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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
要是在半年之前,宋玉墨绝对想不到,半年后的她自己,会与一名舞女建立起类似朋友的关系。
她虽是清遗老的女儿,却没有多少所谓上层人的清高。以前之所以想不到,完全是因为从前没有过接触的想法。
这说起来倒要感谢程景潘了。宋玉墨想。
此时她正坐在舞女们的化妆间,是傍晚了。
尹雪情在镜子前翘腿坐着,正一边和她说着风流轶事,一边描眉。
若不是程景潘那茬,可能尹雪情这样的人物,她是一辈子也接触不到了。
尹雪情的音质很冰,平日正经说话时显得凉薄,但带着笑时就变得格外好听,还带点苏州口音。
“您有没有去过苏州?”尹雪情随意的问。
宋玉墨摇头,道:“只在书上了解过,你的故乡吗?”
尹雪情说是,然后笑了笑,随口说了几个本地流传甚广的趣事,宋玉墨边听边笑,快掩不住嘴。
脂肪的细粉在空气里扑着,扑啊扑啊,扑到尹雪情的旗袍边上,被她轻轻拂开了事。
宋玉墨看着她的动作,发现下摆也沾到了,尹雪情没有发现,就叫了她一声。
尹雪情抬头,她的眉毛原是细长的,导致眉尾颜色略淡。而添上几笔后就浓淡适宜,整个眉眼堪称完美。
宋玉墨被她一看,愣了愣神,才道:“...你衣服这里,也沾到了。”
说完,宋玉墨不知怎的,没有犹豫的就伸了手,替尹雪情擦掉了脂粉。
再一抬眼,尹雪情正眯着眼笑,宋玉墨立刻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小姐。”尹雪情道。
宋玉墨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她指腹上残留着脂粉的滑腻触感,愈发的让她不自然起来。
尹雪情适时的开口,转移话题,道:”对了,说起来,您化过妆吗?“
熟悉起来之后,她对宋玉墨说话也不那么迂回的斟酌用词了,变得直白一些。
但她还是习惯于尊称宋玉墨,在她看来,宋玉墨是教书的,那就理所应当该尊敬些。
“没有,”宋玉墨回答她的问题,道:“我赶不上时髦。”
尹雪情听她语气似乎有些失落,但一瞧她脸色,又很正常。
仿佛在宋玉墨看来,自己确凿是个旧式的老套的人,所以说自己赶不上时髦这种话也说的平静。
可是宋玉墨才二十来岁,竟要整天打扮的唯恐引起谁的注意似的。尹雪情想。
“哪里的话?要是您想,我来帮您就好了。”尹雪情笑着,轻声说了一句。
她想,只要宋玉墨有一点想尝试新事物的心情,无论是跳舞还是化妆,麻将还是骨牌,她都能让宋玉墨玩的开心。
毕竟她就是一个精通所谓时兴事的女人。
以往精通这些是为了有饭吃,但现在,如果能让宋玉墨变得不再局促,好像做这些的意义终于多了一点不难堪的意义。
宋玉墨在尹雪情的带领下,很快融入了好像阔别了半个世纪之久的新世界,在摩登时代的上海不再显得格格不入。
“您是不是读过很多书?”一次偶然,尹雪情这么问道。
今天宋玉墨的学校放春假了,她收拾了些书带回校舍,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想起上次分别时尹雪情说的对象棋很感兴趣的话,宋玉墨就抱了自己的香榧木棋盘,往她那里去。
她来找尹雪情的次数不多也不少,常常是周末才能空出时间。时局不太平,学生常常乱作一团,宋玉墨往往是疲于生活的。
吴丽桐的那件事在学校里引起不小的风波,连带宋玉墨似乎也成了名人。她二哥打了电话给她,问要不要回家避一避风头,宋玉墨却不愿意。
她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和悲哀,对身处环境的无力。
认真学习教书,突破了女子职业极限的宋玉墨没有得到多少重视,然而经过了并不由自己主导的□□的宋玉墨,却仿佛成了一个微妙意义上的勇士了。
她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寄希望于时间和缄默带走不该在她身上停留的眼光。
相比之下,尹雪情所在的舞厅,寝室,化妆间,简直像一个避难所,来到这里,就不必再担忧外界的寒冬。
每次她光顾,尹雪情都推了工作一心一意陪她放松,宋玉墨有时向她吐露一些心事,因此尹雪情也知道了不少复杂的局势。
香榧木棋盘摆在桌上,宋玉墨从每个棋子的名字和用法说起,拿了黑棋给尹雪情,两人边说边摆棋。
“隔河灿烂火荼分,局势方圆列阵云。”宋玉墨轻声念了一句诗。
尹雪情细长的手指端着棋子,听宋玉墨念诗,道:“您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宋玉墨道:“不算多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尹雪情捻了捻棋面,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说因为她没听懂宋玉墨念的诗?
