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边界

　　空气里起了风，海鸥掠过水面。

　　“桦烟，我和你陈姨去那边海岸，你可以在这附近转转。”

　　吃完午餐，程博宇轻拍赵桦烟的肩膀，“放轻松点，放假就该让自己休息休息。”

　　搭建的棚下，烤肉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青烟。

　　程博宇和陈松梅离开这里，就只有赵桦烟一个人。

　　程恪臣就来吃几口，人就不知去哪里了。

　　海风微湿，赵桦烟扭头看向远处的群山，风把她的刘海吹开，露出点洁白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

　　毕竟是程叔他们特地带她出来，赵桦烟不好将书包背出门。

　　她看着这景，内心毫无触动，只有手指发痒，不想吃什么好吃的，玩什么好玩的，她习惯埋头写卷子，写题，学习大量的知识。

　　这些外物不属于她，阿婆还躺在病床上。

　　程恪臣一回来，就看到背对着他的女生从兜里掏出一张那种软的纸巾，和一支中性笔。

　　他抬腿走上去，靠近，赵桦烟完全没有察觉。

　　她将白纸垫在膝盖，低头，在上面写下一个三角函数的题干，思考片刻，开始动笔解答。

　　天气那么好，阳光明媚，沿海的这一片区域，搭建着一排这样的三角米色棚。

　　游客们或拍照，或嬉闹，或享受美食，她一个人待在冷却的烤肉架旁边，低头，两耳不闻窗外事，格格不入。

　　心念着没解开的题被成功解出来，成就感堪称飚上空的过山车，带来心脏的悬停，随后便是激烈的情绪。

　　赵桦烟眼睫眨动，嘴角抽动，忍了忍开心满足的神情。

　　她克制地深吸一口气，将软纸折叠起来，正要侧身弯腰揣起来，下垂的目光忽然注意到旁边木色地板上的板鞋。

　　赵桦烟捏着笔的手指一紧，下意识地抬眸。

　　人的确是程恪臣，不过是背影对着她，只依稀看得见侧脸高挺的鼻梁。

　　赵桦烟心还是没有回归远处，她揣好东西，放轻动作站起来，脚步慢慢地往前面去，没看背后的人，坐在棚下木板边缘，阳光直面她的脸庞。

　　—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海的尽头，天彻底黑了下来。

　　星星点点的路灯照亮着干净蜿蜒的道路，火堆上烤着的羊肉发出滋啦的脆响。

　　同时在响的，还有包装上透明胶带被扯动的声音。

　　赵桦烟坐在草地上，双手抱着小腿，看着眼前的东西有些愣。

　　程博宇还伸着手，笑着解释：“虽然桦烟你说不需要手机，但你陈姨和我都觉得，没个手机还是不方便，你拿着，我们要联系你，也方便。”

　　蓝色的包装盒显眼，但更显眼的是盒子上烫金滚边的品牌logo。

　　这手机一看就是非常昂贵的大牌子，一个普通高中生根本买不起。

　　赵桦烟对面坐着程恪臣，她完全没有获得礼物的惊喜，只有心口突然发紧的负担和惶恐。

　　尽管内里波涛骇浪，面上，她也只是绷着下颌，吐字有些迟缓道：“他……哥有吗？”

　　程博宇和陈松梅皆是浮现点意外的神情，他们压根没想到这层。

　　程博宇和妻子对视，不到片刻，她很快收敛起外放的表情，恢复冷肃的样子扭过头。

　　程博宇收回视线，没说什么，而是瞥自己儿子一眼。

　　他和陈松梅倒不是觉得一下想起来，觉得这么做会亏待程恪臣了，意外的点是赵桦烟这个孩子。

　　程恪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有什么，基本上他们给他的卡完全可以支撑他随意地购买，完全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以他对儿子的了解，他才不会有那么多敏感的心思，且他根本就不关心。

　　就是哪怕他们给赵桦烟提一辆车，他应该都会无动于衷，他不稀罕他们父母给他的爱。

　　而赵桦烟这个女孩子不同，她作为来到这个家没多久的人，没有理所当然地堂而皇之接受一切，她其实……很懂事。

　　如果当初他们家添一位新成员是个女儿……

　　男人忽然有些逃避地错开目光，那个荒唐的念头转瞬即逝。

　　程博宇侧头看着赵桦烟，劝道：“你哥他有，你就收着吧，也是我和你陈姨的一点心意。”

　　赵桦烟只能接过来。

　　火把的红光点亮黑夜，地下坐着的草地已经有些凉。

　　程恪臣手机游戏里的人物停下来，他手指悬浮在屏幕半空，没有点。

　　耳边的程博宇和陈松梅在说工作上的事。

　　“吴君的厂子起了火，一夜之间烧了大半仓库库存，追究责任是其次，现在当务之急是联系其他厂，把货赶出来。”

　　“明天我去一趟，你去联系张总他们。”

　　“好歹也认识那么久了，你……”

　　“这是工作……”

