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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慎所内闻笑语芳草园中见私情
诗曰:
主翁夜宴烛笼明,仆辈偷闲暗诉情。
残酒三巡浇块垒,新词半阕动心惊。
沐身怯怯销尘虑,私语喁喁忘世名。
莫道朱门多寂寞,墙角犹有笑盈盈。
畅和园的亭台水榭内,主子们正因突颁的圣旨而心思各异,气氛微妙。而在他们视线之外的、属于下人们的一隅,一场期待已久、心照不宣的狂欢,也正借着夜色,悄然拉开序幕。
水月升庄西侧,有一栋连体建筑。中间的一道高廊,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道大门进去,是个宽敞的厅堂,往左(西)走,便是太监们聚居的敬慎所;往右(东)走,则是婢女和伶人戏子们居住的承运院。
今夜,敬慎所的膳厅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膳厅极大,敞开着、靠近厨房的里间,摆着几张供管事们用的小桌子,而外边则是一排能容纳上二十多人的长条桌。此刻,已坐满了不需值夜的太监。桌上摆满了从主家宴席上撤下来的珍馐佳肴——炙烤得流油的羊腿、外酥里嫩的烧鸡、还有浇着浓郁酱汁的江鱼。
王府的下人等级森严,太监主要分为两拨。一拨是侍奉老坲爷的,常驻寿安苑,其掌事大太监是萧定权,人称“权公公”,他们这一支,向来眼高于顶,自成体系,不与旁人往来。另一拨,则是侍奉世子、各房夫人、公子等人的,由人称“瑀公公”的王府太监总管萧瑀管辖。这敬慎所里住着的,那些还没混出头脸、干着最粗笨活计的普通太监,大多是“瑀公公”的手下。
(说来有趣,这满府有些脸面的太监,无论户籍如何,都统一姓“萧”,此乃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以示皇家恩典与区隔。)
一个叫张件的小太监左右看了看,最先发现少了人,便嚷道:“诶?怎么今儿没见着张临?这小子平日里最爱凑这种热闹,今儿个有好酒好肉,怎么反倒不见人影了?”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浪笑。为首的朱汝贵嘿嘿一笑便意有所指地说道:“那张临兄弟可是好福气的,保不齐今晚正陪着哪位相好的妹妹‘吃酒’呢,咱们这儿的残羹冷炙,哪及得上人家的‘热乎劲儿’?”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稍歇,一个在营造处跟着干活、名叫陆易的年轻太监,灌了一大口酒,长叹一声:“可算能歇歇了!跟着萧云从大人修了一天的花圃,这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咱们就是做牛做马的命!”
另一边,负责在礼仪处跑腿的钟临俊则抱怨道:“你那算什么!前儿个祭祀,几十道礼节,一步都不能错,错了就是一顿板子!咱们累死累活,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可你看内直房那帮侍卫太监,一个个牛气冲天,虽跟咱们住在一个院里,眼睛却都长在头顶上,何曾正眼瞧过咱们?人家那架子,瞧着比主子还大,咱们哪能跟人家‘一个锅里搅马勺’?到底是金尊玉贵的,连气派都比咱们高出一等呢。”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附和,纷纷吐槽起平日的辛苦和那些武装侍卫的蛮横。
朱汝贵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独自喝着闷酒的年轻人身上。“哎,我说农泽汇,你小子今天怎么了?蔫头耷脑的,是不是得了什么好处,不想跟哥哥们分享啊?”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农泽汇。他们早就听过府里关于承乾苑地下的传闻,也隐约知道农泽汇前几日被叫去“干大活”,只是不知其中详情。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闻言更是手一抖,酒都洒了出来。梁俊地见状,立刻端着酒碗凑了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泽汇弟,看你这模样,哥哥们可都听说了啊,前儿个半夜,是不是被叫去‘干大活’了?”
“没……没有的事!”农泽汇慌忙否认。
“还嘴硬!”方觉业也凑了过来,给他的碗里满上酒,“咱们这儿的,谁不知道谁啊?那条道,府里就那么几个人有资格走!你小子走了大运,还不快跟哥哥们说说,那传闻中的‘大宝贝’,到底长什么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地给他灌酒。农泽汇本就心神不宁,几碗烈酒下肚,已是头晕目眩,架不住这轮番逼问,终于泄了底。
他忽地压低了嗓音,眼里闪着惊恐的光,又藏不住那点按捺不住的雀跃,嘴唇发颤道:‘好哥哥们,那…… 那东西竟是真的!