所以她促狭的笑了一下,道:“没什么,有些好奇罢了。”
宋玉墨被她的笑感染,也不自觉的笑了笑,道:“说到这个,你从前看过什么书吗?”
尹雪情叹了口气,用手托住下巴,想了很久,才说出几个书名,还都是《故事一百种》诸如此类。
宋玉墨笑了笑,道:”你爱看这些?“
尹雪情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含糊道:”嗯...算是吧。“
宋玉墨没有再打趣她,岔了话题,专心致志给尹雪情教起象棋来。
隔了几天她再来找尹雪情,带了一本《复活》给尹雪情看。
尹雪情在每晚睡前读几页,而后珍重的放入矮柜最上一层。
看完了《复活》,宋玉墨又带了《小约翰》和一些她认为不错的杂志给尹雪情。
”你想看看其他题材吗?“宋玉墨有时会这么问,有时也自作主张,不过问就带一些她觉得尹雪情会喜欢的小说。
这一天她拿了包下车,将钱递给车夫,刚要熟门熟路的走进去找尹雪情,就听到大厅传来一阵不小喧哗声。
“连个会英语的都没有,算什么高级舞厅?”
宋玉墨刚转进玻璃门,就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令人发厌的男人正嚷嚷着,身边围了几个醉醺醺的大兵。
一群舞女畏缩的站在角落,她们不像前几次宋玉墨到访时看到的那样,衣着光鲜,反而略显凌乱,像是临时被拉过来的。
其中一名年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歪歪斜斜的站着,脸色苍白,眼角的青色眼影蹭到了眉毛上去。
而尹雪情站在她们前面,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体面,微微翘起唇角,得体而不讨好的说圆场的话,应付闹事的人。
她脸上并无分毫不满之意,宋玉墨却从她细长的眼里读到了经过掩饰的烦躁和愤怒。
尹雪情和舞女们都忙于应付眼前,没人注意到宋玉墨来了。还是常跟在尹雪情身边,排行第七的水芙蓉何小煦发现了她。
“宋小姐,您来了。”她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对宋玉墨道。
“今天不是时候,五姐恐怕一时走不开,我先带您离开吧。”水芙蓉回头看了一眼,急匆匆的继续说。
”怎么回事?“宋玉墨问她。
”您也看见了,来闹事的。那个西装男人入了英籍,是参谋,我们惹不起。“水芙蓉克制着怒火,小声告诉宋玉墨。
宋玉墨听完,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滑稽的做派,心下了然,伸手拍了拍水芙蓉的肩,然后走上前去。
”打扰一下。”宋玉墨边走边说,音量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一时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
那男人停止了动作,向这里看过来。
而尹雪情一看到宋玉墨,就吃了一惊,立刻就要喊她。
宋玉墨看她一眼,眼神安抚,尹雪情看懂了宋玉墨的意思,犹豫之后,才压下原本要说的话。
“您是参谋?英国军官手下?”宋玉墨站到尹雪情前面,礼貌平静的问。
“你是谁?哪来的?”那男人狐疑的盯着宋玉墨,用问题回答问题,颇有些要发怒的样子。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宋玉墨委婉的说出不委婉的话:“时局不太平,英国人都进了集中营的消息,您不知道吗?”
就这样,闹事者被宋玉墨半真半假的话吓退了,尹雪情得以解放。
想要围上来感谢宋玉墨的舞女们被尹雪情赶走了,然后她自己忍不住拉着宋玉墨的手臂,反复道谢和忍不住诉苦。
宋玉墨好笑的被她拉着,安慰了几句。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正好遇到姗姗来迟的经理和领班青翡翠。
“您说的太直接了,要是他日后来怪罪我们怎么办?”经理□□听完两人复述,居然带着一点指责质问宋玉墨。
尹雪情立刻神色冰冷起来,刚要反驳,宋玉墨就安抚的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别生气。
“那就让他找我好了。”宋玉墨这样说。
尹雪情被宋玉墨带出了大厅,终于能够暂时不再隐忍情绪,嗅闻讨好献媚的空气。
两人站在华贵的大门前的台阶上,一时有点相顾无言,其实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只是都下意识的不想待在里面。
还没到营业时间,门口没有门卫站出来。人力车和人群一堆走过一堆,零星夹着几辆轿车。
“还好吗?”宋玉墨关心尹雪情。
尹雪情看着她,眼神透露出刚刚在大厅里没有的委屈和害怕。
让人意识到其实她也对寻衅滋事感到恐惧,只是因为是最红的那个舞女,所以必须撑住场子,而不能表现出来。
“已经没事了,要是他再来,我也可以解决。”宋玉墨忍不住安慰尹雪情。
尹雪情“嗯”了一声,笑了一下,好像在谢谢宋玉墨。
她穿着一件黑纱银旗袍,材质不算差,白净的脸和艳丽的眉眼,让她像一件浸润在泥里的玉器。
宋玉墨心里不忍,想到刚刚找茬的男人说的那句话,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于是她问尹雪情:“你想学英语吗?”
