥冤》唱段,还有午休时分特有的、整个小区都陷入的宁静,只有树上的鸟在不知疲倦地聒噪。
“啪嗒”,房门被轻轻推开。苏扑满端着一碗刚熬好、还咕嘟冒着细小气泡的西红柿酱走进来,酱汁浓稠红亮得像上等玛瑙,里面还卧着个金灿灿圆溜溜的荷包蛋,滴了几滴小磨香油,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宝,别练了,歇歇眼。把这酱拌面吃了,妈刚熬的,放了冰糖哩,甜酸口!可下饭了!” 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宠溺。大兴这丫头打小主意就正得跟牛似的,认准了要当导游,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年头,干这行鱼龙混杂,啥人都有。“妈跟妳说,真干这行可得长八百个心眼子!景区里那些个蹭锤、还有那黑心旅行社挖的坑,专骗妳这号实诚娃…”
“哎呀!”苏大兴放下手机,接过碗,浓郁的番茄酸甜气混合着香油味扑鼻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瞬间绽开大大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知道啦!闺女我精着呢!郎麻蛛蛛都骗不了我!”她搅动着碗里筋道的面条,蒸汽熏着她年轻光洁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我就想啊,把咱山西这些顶顶好的东西,真真明白地讲给外面人听!让大家知道,咱这儿不光有煤有醋有玉茭子,还有顶顶好的神仙画!比那些外国油画半点不差!后土娘娘管着咱脚下这片地呢!”
扑满看着像黑豆地里的露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对脚下这片土地毫无保留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话,只是伸手,用带着葱花和面香味道的指头,替女儿捋了捋额前汗湿的碎发:“快吃吧,坨了就不筋道了。”苏大兴呼噜噜吃着面,酸甜的番茄酱汁染红了她的嘴唇,她心里揣着永乐宫壁画上那些衣袂飘飘的神仙,揣着明天就要第一次作为实习导游带团的兴奋和小紧张,那点紧张也被红亮的酱汁和荷包蛋熨得平展展的,窗外阳光晒得人发懒。
在这片静谧中,她仿佛已经听到了自己那亮闪闪的红喇叭在空旷高深的永乐宫殿堂里荡,世界是什么样子?她要去亲眼看看,还要用最大的声音告诉所有人她看到的美好,她不怕黑不怕蹭锤,她是打不倒的天宝,是这片厚土养出来的硬骨头。
日头毒得跟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水泥广场上。
冼肖洛骑着她那辆漆皮斑驳、沾满泥点羊粪的“钱江125”,后座麻袋里渗出的暗红羊血洇湿了一片,在水泥地上蒸腾起淡淡的腥气。她一脚支地,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头汗衫,领口油污和陈旧暗红在烈日下格外刺眼,头盔镜片推上去,露出一双被风沙磨砺得冷亮的眼,鹰隼般扫过攒动人头,屏幕上是灰夹克鸭舌帽的偷拍照,腰后那个鼓包扎在她眼里。