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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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晨光又一次穿透窗帘缝隙,精准地落在何闻野眼皮上。他皱了皱眉,没有立刻睁眼。昨夜混乱的梦境碎片还在脑海里沉浮——冰冷的警告,温暖的外套,沈千恒琥珀色眼睛里洞悉一切的笑意,宋予执在安全通道里弓起的、微微颤抖的背脊。这些碎片搅在一起,让他醒来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并非身体,而是精神上的某种过载。

      他在床上又躺了几分钟,听着窗外依稀的鸟鸣,然后强迫自己坐起身。新的一天,新的……未知。

      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眼下淡淡的青影,用力拍了拍脸颊。不管宋予执那警告是什么意思,不管沈千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学校总是要去的,日子总要继续。他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个惯常的、明朗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刻意和乏力。

      下楼时,早餐的香气依旧。宋予执已经坐在餐桌前,穿着熨帖的校服衬衫,手里拿着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慢条斯理地吃着。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使他看起来干净、清冷,像一件陈列在博物馆晨光中的瓷器,完美得不真实,也遥远得不真实。昨夜公交车上那件外套带来的微弱暖意和那句冰冷警告带来的困惑,在此刻这幅静谧的画面里,仿佛都成了幻觉。

      何闻野拉开椅子坐下,低声说了句“早”。何雯从厨房端出牛奶,笑着应了。宋予执抬眼,目光极快地掠过何闻野,没什么情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继续专注于手里的吐司。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至少嘴唇有了点血色。

      餐桌上,何雯照例询问着学校的情况,叮嘱他们注意身体。宋予执偶尔应一声“嗯”或“好”,何闻野则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自然,说着班里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比如吴浩刷题刷到把橡皮当成早餐馒头咬了一口,引得何雯笑起来。

      一切似乎和昨天早晨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处处不同。何闻野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更加紧绷的东西横亘在他和宋予执之间。不是因为昨天的撞见(那似乎已被宋予执彻底封存),而是因为那句没头没尾的警告。它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何闻野即使坐在宋予执斜对面,也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片无声的雷区。

      吃完饭,宋予执起身:“阿姨,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向公交站。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露水的气息。何闻野跟在后面,看着宋予执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几次想开口问问关于沈千恒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宋予执明显不想多谈,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回答。而且,以什么立场问呢?他凭什么要求宋予执解释?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人比昨天稍多。宋予执依旧走到角落,掏出耳机戴上,低头看手机。何闻野站得离他稍远一些,目光落在车来的方向,心里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兽。

      公交车来了。上车,刷卡。车厢比昨天早晨拥挤。宋予执没有找到合适的角落,便站在后门附近的立柱旁,一只手拉着吊环,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耳机线垂落,隔绝了周遭的嘈杂。何闻野站在他旁边,拉着另一个吊环。车身晃动时,两人的手臂偶尔会轻轻碰到,又迅速分开,像触电一般。

      何闻野能闻到宋予执身上那股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他想起昨夜披在身上的那件外套,也是这个味道。温暖与警告,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此刻却奇异地统一在这同一个人身上。

      车子经过几站,有人下车,空出了一个单人座位。就在何闻野旁边。他下意识地看向宋予执。宋予执也看到了空位,但他目光只是平淡地扫过,没有要去坐的意思。他的脸色在车厢晃动的光线里,似乎又有些过于白皙了。

      何闻野想起他的胃。站着会不会不舒服?他想开口让宋予执去坐,但想起他昨天拒绝的样子,话又卡在喉咙里。而且,周围这么多人,他如果主动开口,会不会显得奇怪?

      就在这时,车子一个急转弯,站着的人都猛地一晃。何闻野没抓稳,身体向旁边歪去,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宋予执的胸口。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硬朗和瞬间的僵硬,也能闻到那股皂角气息猛地贴近。

      “对不起!”何闻野慌忙站稳,脸颊有些发烫。

      宋予执身体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他低头看了何闻野一眼,眼神很深,没什么情绪,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他的右手下意识地、飞快地按了一下胃部的位置,动作轻微,几乎无人察觉,但何闻野因为离得近,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是不舒服。

      何闻野心里一紧。那个空座位还在旁边。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宋予执校服外套的袖子。

      宋予执转过头,眼神带着询问,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何闻野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空座位,然后又看了看他刚才按过的胃部位置,目光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坚持和担忧。

      宋予执的眼神顿住了。他看着何闻野,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与何闻野对视了两秒。周围是拥挤的人群和车厢的噪音,但他们之间仿佛有一个短暂的、无声的真空。

      然后,宋予执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他松开拉着吊环的手,侧身,坐进了那个空座位。坐下时,他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挺直。

      何闻野松了口气,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也平息了一些。他转回身,重新拉好吊环,目光投向窗外。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拥挤或撞击,而是因为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宋予执最终妥协的点头。那不是一个“哥哥”对“弟弟”的顺从,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共同认知(关于他胃不舒服)的、无言的默契。