满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农泽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天半夜,我被叫起来,跟着几位大公公,亲眼看着一辆装着好几个大木箱的马车,从御铃廊后面,直接被赶进了承乾苑一个平日里几乎不开门的侧院内。那院门口,站着四个带刀的侍卫,跟门神一样!那院里有间大偏房,马车进去后,门一关,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整间房……整间房的地板,竟然是个大升降台!连人带马带车,就这么……就这么直接降了下去!”
“下到下面,黑漆漆的,点着灯,像个大地洞!又有一个大机关,像是水碓一样,‘哐’地一推,就把马车上那些死沉的箱子,全都推到另一辆铺在轮上的平板货车上。那货车,不用人拉,就靠着地下暗河的水流为动力,用好多滑轮滚轮和粗麻绳牵引着,自己就往前走了!”
他比划着,声音都在发抖:“那地道,得有个几百米长!尽头,又是一间大石室,一屋子……满满一屋子,全是那种大箱子!瑀公公……萧瑀总管,就在里面,带着人,点着数呢!我……我偷偷瞟了一眼,一个箱子没盖严,那金色……我的天爷!一箱子全是金条!还有一箱,全是猫眼儿那么大的珠子,五颜六色的,晃得人眼都睁不开!那光景,做梦都梦不到!”
农泽汇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而餐厅里的其他太监,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呼吸急促,脸上全是贪婪与狂热。
“一屋子……全是财宝……”朱汝贵喃喃自语,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我的天爷!只要……只要能从里面捞上一箱子,不,半箱子!咱们这辈子,就再也不用当牛做马,看人脸色了!”
“能买多大的宅子?能雇多少人伺候?”方觉业已经开始幻想,口水都快流下来,“天天吃肉喝酒,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梁俊地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抓住农泽汇:“那地方……守卫严不严?机关……好不好动?”
整个膳厅,都被这从天而降的秘密点燃了。这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太监,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金光大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已是酣热。朱汝贵不知又动了何种心思,竟让人从厨房冰窖里偷弄了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来。他用切肉的刀,小心地将冰块切成一般大小,随即高高举起两块,对众人喊道:“光喝酒吃肉没意思!老规矩!抓阄!抽到谁,谁就上场!赢家,我这儿另有赏钱!”
这是他们平常玩闹的法子,两人比赛舔冰块,看谁先把冰块舔化了,舔成一滩水,就算谁赢!
这玩法虽有些促狭,却暗合了众人久被压抑的心思,一时间都哄笑起来,争着叫好。几轮抓阄下来,竟是梁俊地和方觉业二人被抽中。
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场中,各拿了一块冰,哨声一响,便埋头猛舔起来。方觉业是个老实人,只知道用舌头一下一下实在地舔舐,不一会儿就冻得舌头僵直,满脸痛苦。而梁俊地却是个机灵鬼,他先是将冰块在掌心捂热,又用嘴唇和舌头并用,不住地哈着热气,那冰块在他手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着。
周围的太监们看得更是兴高采烈,有的为方觉业着急,大喊着让他机灵点;有的则为梁俊地叫好,夸他有办法。下注的,催促的,说笑的,骂俏的,各种声音混杂一起,将这小小的膳厅,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喧闹的市井。最终,还是梁俊地技高一筹,在一片欢呼声中,将手中的冰块先一步彻底变成水,赢得了彩头。
就在敬慎所内一片喧嚣之时,乔迪却如一个最敏锐的猎人,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趁着众人酒酣耳热,无人留意,悄悄地溜出了那片嘈杂,如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但这一次,驱动他的已不单单是对洁净的渴望。
连日来,那个在墙缝中窥见的、被铁链锁住的女子身影,如同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了日夜折磨他的梦魇。他既恐惧那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惊天大秘密,又被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所左右。他必须回去,必须再去确认一次,那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洗澡,不过是他为这次探险,寻找的最好借口。