摩托引擎突突地震着,像她随时要炸开,突然一抹湖蓝扎进视线,真丝衣裹着高大身条的冼叶阔,像株误入泥塘的巨无霸白牡丹,正被个穿着花里胡哨POLO衫油头粉面的蹭锤纠缠,那男的涎着脸,手机都快杵到她胸口上了,邪火窜上天灵盖,离合油门死命一拧,发狂的野牛咆哮着冲开人群,带起的尘土扑了油头男一脸,轮子几乎擦着裤腿停下,“探讨?探讨你爸个盒!” 头盔下那张沾着风尘和羊膻气的脸逼近,浓得化不开的羊膻血腥味瞬间把油头男熏蔫了,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叶阔猛地转过头,看清是冼肖洛的刹那,眼底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层糅杂着久远记忆和当下狼狈的雾气笼罩,嘴唇动了动没喊出声,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湖蓝的真丝衣摆蹭上了地上的灰。
冼叶阔的手腕被冼肖洛铁钳般的大手攥住,一路踉跄着被拖到殿墙根最深的阴影里。阴凉气儿混着陈年香灰木头味儿兜头罩下,她用力一挣,湖蓝真丝蹭上的灰也顾不得了。抬头,眼神直刺向冼肖洛:“撒开!我多大了?用得着妳来充好女?显摆妳能?显摆妳身上这股…”她鼻翼翕动,拼命享受着混合了羊膻血腥和汗味的浓烈气息“…显摆妳活得像个野人?” 冼肖洛嗤笑:“野人?野人也比妳强!由着个蹭锤拿手机往妳胸脯子上杵?在国外念了几年书骨头都念软了?念成个四撒五夜的囊迷凤眼?” 她往前逼一步,那股子常年与牲口角力、与屠刀为伴的气势逼得叶阔脊背重重撞上了墙,神仙衣纹硌得生疼。“妳懂个什么!” 叶阔被彻底点燃,声音尖利:“妳当我愿意?妳当我愿意穿这身皮愿意对着那些个硌撩货赔笑脸?愿意闻那酒窖里熏死人的味儿?” 胸口剧烈起伏,真丝绷紧了,“妳们!我妈!妳!还有这鬼地方那些三姑六婆!妳们才是一路货!活得像个求迷兴眼的牲口!围着锅台转!围着男人转!围着那点子破关系转!生个闺女就盼着她赶紧嫁出去换彩礼!活得黑洞洞!还沾沾自喜!” 她喘着粗气,里面翻腾着愤怒委屈,她盯着冼肖洛皮夹克领口上那块深褐色的污渍,声音低了:“妳当我…真稀罕妳那点能?杀羊…威风是吧?可威风完了呢?还不是一身洗不掉的膻臭味!一辈子跟血和刀子打交道!跟我妈熬稀饭、炒拨烂子有啥不一样?都是…都是案板上的肉!妳,妳们,都是!” 最后几个字她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冼肖洛张着嘴,喉咙堵了一团晒干的羊绒发不出声,殿顶藻井投下的幽暗光影,在她脸上切出深深沟壑,那股让叶阔厌恶的气息,此刻仿佛更加浓沉,弥漫在两人之间。
申夏至蹲在西壁最深的阴影里,几乎与散落脚边的几块乌黑煤块融为一体。劳动布工装洗得发白,袖口高高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有力,肤色是常年不见月光的沉暗。左手攥着四尺煤,右手捏着一柄扁头刻刀,刀尖正在煤片边缘刮擦着,发出细碎固执的噌噌声。她对周遭游客的嗡嗡声、导游的讲解、甚至头顶这恢弘的壁画,都视若无睹。这刻刀刮擦煤块的声音,是这片供奉神明的殿堂里,唯一属于她的、对抗无边黑暗的战鼓。
苏大兴的声音穿透嘈杂,撞进她几乎封闭的耳朵:“…大家看这位女神!后土娘娘!地道的大地之母,咱山西地界上的真神!看她的衣裳带子,像不像春天河里刚解冻的水?带着冰碴子也带着劲儿,挡都挡不住!”