      宋予执坐下后,依旧戴着耳机,看着窗外,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何闻野注意到,他放在腿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慢慢松开。

      车子继续前行。阳光逐渐变得炽烈,透过车窗,在宋予执安静的侧脸上跳跃。何闻野站在他座位旁边,能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和鼻梁投下的那一道挺直的小小阴影。这一刻,在这个喧嚣拥挤的车厢里,在这个无人知晓他们关系的角落,何闻野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透进了一线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光。不是来自宋予执主动的关怀(如那件外套),也不是来自他冰冷的警告,而是来自于何闻野自己的“看见”和坚持,以及宋予执对此的、沉默的接受。

      这感觉很奇怪。像是一种无声的角力,又像是一种笨拙的靠近。

      到站,下车。两人依旧一前一后走向校门。清晨的一中门口,蓝白校服汇成海洋。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栗色头发、笑容耀眼的身影。他没有看到沈千恒。

      走进校门,按照无声的“协议”,他们应该在这里分道扬镳,一个去明理楼,一个去……何闻野甚至不知道宋予执除了教室还常去哪里。

      就在他准备说句“那我先走了”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宋予执,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短暂到何闻野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宋予执没有回头,只是用不大、但足够让身后半步的何闻野听清的音量,平淡地说了三个字:

      “自己小心。”

      说完,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解释,径直朝着明理楼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涌向教学楼的人潮中。

      何闻野愣在原地,咀嚼着那三个字。“自己小心”。小心什么?沈千恒?还是泛指在一中这个新环境?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关心,但比起昨天那句冰冷的警告,似乎又多了一点……提醒的意味?还是只是他多心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消失的方向,心里那团乱麻似乎又多了一根线头。这个人,每一次开口,每一个动作,都像在下一盘他看不懂的棋,落子无声,意图难明。

      何闻野甩甩头,也朝着教学楼走去。不管怎样,先度过今天再说。

      上午的课程平静无波。何闻野努力跟上进度,和同桌吴浩借笔记,回答老师提问时也不再像昨天那样慌张。林薇和周小雨课间依旧会找他聊天,态度友善。他渐渐开始适应这个新班级的节奏。

      然而,沈千恒就像一片飘忽的云,时不时投下影子。第二节课间,何闻野去教师办公室送作业本,回来时在走廊拐角,差点和一个人撞上。

      “哟,小心。”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音。

      何闻野抬头,是沈千恒。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衬衫,领口依旧松散地解开两颗扣子,栗色头发在走廊窗口的光线下显得柔软蓬松。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竞赛资料,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惯常的、温暖又玩味的笑意。

      “沈学长。”何闻野礼貌地打招呼,心里却因为宋予执的警告和那句“自己小心”而拉起了警报。

      “这么用功?帮老师跑腿?”沈千恒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怎么样,昨天体育课累着了吧?看你后来脸色不太好。”

      “还好,可能有点不适应。”何闻野含糊道,想快点离开。

      “慢慢来。”沈千恒点点头,似乎不打算多聊,但就在何闻野准备侧身走过时,他又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对了,昨天放学看到你和予执一起走的?你们……住得近?”

      何闻野的心猛地一跳,后背瞬间绷紧。他抬起头,对上沈千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依旧带着笑,温暖明亮,但此刻,何闻野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温暖之下,某种锐利的、探究的视线,正试图穿透他表面的平静。

      沈千恒看到了?他故意等在这里?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何闻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宋予执?哦,你说一班那个……不太认识。昨天放学人多,可能顺路走了一段吧,没注意。”他耸耸肩,语气自然,“我家住枫林路那边。”

      枫林路是别墅区所在的街道,但没说具体门牌。这个回答半真半假,不算撒谎,但也模糊了关键信息。

      沈千恒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又似乎没有。他点点头,没再追问:“是吗。那可能是我看错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资料,“我得去送这个了。回见,新同学。”

      “回见,沈学长。”何闻野看着他转身走远,那挺拔潇洒的背影在走廊光影里格外醒目。直到沈千恒消失在楼梯口,何闻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手心竟然有些潮湿。

      沈千恒绝对看到了。他最后那句“可能是我看错了”,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他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好奇?还是像宋予执警告的那样,需要“小心”?