尹雪情愣了,眨了眨眼。
宋玉墨认真的说:“不关别的其他事,只是,如果你想学多一门语言。”
尹雪情很快就理解了,只让宋玉墨等了一会,就不犹豫的说:“我想。”
总而言之,尹雪情受宋玉墨邀约,请了一晚的假,来到宋玉墨的校舍...学英语。
宋玉墨把她安置在小沙发上,自己去书柜找适合对方的英语书了。
尹雪情趁这个时候环顾了宋玉墨的校舍公寓。
和她想象中的教书先生的房间样子不太相同,宋玉墨的房间并不一丝不苟,虽然整洁,但四处都堆满了生活气。
书桌上叠着没看完的书,椅子靠背晾着洗完的毛巾,床靠墙摆着,几件贴身衣物随意搭在床头。
旁边的炉子有生火痕迹,地上摆着几双皮鞋。
尹雪情目光停在上面,她注意到宋玉墨的鞋居然都是老式的笨重样子,一般只有男人才穿这种款式的。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蹲着翻书柜的宋玉墨,在心里决定下次要给宋玉墨带几双好看的女式皮鞋。
正当尹雪情脑内想法已经发散到宋玉墨能不能穿高跟鞋的问题时,问题对象捧着几本书回来了,尹雪情站起来,鞋跟在地上刮出不小的声响。
宋玉墨挥手让她坐下,把书递给她。然后左找右找,却找不到第二个小沙发,又不想搬椅子过来,便想坐地上算了。
这尹雪情怎么会同意?她立刻滑坐下去,把沙发让给宋玉墨。最后无法,宋玉墨拽了两张地毯过来,二人一起面对面坐在地上,才算了事。
“那我们开始吗?”宋玉墨努力忍住笑,尽力认真的问尹雪情。
尹雪情早就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在舞厅里受到的惊吓早不知道去哪了。
闻言,她也咬了咬嘴唇,勉强收住笑。毕竟她真的想学英语,也不想辜负宋玉墨的好心。
宋玉墨从26个字母开始教起,语气温和,发音正统。
她英语讲的很好,是家里从小要求的,教起尹雪情来毫不费力。
简单教了一遍字母,宋玉墨想了想,写了一个单词“red”在纸上。
她的手有些挡住字迹,尹雪情看不清,便凑过来一些。
宋玉墨写完一抬头,就看到尹雪情微微上挑的眉眼,和看着自己的专注眼神,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愣愣的和尹雪情对视。
气氛变得有些怪,尹雪情见宋玉墨红了脸,似乎察觉到自己靠太近了,便往后退了一点。
宋玉墨回过神,赶紧把手上的纸递过去,掩饰般道:“这是由字母组成的,叫单词。”
尹雪情“哦”了两声,也手很快的接过去看,看了半天,才装作自然的问:“这个词我看到过,是红色的意思吗?”
宋玉墨道:“没错。”把纸接回去,写了一行关于颜色的中英文,开始教尹雪情怎么读,气氛这才正常起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的过了很久,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宋玉墨才收了书站起来。
此时尹雪情已经累的快躺在地上了,宋玉墨被她逗笑,抿着嘴去拉她。
“怎么样?还可以吗?”宋玉墨道。
“不可以”尹雪情叹了口气。
宋玉墨把她拉到沙发上坐着,道:“雪情,你很聪明。”
“真的吗?”尹雪情蹙眉,不太相信的问。
宋玉墨认真的重申是真的,随后让尹雪情在这里休息一下,自己去打饭。
尹雪情目送她走出房间,只坐了一小会,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宋玉墨的房间里四处转着。
看完了宋玉墨贴在衣柜上的备忘录,桌上忘撕的日历,整整齐齐的练字帖子,宋玉墨提着两盒饭回来了。
宋玉墨简单素净的脸有一种柔和的光芒,带给尹雪情暂时的庇护,能汲取的学识,甚至是温暖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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