申夏至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射向苏大兴小红旗指向的壁画,后土娘娘那繁复流畅又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的衣袂,飘拂的线条裹挟着冰凌碎碴劈开了她脑海中混沌,她丢开手中那块只铲出粗犷轮廓的煤片,手指飞快地在脚边散落的煤块里扒拉着,指甲缝瞬间塞满黑泥。终于,她抓起一块质地更细腻油性更足的煤精,抄起那柄最细的尖刀,刀尖落下,不再是之前试探性的刮削,而是带着一种决然的精准,顺着煤块天然的纹理切入,细碎的黑屑簌簌落下,一道流畅而富有弹性、蕴含着汾河解冻之力的衣褶弧线,开始在她沾满煤灰的指尖下,艰难地诞生。她要把自己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憋闷不甘,连同刚才听到的那股生命奔涌之力,全部凿进这沉默千年的煤精里。
吕万全站在离申夏至不远、光线稍好些的一根朱漆殿柱旁,脚边放着一个盖着崭新白布的竹篮,隐约透出新麦蒸熟后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清甜香气。她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上,即使在休息时也在无意识地揉捏搓捻着,只有偶尔抬起眼皮,快速扫视周围环境时,眼神才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和对一切不洁的疏离。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阴影里那个几乎看不清面目、正埋头捣鼓着黑疙瘩的煤雕匠时,一丝混合着不屑与烦躁的厌恶在她眼底飞快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那沾满煤灰的身影,都会脏了她苦心维持的白净。
就在这时,苏大兴那声清亮的“后土娘娘”和“汾河解冻”使她扭过头,目光第一次被线牵引着,钉在了角落里那个煤堆里的身影上。恰在此时,申夏至刚好抬起那张沾满煤灰汗水、被□□道分割得有些狰狞的脸,手里正托着那块刚刻出雏形、线条竟隐隐与壁画神韵相合的煤片!“嗡!” 吕万全脑子里像炸了锅!十年!整整十年!那个在社交平台上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恨得夜不能寐的“地火”!那个刻着粗野丑陋黑疙瘩、还总阴阳怪气她匠气太重的砍川货!竟然是眼前这个…这个在永乐宫阴凉地里刨煤渣、浑身脏污得像从煤窑里直接爬出来的蹭锤?这个她刚才还嫌污了眼、恨不得离八丈远的囊迷凤眼?!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像从冻得梆硬的河面下硬挤出来,又细又抖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尖利:“个粗打蛋的…地火?是妳个砍川货?!” 十年电子世界的硝烟,带着所有累积的恨意和较劲,在这供奉着神明的殿堂阴影里凝成了一片。
殿内阴凉,可干燥空气还是让苏大兴感觉脸颊紧绷绷的,昨天抹的油好像白抹了。她仰着小脸,无畏地迎着游客们或好奇或疲惫的目光,声音清亮带着这个未被世事磋磨过的脆生劲儿:“各位亲!眼前就是永乐宫三清殿的镇殿之宝《朝元图》!看看这阵势,近三百位天神地祇,浩浩荡荡朝拜元始天尊!咱山西人讲究个排场,神仙也得排面儿十足不是?” 她的小红旗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带着点初生牛犊的气势,稳稳指向西壁下方那位风流倜傥的女仙,她卡了一下壳,努力在贫瘠词汇库里搜寻着熨帖比喻。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内,墙角阴影里那个一身膻悍气、像护崽母狼般制住猥琐男的冼肖洛,旁边那个穿着湖蓝真丝衣却一脸泪痕的冼叶阔,柱子边那个雪白罩衫下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吕万全,还有最深的阴影里,那个黑黢黢蹲着、正对着块黑疙瘩较劲的申夏至沾满煤灰的手……以及那壁画上,俯视苍生、悲悯与威严并存的女仙面容。一道灵光如同穿过云层的日头,“啊!有了!”红喇叭用力指向壁画中后土娘娘的脸庞,声音带着发现窖藏老酒般的雀跃,“看!这面相!这气度!活脱脱就是咱窑里烧出来的汝窑梅瓶!温润厚实有分量!青里透着白,白里蕴着光!天塌下来都能稳稳托住!这就是咱山西女子的神!”
“汝窑梅瓶”四个字,如同梵音清唱又像洪钟大吕,在弥漫着羊膻麦香、煤屑香灰尘埃的凝固空气里骤然敲响,漾开的是无声又席卷一切的浪潮!
