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十二月的第一场寒流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是温和的初冬阳光，转眼间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十度。

　　齐铭从图书馆回来时，天空已经阴沉得像块铅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

　　推开宿舍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张子鑫和李成明都不在，只有周亦安蜷缩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连头都蒙住了，只露出几缕黑发。

　　“周亦安？”齐铭轻声呼唤。

　　“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齐铭放下书包，走近周亦安的床铺。他听到被子下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夹杂着细微的呻吟。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

　　“周亦安？”齐铭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揪紧。

　　周亦安脸色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的眼睛紧闭，睫毛不停颤动，像是陷在某个痛苦的梦境中。

　　齐铭立刻伸手触碰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周亦安在高烧中微微瑟缩，但没有醒来。

　　“该死。”齐铭迅速翻出宿舍里的医药箱，却发现退烧药已经用完。

　　窗外，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玻璃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齐铭咬了咬牙，抓起外套和伞就往外冲。校医院在校园另一头，这个点可能已经关门，但他必须试试。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伞几乎撑不住。齐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积水的小路，裤腿很快湿透，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

　　校医院果然已经关门，但值班窗口的灯还亮着。

　　齐铭拼命敲门，直到一个不耐烦的校医开了条门缝。

　　“什么事这么急？”

　　“我室友发高烧，应该已经39度以上！我们需要退烧药！”齐铭气喘吁吁地说。

　　校医打量了他一会儿，简单给周亦安测个体温检查后，转身拿了盒药和几包感冒冲剂：“布洛芬，四小时一次。感冒冲剂，一天三次。多喝水，如果明天还不退烧就得送去医院。”

　　“谢谢！”齐铭接过药，又冲进雨中。

　　回到宿舍时，他已经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但怀里的药干燥温暖。

　　周亦安还是那个姿势躺着，只是被子被踢开了一些，露出他瘦削的身体。即使在昏睡中，他仍然不安地扭动，像是想摆脱什么束缚。

　　齐铭迅速换了干衣服，用热水浸湿毛巾，然后轻轻坐在周亦安床边。

　　“周亦安，醒醒，你得吃药。”他轻声呼唤，一只手扶起周亦安滚烫的上半身。

　　周亦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眸中满是困惑和痛苦。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齐铭把药片送到他嘴边，又扶着他喝下水。周亦安吞咽时喉咙明显疼痛，眉头紧紧皱起。

　　“再喝点水。”齐铭把杯子凑到他唇边。

　　周亦安摇摇头，虚弱地推开杯子，又倒回枕头上。齐铭用湿毛巾擦拭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感受到皮肤下不正常的热度。周亦安在触碰下微微颤抖，但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

　　“冷……”周亦安突然呢喃道，牙齿轻轻打颤。

　　齐铭赶紧给他盖好被子，又加了一条毛毯。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宿舍里的暖气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寒意从每个缝隙渗透进来。

　　齐铭泡了包感冒冲剂，扶起周亦安让他一点一点喝下去。苦涩的药味让周亦安皱起鼻子，但还是乖乖喝完了。药效似乎很快发挥作用，他的呼吸平稳了一些，但体温仍然高得吓人。

　　晚上九点，张子鑫和李成明回来了，看到这场景都吃了一惊。

　　“他这么烫要不要送医院？”张子鑫小声问。

　　“找值班医生看过了，说先观察一晚”齐铭摇摇头“如果明天还不退烧就去。”

　　见齐铭这么说，张子鑫跟李成明也就不多话了，懂事地放轻动作，早早熄灯上床。齐铭搬了把椅子坐在周亦安床边，每隔一会儿就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在昏暗的台灯下，周亦安的脸显得格外脆弱，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

　　半夜一点左右，周亦安开始不安地扭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齐铭凑近听，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不要……别打我……我错了……”

　　齐铭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轻轻握住周亦安滚烫的手：“没事的，你安全了，没人会伤害你。”

　　周亦安似乎听到了，他的手指突然收紧，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齐铭的手：“别走……”

　　齐铭有一瞬间愣住，反应过来回握住周亦安那只瘦得骨节分明的手，轻声安抚：“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一整夜，齐铭就这样守在床边，换毛巾，量体温，喂水，回应周亦安断断续续的梦呓。

　　有时周亦安会突然惊醒，眼神迷茫地看着齐铭，似乎在确认他的存在，然后又沉沉睡去。每一次，齐铭都会轻声告诉他：“我在这里。”

