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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五月的风,像被云城满街的槐花浸透了,裹着沉甸甸的甜香,慵懒地涌进公寓敞开的落地窗。阳光金箔般洒在橡木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如同无声的乐章。
苏简棠盘腿坐在地毯中央,厚重的《临床营养学》摊在膝头,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被她指尖无意识的划动搅乱。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窗边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林霜弦背对着她,坐在高脚凳前。晨曦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长睫低垂,鼻梁挺直,唇瓣抿成一道认真的线。
她的指尖握着一支铅笔,在摊开的五线谱纸上流畅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桑。她腕间那枚精致的玫瑰银手链,随着运笔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与木质桌面相碰,发出极细微的、清越的“叮”声,像落入湖面的星子,敲在苏简棠的心尖上。
苏简棠的指尖,终于忍不住,悄悄爬上林霜弦垂落在椅背上的发梢。那发丝凉滑如缎,带着一丝晨露般的清新气息。她绕在指间,轻轻把玩,像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苏医生,”林霜弦头也没回,清冷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笔尖依旧在谱纸上稳健地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你的‘重点监护对象’血糖监测显示,数值似乎正在滑向警戒线哦。”她精准地指出了苏简棠另一只手下意识摸向空空如也的零食袋的动作。
苏简棠像被抓包的孩子,迅速收回手,脸上却毫无愧色,反而漾开一个狡黠的笑容。
她变魔术般从身后捧出一个小巧的保温盒,献宝似的在林霜弦眼前晃了晃:“当当!林首席专属能量补给站!”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股温润的、带着桂花清甜和糯米暖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只见保温盒里,几块晶莹软糯的桂花米糕被极其用心地摆成了一个完美的高音谱号形状,几颗饱满鲜红的枸杞点缀在旁,如同谱号上跳跃的、充满活力的音符。
林霜弦终于放下笔,转过身。晨光落在她眼底,像揉碎的金箔,暖意融融。
她拈起一块米糕,指尖感受到温热的软糯,唇角微微扬起:“郑重的请教一下,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最新修订版,是新增了厨艺大师速成班这一条吗?”
“错!大错特错!”苏简棠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那枚太阳形状的银坠与林霜弦腕间的玫瑰相映成趣,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这是《苏简棠宠女朋友实施细则》第一章第一条明文规定:定时、定点、定量投喂,是维持我家玫瑰娇艳欲滴、光彩照人的必要条件!对了,下午,陪我去个地方?有惊喜。”
“好啊。”林霜弦的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惊喜的坐标,定在云城大学那座颇具盛名的穹顶音乐厅。一场由音乐学院牵头主办的慈善义演正在紧锣密鼓地彩排。穿过弥漫着松香、汗水以及年轻人特有蓬勃气息的后台走廊,苏简棠熟稔地牵着林霜弦的手,避开忙碌穿梭的学生和乐器,径直走向观众席。她目标明确地将林霜弦安置在第二排最中央的黄金位置——一个能将舞台细节尽收眼底的绝佳视角。
“喏,惊喜就在那儿。”苏简棠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指向舞台左侧的幕布边缘。
林霜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幕布旁,一位身着熨帖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微微垂首,专注地调试着手中那把流淌着岁月光泽的小提琴琴弦。
他侧脸的线条温和而睿智,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儒雅的气场。林霜弦的呼吸瞬间一滞——那是郑段阳教授!享誉国际的小提琴大师,她少年时代仰望的星辰,琴房里泛黄的海报上永远的主角!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郑教授恰好抬起头,目光穿越舞台明亮的灯光,精准地落在林霜弦身上。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温和而熟稔的笑容,朝她颔首致意。
“郑老师下个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音乐会,需要一个特邀嘉宾。”苏简棠的声音带着邀功般的雀跃,轻轻在林霜弦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我磨了导师好久,才搭上这条线。郑老师答应今天彩排结束后,单独听听你的现场。”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霜弦的心房。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麻,下意识地用力回握住了苏简棠的手,那力道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久违的、属于舞台的紧张感像细小的电流在她四肢百骸流窜,但郑教授那温和鼓励的目光,像定海神针一般,奇异地抚平了她心湖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松开苏简棠的手,在后者充满信任和骄傲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个为她预留的位置。
当林霜弦的手指轻轻执起工作人员递来的、那把传说中的斯特拉迪瓦里名琴时,指尖传来温润如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历史分量。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纯粹的、对音乐的虔诚。第一个音符,从她指下流淌而出,是帕格尼尼那首以魔鬼般的技巧和澎湃情感著称的《随想曲第24号》。
刹那间,整个喧嚣的排练厅仿佛被无形的魔力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交谈、脚步、器乐调试的杂音都消失了。此时,琴弓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肢体的延伸,拥有了自己的灵魂。
它时而如疾风骤雨,在指板上奔腾跳跃,带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炫技乐句;时而又如泣如诉,低回婉转,将深沉的悲悯与温柔的渴望丝丝缕缕地揉进每一个音符。那把古老的斯特拉迪瓦里在她手中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将帕格尼尼的狂想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简棠坐在台下,琥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台上光芒四射的爱人。那光芒如此耀眼,几乎刺痛了她的眼,但她舍不得移开分毫。