通往水龙寨后墙根的路,他已走过无数遍,但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充满了明确的目标与倍增的恐惧。他不单是怕被人发现偷偷洗澡,更是怕撞见任何与那个秘密地牢有关的人。
终于,他摸到了那个熟悉的角落。他没有急着去摆弄引水的竹管,而是屏住呼吸,径直来到那处被藤蔓掩盖的墙根,熟练地拨开杂物,找到了那个墙缝。
他凑了上去。
缝隙后依旧是那片幽暗。借着不知何处透下的微光,他看清了地上的稻草,看清了那条粗重的铁链,铁链的一端,的确是锁在墙壁深处。然而,铁链的另一端,却空空如也地被扔在稻草上。
哪还有半个人影?乔迪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吊到了嗓子眼,半晌做不得声。是被转移了?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墙体结构。从这个位置和高度判断,这里无疑是一处半地下室,似乎是某个久已废弃院落的延伸部分。
确认了这些,他才悄然后退,来到排水暗沟旁。他颤抖着手,将引水的竹管阀门打开,一股温热的水流“哗哗”地注入桶中。他急不可耐地脱下衣衫,一咬牙,整个人沉入了水下。
然而,这一次,那满足的舒爽感,却被一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意所侵蚀。他贪婪地洗刷着身上的污垢,脑子里却全是那条空荡荡的铁链。这温热之水,与那阴暗潮湿的囚禁之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整个过程,他依旧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便从桶中爬起,用最快的速度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又将一切恢复原状,才再次融入夜色。
洗浴过后的乔迪,并未直接回到那个冰冷的大通铺。身上是前所未有的洁净与干爽,心中却因方才的紧张激荡难平。他需要吹吹风,让这颗狂跳的心冷静下来。
他信步走向水月升庄南边那片大花园,这里地处中部偏南,远离了主子们的院落,也避开了敬慎所的喧嚣,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他寻了一处假山石的阴影躲藏起来,却听见不远处的花亭里,传来一阵女儿家的笑语声。他心中一动,悄悄地凑了过去。
只见亭中点着几盏绘着仕女图的羊皮灯,几个婢女正围坐着,面前摆着茶果,似乎在开什么“月下雅集”。
他听见一个声音道:“可惜了,今日宴上那几首《浣溪沙》,咱们只远远听了个大概,没能听全。”
另一个声音接道:“谁说不是呢?尤其是那位新晋的懿璘侯爷,听闻他最善作新词,今日不知又有什么惊艳之作。我方才托人去问了,想找找有没有抄录下来的词稿,竟然没能找到。”
“那样的天之骄子,作的词,怕是早就被呈到主子们的书案上了,哪能轻易流传到我们这儿来。”一个婢女叹道。
乔迪躲在暗处,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原来,在这些婢女的心中,那位懿璘侯爷,已是如同天上星辰般的存在了。他不禁想起自己,同样是身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里,却只能在暗沟里偷得片刻的洁净,命运之差,何止天壤。
又想到,这王府的婢女,一拨隶属寿安苑,以大姐大梁芳芳为首,主要伺候老坲爷和瑶华院的几位待嫁小姐,平日里规矩森严,不苟言笑。另一拨则归世子妃管辖,分散在各房夫人的院里,性子要活泼许多,平日里爱唱些流行的填词歌曲。想必他们就是这一拨吧!
夜色渐深,南园中的花香也愈发浓郁。
就在花亭不远处,一片极为隐蔽、靠近水边的紫藤花架之下,两个身影,正如藤蔓一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而乔迪的四处漫游,已打搅到了某些人,他却浑然不知。
是婢女杨榴,和那个在府中以俊俏闻名的太监,张临。
他们躲在花丛的阴影里,借着夜色的掩护,疯狂地亲吻着,喘息着。这是一种在王府森严等级之下,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激情。他们是最低贱的下人,他们的爱情欲见不得光,他们的欲望更是弥天大罪。
“张临……别……会被人看见的……”杨榴的声音早已不成调,带着哭腔。
“我不管!”张临眼中似有星火闪烁,猛地将杨榴揽入怀中,两人跌在紫藤花下的软草上。他的吻,带着一股狠劲,从她的唇,一路向下,滑过她修长的脖颈。
夜风拂过,紫藤花叶沙沙作响,掩盖了那断断续续的、令人心悸的喘息。
夜,更深了。他们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困兽,用最激烈的方式,证明着彼此的存在,也一同走向那不可知的、悬崖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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