　　凌晨四点，周亦安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齐铭疲惫不堪，但仍然坚持用温水擦拭他汗湿的脸和脖子。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雨雾照进宿舍时，周亦安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深沉，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

　　齐铭终于松了口气，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齐铭……”

　　一个沙哑的声音惊醒了他。齐铭抬起头，发现周亦安已经醒了，正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他。

　　晨光中，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

　　“感觉怎么样？”齐铭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温度基本正常了。

　　周亦安没有躲开这个触碰，只是微微垂下眼睛：“好多了……你……一整晚都在这里？”

　　齐铭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周亦安的手，赶紧松开，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嗯，你烧得很厉害。怕半夜有什么突发情况……”

　　周亦安的目光扫过床边水盆里的湿毛巾，桌上用过的药袋，还有齐铭皱巴巴的衣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哦对，你饿不饿？”齐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我去食堂给你买点粥。”

　　周亦安轻轻摇头：“不……不用麻烦。”

　　“不麻烦”齐铭已经拿起外套“你需要吃点东西。很快回来。”

　　食堂刚开门，齐铭是第一个顾客。他买了白粥、馒头和清淡的小菜，给张子鑫跟李成明也带了份早餐就准备回去了，临走前齐铭又特意要了一瓶蜂蜜。

　　回宿舍的路上，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潮湿的寒意。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在积水中投下细碎的光。

　　宿舍里，张子鑫跟李成明还在呼呼大睡，而周亦安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水。看到齐铭回来，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低下头。

　　“趁热吃。”齐铭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拉过椅子坐下。

　　周亦安小口喝着粥，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齐铭注意到他的手指仍然有些发抖，但气色比昨晚好多了。

　　“谢谢。”周亦安突然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齐铭笑了笑：“别客气。不过下次感觉不舒服要早点说，别硬撑。”

　　周亦安点点头，继续低头喝粥。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齐铭突然发现，病后的周亦安似乎少了些往日的防备，多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你昨晚……”周亦安犹豫了一下“说了什么吗？”

　　齐铭心头一跳：“你指什么？”

　　“就是……”周亦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边缘。

　　“我好像做了很多梦，记不清了。”

　　齐铭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失落：“你说了几句梦话，我就安慰了你一下。没什么特别的。”

　　周亦安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继续安静地吃早餐。齐铭却忍不住回想起昨晚周亦安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别走”时的表情，脆弱又可爱，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与平日里那个封闭自己的周亦安判若两人。

　　接下来的几天，周亦安的感冒逐渐好转。但令齐铭惊讶的是，一场病后的周亦安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开始主动与齐铭简短交流，偶尔会在齐铭回宿舍时抬头打招呼，甚至有一天，齐铭发现自己的水杯被悄悄添满了热水。

　　一周后的周末，林墨突然来访。齐铭开门时，他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和药，目光直接越过齐铭寻找周亦安。

　　“听说你病了？”林墨走到周亦安床边，用方言问道。

　　周亦安点点头：“只是感冒，已经好了。”

　　林墨仔细打量着他，然后转向齐铭：“你照顾他的？”

　　齐铭点点头：“嗯，发了高烧，不过第二天就退了。”

　　林墨的眼神变得复杂，在齐铭和周亦安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拿出几个橘子放在周亦安床头：“多补充维生素C。”

　　周亦安拿起一个橘子，轻声用方言说了什么，林墨的表情柔和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铭站在一旁，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但奇怪的是，林墨这次看他的眼神少了些往日的戒备，多了几分审视和……是认可吗？

　　林墨临走时，在门口停下脚步：“你”他对齐铭说“做得不错。”

　　林墨突然的称赞让齐铭愣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林墨已经走远了。齐铭关上门，看到周亦安正在剥橘子，动作缓慢而细致，他总是这样。

　　“林墨跟你说什么了？”齐铭忍不住问。

　　周亦安掰下一瓣橘子放进嘴里：“他说……你是个好人。”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评价，但不知为何这个评价从周亦安嘴里说出来，就会让齐铭心跳加速。他走到周亦安床边坐下：“那你觉得呢？”

　　周亦安抬起头，黑眼睛直视齐铭，目光清澈见底：“我觉得……他说得对。”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齐铭突然意识到，周亦安好像不再把他完全挡在心门之外，而他，也在这段关系中投入了比自己想象的更深的感情。

　　窗外，十二月的风轻轻摇动着光秃的树枝，但宿舍里温暖如春。

　　齐铭看着周亦安安静吃橘子的侧脸，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感。

　　但他不敢去细想，也不愿为这种情感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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