骄傲、爱恋、欣赏,种种浓烈的情感在她眼底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比舞台上任何一盏顶灯都更加明亮夺目。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仿佛要将这份激动牢牢抓住。
然而,并非所有投向舞台的目光都带着纯粹的欣赏与善意。在首席小提琴的位置上,段希锐的脸上原本维持得体的笑容,随着林霜弦行云流水、无可挑剔的演奏,如同被冰封的湖面,一点点裂开、僵硬。
她认得那把琴!那是郑段阳教授视为眼珠子的私人珍藏,非得意门生或重大场合绝不轻易示人,更别说外借!而台下,苏简棠那双几乎黏在林霜弦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倾慕与自豪的眼睛,更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段希锐的眼底。
当林霜弦以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准如尺量般的跳弓,干净利落地结束最后一个震撼人心的音符,赢得满堂由衷的喝彩和掌声时,段希锐猛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阴鸷。
她放在腿上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柔软的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痛感的月牙痕。
彩排进入中场休息。后台走廊里,人声稍歇。
“霜弦,”郑段阳教授主动走向正在整理琴谱的林霜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多年不见,琴技越发精纯了。更难得的是,对情感的把握更加成熟、内敛,有深度。
很好,真的很好。”他温和的目光中充满了期许,“维也纳那个位置,我认为非你莫属。乐团总监那边,我会亲自推荐。”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冲刷过四肢百骸,林霜弦感觉脸颊都有些发烫,她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谢谢郑老师!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郑老师!林师妹!”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段希锐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近,“看你们聊得这么投机,真让人羡慕呢。
霜弦辛苦了,喝杯咖啡润润喉吧?刚煮好的顶级蓝山,我特意多加了份浓缩,提神醒脑最好了。”她笑容可掬地将其中一杯递向林霜弦,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同学间最普通的关怀。
林霜弦下意识地道谢接过。精致的白瓷杯壁温热,她刚凑近唇边,一股极其霸道、带着强烈酸涩感的焦苦气息便猛地冲入鼻腔。
她的胃部极其敏感,对咖啡因和高酸度的饮品反应尤为强烈,这杯明显过度萃取、酸度爆表的蓝山,对她脆弱的胃黏膜无异于一场小型风暴。她微微蹙眉,正要开口婉拒这份“好意”,一只温热而坚定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哎呀,蓝山是好,就是性子太烈了。”苏简棠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强势,从林霜弦手中“拿”走了那杯危险的咖啡,同时将自己一直握在手里的那个印着向日葵图案的保温杯塞进林霜弦的掌心,“她这胃啊,刚消停没两天,金贵着呢,只能喝点温和养人的。”
她旋开保温杯盖,一股清甜的蜂蜜混合着柚子果香的气息温柔地弥漫开来。苏简棠转向段希锐,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带着职业性关切的微笑,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段同学的好意我们心领啦,她呀,现在只能喝点这个,医嘱,没办法。”
段希锐脸上的笑容如同精致的面具,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霾。
但她强大的自制力让她迅速调整过来,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只是端着剩下那杯咖啡的手指,用力得指节都有些泛白:“苏医生真是体贴入微,事无巨细都替师姐想到了。霜弦真是好福气呢。”那“好福气”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嘲讽。
短暂的休息结束,彩排继续。林霜弦回到自己的位置,专注地校对着乐谱上的细节,为下一个环节做准备。苏简棠则被匆匆赶来的导师叫到一边,低声讨论一个棘手的病例。后台角落一时显得有些空荡。
就在这短暂的、无人注意的间隙,段希锐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林霜弦放置在一旁、敞开的琴盒。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郑教授正背对着这边和指挥交谈,其他乐手或在整理乐器,或在闭目养神,苏简棠还在远处低声说着什么。时机完美。
段希锐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她纤细的手指如同灵巧的毒蛇,迅速探向琴盒内格里那几根备用的、装在密封袋中的顶级羊肠琴弦。
她的指尖极其隐秘地一翻,一个比小拇指指甲盖还小的、伪装成普通护手霜包装的微型滴管被她从袖口滑出。一滴近乎透明、带着极其微弱却刺鼻化学气味的粘稠液体,精准地落在她的指尖。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指腹带着那致命的液体,在几根羊肠弦的表面极其轻微、快速地一掠而过。
那微量的液体接触到干燥的羊肠,瞬间便被吸收殆尽,只在空气中残留下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劣质指甲油去除剂的刺鼻气味,随即消散在后台混杂的松香和咖啡气味里。
做完这一切,段希锐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仿佛只是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脸上重新挂上温和无害的笑容,步履轻快地走回自己的首席位置。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向林霜弦的背影,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壮丽的橘红色。苏简棠和林霜弦回到了她们那间弥漫着暖意和淡淡花香的温馨小公寓。厨房里很快响起轻快的哼唱声和水流冲洗食材的哗哗声,是苏简棠在为她们的晚餐忙碌。
林霜弦则抱着那把借来的斯特拉迪瓦里,走进了小小的琴房。维也纳的邀约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她充满了动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为那神圣的舞台做更充分的准备。
她打开琴盒,小心地取出心爱的乐器,准备更换一根状态更好的E弦。她选中一根全新的备用羊肠弦,指尖捏着弦轴,熟练地将弦头穿过弦孔,开始拧紧。就在她全神贯注,指尖习惯性地按压指板寻找最佳张力点时,一股尖锐、冰冷的刺痛感猛地从食指指腹传来!
