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以为我爱你

　　陈清远没有在附近租房。
　　旁人问起，他则答：“家不远，不需要。”
　　事实上，他住在离校稍远的老旧五十平小公寓，一家三口蜗居其中度日。
　　他要保持他形象的高贵、要保持他父母期待的优雅气质、要不被别人发现他处境的困窘，所以他从不和别人提起经历，遑论家道中落。

　　他是小学二年级转学去南方的。
　　昨天还兴致勃勃在四合院里和别人讨论《查理九世》①、准备下一场球赛、对最新款任天堂爱不释手的男孩，今天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件一件变卖家里的家具，抵押公司一件一件地拖走回忆，之前每天笑眯眯的保姆张姨、司机郑叔一夜之间变得凶神恶煞追着父亲母亲讨要剩下的工资，原本沉甸甸的钥匙串好似被抽干了生命，他拖着小之又小的行李箱，试图往里面装满游戏机和《查理九世》。
　　“崽崽，带点保值久的东西啊。游戏机什么的贬值快，趁着还没出新款，赶紧卖了。留两台限量版，过两年升值了再卖。书什么的更加不值钱，也卖掉，爸爸妈妈要还债。”
　　“还债？还什么债？”
　　母亲叹了口气，流下两行清泪。
　　这是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混乱，是他午夜梦回的噩梦。
　　从此，游戏机和《查理九世》成了他的刻入骨髓的应激反应。
　　四合院变卖掉之前，每天天不亮家门口就堵满了讨债的人。他隐约瞥见有面善的叔叔伯伯，母亲试图开门讲明道理，却被父亲拉住手，悄声道“忍着吧”。
　　更痛苦的是，原本鹣鲽情深的父母，突然变得如此敏感。母亲仅仅是没有找正规典当行典当珍珠耳环，便招来父亲一通臭骂；父亲手上最后一块劳力士成了家庭争吵的导火索，最终换来的是父亲铁青绝望的脸色和稍稍填补起来的债务；滴酒不沾的父亲突然满身酒气，优雅自持的母亲突然烟雾缭绕，任烟丝缠绕月影。
　　他们试图解脱，却在迷梦里越陷越深。
　　直到很多年后，他读《红楼梦》，看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直到很多年后，他读到《大卫科波菲尔》里对讨债人无可奈何的米考伯夫妇②，突然意识到那个辗转于伤痛间的男孩就是自己。
　　直到父亲求了点昔日好友的势搬去南方隐姓埋名，稍稍远离债务走向活路，父母之间的矛盾才渐渐消弭，父母双方也才找回生活的希望和生命力。
　　戒烟戒酒。
　　但改变已经完成。
　　曾经神采飞扬的母亲一夜之间成了白头操劳的街边妇人，曾经西装革履的父亲成了穿土气背心和路边摊牛仔裤的庸常市民，一切承载往昔富贵回忆的照片，都被母亲以“惹人烦”为由锁在床底的箱子里。
　　曾经意气风发、出手阔绰、口中尽是天文数字的男人，被生活压弯了腰，沉沦在钢筋水泥里。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长满了踩三轮车、一力操办进货卖货相关事宜的肌肉，在步步壮大的奶茶连锁店里勉强找回生气。
　　西北有高楼③，楼高不见章台路④。
　　好像望不见北京，他就想不起荣华富贵一场梦。

　　算了，眼不见为净。
　　这是周六，他才高一，周六晚上放假。
　　他刚刚提笔开始写必刷题，就闻母亲在卧室门外喊：“崽崽！吃饭啦！”
　　还债十年没有打磨掉母亲的温柔，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却无可避免地为她添了皱纹几许。
　　什么时候母亲手上有老年斑了？
　　什么时候父亲浓密的秀发掉了这么多，近看甚至可以看得见头皮。
　　他被父母的苍老扼住了咽喉，在饭桌上沉默不语。

　　应当说原本不擅持家的母亲，也在十年练习中变得精明强干。土豆被焖得粉嫩香浓，撒上的小葱和香菜则多了点草木的清香，和鸡块、酱油拌成一盘勾得人胃口大开。旁边陈了盘蒜蓉空心菜，青绿的菜汁和入画的蒜蓉自成一派，一口绵软一口清脆，再搭一个紫菜蛋花汤，紫菜和蛋白如游鱼戏水，经济实惠又美味。
　　父亲好像很高兴，喝了一点雪花啤，大着舌头笑道：“债还了快一半了……”
　　他没有说的是，十年还了一半。
　　而他已青春不复。
　　剩下的债，恐怕还要十多年才能还起。那时他该当年近六旬。
　　青春耗费在花花公子历经家道中落、拆东墙补西墙、拼命工作只能偿还利息和少量债务，仅此而已。

　　“崽崽，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呀？”
　　“首先，我都这么大了，不要叫我崽崽。其次，今天过得还可以，中午跟同学在食堂吃了鳝鱼。学校给食堂有补贴，所以并不算贵。”
　　“那就好。爸妈都很放心你。”
　　是啊，这样一心学习、不愿意玩游戏看闲书的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过两天要评奖学金了，不出意外我应该是全优生，能拿一千块钱。”
　　他面色如常。从知道有奖学金这回事开始，他便拼尽全力包揽所有奖项，这也是他努力学习和保持优雅高冷形象的原因之一。
　　既能从风评尽可能地提高票数，又是实至名归。
　　“哇哇！崽崽好厉害！不愧是我们崽……”

　　只有债务还清，自己平步青云，才能真正得到幸福。
　　至于像钟翊一样享受生活、丰富灵魂——
　　等以后吧！
　　他扫清疑虑，心定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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