冼肖洛的膝盖还死死顶着地上灰夹克油腻的脖颈,手里攥着那个刚缴获的、镜头还闪着诡异红光的微型摄像机,像攥着一条毒蛇的七寸。那“温润!厚实!托住天!”的形容,像一记裹着棉花的重锤砸在她被叶阔唾弃为膻臭味的躯壳上,粗糙指腹下是猥琐男令人作呕的皮肤,可胸腔里那股常年与血刀来往的悍勇,那股被家人鄙夷被世人侧目的孤绝,仿佛第一次被这来自千年壁画的神性目光所“看见”,并被赋予了某种近乎悲壮的份量,那是大地承载万物亦承载所谓不耻的厚实!羊膻血锈里,是不是也藏着能稳稳托住一点天光、护住一方弱女的骨头?她沾着暗红羊血痂的袖口蹭了下脸颊,反而抹开一道更显眼的污痕。
冼叶阔站在几步外,气息成了卡在窄缝里的活物,徒劳地挣扎着。心却不管这些,它自顾自地、沉沉地向下坠去,仿佛高楼失足,明知无望,偏要坠穿一层层,直落到那无光无底的所在去。“温润厚实…托住天…” 这几个字眼滚烫,带着千钧之力烙在她喷吐着刻薄毒液的心上,击穿了所有精心构筑的鄙夷高墙,妈妈熬稀饭时氤氲的热气里那张疲惫温柔的脸,冰箱里隔夜的大米和挂面在铁锅里咕嘟成的、带着家的暖意的和饭,小时候生病发烧,妈妈守在床边,用隔夜米饭和炒得金黄的山药蛋匆忙做出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拨烂子…那些她拼命想逃离、鄙夷为黑洞洞的锅台气,此刻竟与壁画上那俯视苍生包容万象的“青白”神容轰然重叠,愧疚和一种迟来深处的认同,如同窖藏多年的烈酒,压得她几乎窒息,原来那膻臭味里一直包裹着能托住她的厚实,只是她背过身去,捂住了鼻子,不肯闻不肯认。
申夏至沾满煤灰、指缝里嵌着黑泥的手,不再试图藏匿那块刻着后土娘娘衣袂的煤片。它安静地躺在掌心,带着她的体温和煤核深处的反光。她抬起头,第一次不是带着对抗恨意,而是带着一种朝圣的敬畏,仰望壁画上那张被形容为“汝窑梅瓶”的脸。温润如土,厚实如承载万物也吞噬一切的大地…包容着煤的深沉墨黑也映照着雪的刺眼苍白。她刻刀下那些粗粝的、带着煤窑深处戾气、挣扎欲破的线条,能抵达这种“青里透白,白里蕴光”的圆融境界吗?那是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力量,不是撕裂而是承载,不是破坏而是孕育,目光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向几步外那抹刺眼的雪白吕万全,罩衫下的身影也不再仅仅是可恨的她,而成了这包容万象的青白神韵里…无法割裂却又让她心绪翻腾的另一面。
吕万全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罩衫下因常年揉捏面团而指节粗大骨节分明的手,再看向壁画上那眉眼间蕴着无尽慈悲与威严的“青白”面容。她追求了一辈子、视若性命的白净体面,在这历经千年烟火的青白神容面前,脆弱得像一个蒸过了头、徒有其表、一戳就破的面泡。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住身边粗粝朱漆殿柱寻求支撑,指尖意外触到了一片更加粗糙的边缘,那煤堆里的黑那血脉相连的脏,是否也是构成这厚实大地无法剔除的深沉肌理?
苏大兴放下了喇叭,干燥空气舔舐着她年轻的脸颊,她知道明天或许又会爆皮起些细小的白屑,但她不在乎。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棂缝隙挤进来,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她看着壁画上后土娘娘那张汝窑梅瓶般温润厚重的脸,也看着殿内这几个被神光偶然聚拢、笼罩在复杂命运和各自气息中的女人,屠妇沾着血污却挺身而出的皮夹克,酿酒师洇湿了昂贵真丝的泪痕,煤雕匠藏不住黑手却迸发灵光的煤片,花馍师失魂落魄的罩衫。神像的目光,穿透了千年的时光烟尘和此刻殿内弥漫的羊膻酒香、煤屑新麦气息,平等深邃地落在每一个仰视她的女儿身上。
神像无言殿宇巍然,香火氤氲与尘埃飞舞流淌过羊膻酒香煤屑面味,流淌过愤怒唾弃警骨鄙夷、无言守护和懵懂赤诚,最终,无声浸润着所有混沌初开五味杂陈、却已无法回头走向旧路的女儿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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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使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苏大兴吧,希望在我们的努力下,这样的小孩儿以后能多一点。”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欢迎大家来山西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