      何闻野心情复杂地走回教室。宋予执的警告,沈千恒的试探,像两张无形的网,正在向他收拢。而他,对这个新环境里的人际暗流,还一无所知。

      整个上午,何闻野都有些心神不宁。沈千恒那带着笑意的探究眼神,和宋予执那句平淡的“自己小心”,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沈千恒的身影,也猜测着宋予执此刻在做什么,胃还难不难受。

      午餐时间,何闻野随着人流走向食堂。他特意走慢了些,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他没有看到沈千恒,却在食堂角落的老位置,又一次看到了宋予执。他依旧独自一人,面前摆着清淡的饭菜,正慢慢地吃着。他的脸色比早上在公交车上时好一些,但用餐的姿势依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何闻野打了饭,找了个离宋予执不算太远、但也不容易被直接看到的座位坐下。他一边吃饭,一边用余光留意着那个角落。他看到宋予执吃到一半,放下筷子,从裤袋里掏出那个银色药盒,倒出药片,就着汤吞了下去。动作熟练而隐蔽。

      何闻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油亮的菜肴,忽然没了什么胃口。那种混合着担忧和无力感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过度关注,宋予执明显不希望被打扰,更不希望被同情。但他就是忍不住去看,去在意。这种在意已经超出了对“陌生人”或“名义哥哥”的范畴,变成了一种……习惯?还是某种更深层的牵扯?

      他想起昨夜披着的外套,想起早上公交车上宋予执最终妥协坐下的那个点头,想起那句平淡的“自己小心”。这些极其微小的碎片,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也搅乱着他的心绪。

      下午第一节课后,何闻野去洗手间。出来时,在楼梯口又遇到了沈千恒。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个一班的男生,似乎在讨论一道竞赛题。看到何闻野,沈千恒停下话头,笑着打招呼:“嗨,何闻野。”

      “沈学长。”何闻野点头。

      “正好,”沈千恒很自然地走过来,将手里一本笔记递给他,“上次说要借你看看的,一班物理老师的补充笔记,对理解电磁学部分挺有帮助的。你们七班进度可能稍慢一点,这个应该有用。”

      何闻野愣住了。他完全不记得沈千恒说过要借他笔记。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也更加警惕。他看向沈千恒,对方笑容坦荡,眼神温暖,看不出任何不妥。

      旁边两个一班的男生也看着何闻野,眼神里带着点好奇,但没什么恶意。

      何闻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笔记:“谢谢沈学长。”

      “不客气。看完再还我就行。”沈千恒摆摆手,和同伴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这周末学校图书馆有竞赛小组的答疑,我是助教之一。你要是对物理感兴趣,或者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过来听听。”

      “……好的,谢谢。”何闻野抱着那本厚重的笔记,看着沈千恒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五味杂陈。沈千恒表现得如此无可挑剔,热情、友善、乐于助人,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学长的形象。可宋予执的警告,和他自己那种隐约的不安,又如此真实。

      他拿着笔记回到教室,翻开。笔记字迹工整清晰,重点突出,确实是很好的学习资料。沈千恒这么做,真的只是出于热心吗?

      放学时,何闻野刻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大部分人都走了,才收拾书包离开。他走到校门口,没有看到宋予执的身影。也许他已经先走了。何闻野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失落,但也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用面对那种沉默同行下的微妙压力。

      他独自走向公交站。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站台时,他却意外地发现,宋予执竟然也在。他站在站牌旁,没有戴耳机,只是静静地看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冷清的侧影多了几分温暖的错觉。

      何闻野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人都没有说话。

      公交车来了。上车,刷卡。今天车厢很空,有许多空位。宋予执径直走到后排一个双人座,靠窗坐下。何闻野犹豫了一下,选择了隔着过道的另一个单人座。他没有再坐到宋予执身边。有些界限,或许保持一点距离更好。

      宋予执对他的选择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转头看着窗外。

      车子启动,夕阳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光影。何闻野看着对面座位宋予执被金光勾勒的侧脸,忽然想起沈千恒借给他的那本笔记。他迟疑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隔着过道,递向宋予执。

      宋予执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本笔记上,又抬起眼看向何闻野,眼神里带着询问。

      “沈千恒借我的,”何闻野低声说,观察着宋予执的表情,“说是一班物理老师的补充笔记。”

      宋予执的目光在笔记封面上停留了两秒,那上面有沈千恒飞扬的签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眼神似乎更冷了一些,深不见底。他没有接笔记,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重新转回头,看向窗外。仿佛那本笔记,连同沈千恒这个名字,都不值得他投注丝毫关注。

      但他的沉默,在此刻,本身就成了一种回答。一种比语言更冰冷、更明确的回答。

      何闻野慢慢收回手,把笔记放回书包。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夕阳的光辉在宋予执沉默的侧影上缓缓移动,将他一半笼罩在暖金里,一半沉入渐浓的阴影中。

      何闻野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那团乱麻,似乎拧得更紧了。沈千恒带着温暖笑容递出的橄榄枝,宋予执用冰冷沉默筑起的高墙。他站在中间,像站在一片无形的战场上,看不见硝烟,却分明感觉到了凛冽的风,正从两个方向,同时吹来。

      而家,那个有着妈妈温暖笑容和可口饭菜的“家”,就在这趟沉默行驶的公交车的终点。那里既是短暂的避风港,也是这一切微妙、复杂、难以言说关系开始和持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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