“嘶——”林霜弦猝不及防地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猛地缩回手。低头一看,只见细腻的指腹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深红色点状伤口,正缓缓地渗出一颗细小的血珠。那痛感尖锐而怪异,不像普通的琴弦划伤。
“怎么了?”苏简棠几乎是立刻出现在琴房门口,手中还拿着一颗刚洗好的番茄。
她敏锐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林霜弦指尖那点刺目的鲜红,以及她手中那根刚换上、还未来得及调音的崭新琴弦。一种职业性的警觉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
她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从林霜弦手中拿过那根肇事的琴弦,凑到眼前,在琴房明亮的灯光下仔细查看。接着,她将琴弦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带着刺鼻化学溶剂味道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弦体表面!
苏简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她迅速转身取来医药箱,动作轻柔却无比利落地用消毒棉签清理林霜弦指尖的伤口,再仔细地贴上一个小小的防水创可贴。“这根弦绝对有问题。”她举起那根看似光洁如新的羊肠弦,声音低沉,“残留的气味…非常像是某种强力的工业溶剂稀释剂,比如丙酮或者硝基稀料。虽然量非常非常少,但足以渗透羊肠的纤维,让原本坚韧的弦体变得异常脆弱、易脆化。
在演奏者施加压力和摩擦时,这种脆化的弦体表面就可能产生极其微小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毛刺、锐边或者局部断裂点。”她看向林霜弦,眼神凝重如冰,“霜弦,告诉我,今天彩排时,除了你自己和我,还有谁靠近过你的琴盒?碰过你的备用弦?”
林霜弦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寒潭。彩排中场休息时,她的琴盒就那样敞开着,放在后台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除了苏简棠中途过来给她递过保温杯,唯一靠近过那个角落,并且有着清晰动机的人。
段希锐那张妆容精致、笑容甜美却眼底冰冷的脸,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杯酸涩过度的“好意”咖啡,那声意味深长的“好福气”,还有她转身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嫉恨阴霾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根带毒的琴弦串连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齿冷的答案。
窗外,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灰色天鹅绒缓缓笼罩城市。白日里浓郁的槐花香被渐起的晚风卷走,只留下夏日夜晚特有的、带着暖湿水汽的草木气息。一种无形的寒意,却悄然渗透进这间温暖的公寓。
苏简棠轻轻地将沉默不语的林霜弦拥入怀中,双臂收拢,带着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她的下巴抵着林霜弦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平稳,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别怕。”她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有我在。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再动你一根手指头。”她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依然有些僵硬,便更紧地拥住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明天,”苏简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的,“我就去查这气味的来源,查清楚那种溶剂可能的获取渠道。她既然敢伸手,就别想再干干净净地缩回去。”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你的舞台,你的光芒,是用心血和热爱点燃的。
谁也夺不走。我会像守护自己的心跳一样,寸步不离地守护它们。”她抬起林霜弦戴着那枚玫瑰手链的手腕,低下头,无比珍重地、轻柔地吻了吻那枚冰凉的银质玫瑰,如同一个无声的、刻入骨髓的誓言。
林霜弦靠在苏简棠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脸颊贴着她柔软的棉质T恤,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着她,像一层无形的铠甲,一点点驱散着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意。
那是一种被坚定选择、被全然守护的暖流。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着对抗即将到来的、未知风雨的勇气和力量。然后,她伸出手臂,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苏简棠,像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更像两颗相互依偎、共同对抗寒流的星。
两人相拥的身影,被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投射在温暖的、奶油色的墙壁上,形成一幅宁静而深刻的剪影。
小小的创可贴在林霜弦的指尖,像一枚微型的盾牌印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鼻溶剂气味,如同一个不祥的注脚,悄然融入槐香散尽后的夏夜暖风里。
那根被恶意玷污的琴弦,静静地躺在琴盒的角落,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预示着湖底深处潜藏的、汹涌的暗流与危机。甜蜜的日常经纬之下,阴冷的荆棘已然破土,无声地缠绕上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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