　　程恪臣手指落下去，控制操作杆，游戏人物转过身，面对屏幕。

　　他没有玩，撩眼看向对面。

　　火光投在赵桦烟的脸上，她拿着那个盒子，垂着眼皮。

　　上方月色冷寂，她身形清薄，静静的。

　　程恪臣微伸颈，目光还落在女生脸上，这时忽然注意到，赵桦烟右眼睑中间靠眼睫毛的位置有一颗痣，淡黑色的一小颗。

　　—

　　躺在帐篷里，前面的口撕开一个，上方黑夜，星辰满天。

　　周遭一片安静，赵桦烟意识清醒。

　　在这样保持几分钟后，她爬起来，散着的头发遮住眼，她抬手别到耳后，随即，从帐篷里出来。

　　程博宇他们都休息了，只留一个紧闭的，安静的帐篷。

　　赵桦烟本意是去车里拿一瓶水，但才走了几步，突然看到前面草丛里的蛇。

　　它瞳孔在夜里亮得如寒光，与此同时，还发出咻咻咻的细响。

　　赵桦烟猛地屏住呼吸，反应极快，但她脚下跟粘胶一样僵硬如石，使劲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内部软肉，才将脚拔起来。

　　她倒着身体走路，把动静放到最低，尽管如此，那条蛇不知是不是已经看到她，径直扭动身躯朝着她而来。

　　电光火石间，赵桦烟无法压住恐惧，正要脱口而出喊程博宇他们，突然，身体斜后方帐篷传来拉链声的脆响。

　　赵桦烟当即扭头，看到程恪臣躬身正从帐篷里出来。

　　他抬头，显然也看到她，但他没有多余的表情，抬脚往侧边就要离开。

　　“程恪臣。”

　　女孩子嗓音微颤的这一轻声，放在寂静的黑夜很清楚。

　　程恪臣迈出去的脚收回，站定身体，扭头语气没什么情绪地问：“有事？”

　　赵桦烟捏紧手，才能不让自己的惊叫跑出来，压抑着害怕，道：“有蛇。”

　　程恪臣将手从兜里拿出来，走过去：“哪儿？”

　　他没有离开，而是过来，这一事实让赵桦烟憋久的呼吸得到一个喘息。

　　她伸手指向蛇的位置：“那里。”

　　兴许是火堆还有余温，那条蛇一直在草圈边缘打转。

　　赵桦烟又是恐惧，又是紧紧地盯着，高度紧绷的神经下，耳侧忽然咔哒一声。

　　紧跟着，火光照亮她侧脸。

　　赵桦烟本能扭头，隔着一个金属打火机，紫黄色的火焰，她与程恪臣对视上。

　　四周光线暗淡，唯一的亮光落在他们二人面孔。

　　紧促的光线，程恪臣黑发下锐利很有攻击性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清晰。

　　但那其实只是刹那间的光景……

　　程恪臣手指还按在打火机上，他手腕微动，浅色的橙光从赵桦烟侧脸消失。

　　“帮我拿一下钳子。”

　　他撂下这句话，径直抬腿走向前面。

　　赵桦烟赶紧低头，寻找到火堆边，弯腰拿起一把铁钳子，不放心，走之前，还从火堆里顺走一根还算长的木棍。

　　靠近了，赵桦烟发现，那是一条半米左右长，手指粗的小蛇。

　　程恪臣不知从哪里顺来一把不久前程博宇点火的干草捏在手中，他的打火机点燃，脸孔更加清楚，干草噼里啪啦地燃烧，蛇感受到滚烫的热量，掉头就要跑。

　　没等程恪臣开口，赵桦烟迅速将钳子递给他。

　　男生低伏着身体，眼疾手快，果断地踩住蛇的尾巴，钳子一夹，夹住蛇的脑袋。

　　没等赵桦烟反应过来，程恪臣已经伸下去手，捞起蛇。

　　她微张着嘴，双肩缩着下意识想往后退，就看到程恪臣反过钳子，单膝着地，压着蛇在地面，用钳头毫不手软地敲在蛇头上。

　　连续捶三下，蛇嘴里冒出汩汩鲜血，尾巴最后挣扎一下，死了。

　　心脏在剧烈地跳着，高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赵桦烟手指发麻。

　　她周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走一般，四肢发软，有些站不稳。

　　程恪臣单手提起没有气息，还在滴血的蛇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草坡下一扔。

　　他半晌没听到动静，转过身。

　　见赵桦烟手里还握着跟长长的木棍，他嗤一声：“你以为打群架？”

　　赵桦烟丢了棍子，她目光去追寻程恪臣垂着的手，看到鲜艳的蛇血，忍不住问：“你会不会中毒？”

　　“死不了。”

　　程恪臣径直向帐篷的位置走过去，赵桦烟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突然，男生停下。

　　赵桦烟毫无准备，又因为跟得紧，脚尖直接抵上程恪臣的鞋跟，头撞在他的背上。

　　一站稳，她当即就收回抓着程恪臣胳膊的手，往后退几步。

　　程恪臣转过来，问：“有纸吗？”

　　赵桦烟没想那么多，说了句有的，就从兜里掏出一张。

　　有些不巧，正是她中午解题的那张。

　　她不动声色地抓进手心，又从兜里掏了掏，没有。

　　赵桦烟抬眸，程恪臣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侧过头，犹豫了会儿递出去，没看人：“要不，你将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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