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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饭
眼前是一男子身影,左手持泛着寒光的泯玉剑,爽利地一抛一接,回身露面,竟是年少旧作中的主人公董天穹,相貌生得同董云天极相似,只是比本人体魄更加强健。
而后他劲腰一扭,转眼变作了仙风道骨的白天明,三千丈白发如瀑,云剑轻展、莲步轻摇,宛若画中白鹤一般优雅闲逸……
可赏着赏着,董云天却又真实地体会到是自己在舞,他如有神助似的灵巧地挽了个剑花,精巧的泯玉剑沉沉坠在柔软手心当中,只觉得被冰凉剑柄硌得生疼,然而心底全都是不可置信,又夹杂着飘飘然的热忱与惊奇。
下一瞬,一袭玄衣的夏浔正乘月破空而来,神色冷峻似寒霜,用的却是与昨夜相同的一招。
——泯玉剑尖上挑着一杯火热烈酒,不过此次的瓷杯却被刻意砸碎在地,一阵阵酒香轰轰烈烈侵袭而上。
那人衣摆翻飞似游隼展翼,口中仍吟咏着董云天最喜爱的那几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纵使夏浔话语中并未显现出情绪起伏,可那翻动的剑尖却不得不令董云天有深陷杀伐囹圄之错觉。
一时间,头晕目眩,只觉得有浓雾将思绪阻塞绑缚,董云天惊惧万分,内心恳求不是被夏浔抹了脖子……
迷迷蒙蒙睁开双目,雪白的内衬衫子并未见血,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用两条纤长手臂将瘦削的上半身撑起,不再流连梦中。
一转头却又见到条金黄物什动来动去,定睛一瞧发觉是蹲在地板上寻东西的花鸿霖。
昨夜大闹一场的宿醉让董云天很不好受,喉头里似乎还残存着酒气,光是起身这一微小的动作便足以使得他心悸冒冷汗,于是抚膺轻叹出一声哎呦来。
花鸿霖循声探出脑袋来,笑一笑解释道:
“小董哥,你醒啦。方才你说了梦话,喊得怪大声呢,我怕你出什么事了,这才进来的。”
董云天听后便暗自神伤,心底发誓日后再也不可贪酒,洋相出尽之余还落得一身酸痛,只能默默把这口气吞下去。
昨日里他从汴京穿来的那身衣服已然被洗净晾干,静悄悄被放在床尾处。拿来展开,上头和昨日夏浔借他的跑堂服有相同的气息。
离开时,花鸿霖为他阖紧了房门,于是董云天起身来洗漱,徐徐换好衣裳后长舒一口气。
他生平第一次被陌生人这样亲切地喊“哥”,颇感生疏。
不过那一夜仍旧是难忘的,董云天望向窗外平静的湖面,淡淡回想,方才一场大梦也足以令他心驰神往。
假若舞剑的当真是自己便好了……
董云天呆立在盛满温水的面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中指上略泛红的薄茧想着。
门外传入咚咚踏楼梯足音,来的是花鸿霖,他轻轻叩门,开口道:“小董哥,来吃些东西吧,你昨晚都没吃饭。”
董云天应声出了房门,清晨偌大的菡萏楼空无一人,花鸿霖示意他坐在离厨房最近的那张小桌旁,等待着忙碌的二人一同用餐。
抬头见到花鸿霖,他正一口气从厨房端出三碗刚出锅的白粥来,董云天大吃一惊,只见这个小小的身影似乎要被重重的三只大碗压垮,又怜香惜玉般地担心粥汤烫到小花白嫩的手,于是站起来想为他分担一些。
结果小花却是摇了摇头,说:“无事,这个由你拿,反倒是会烫到手的,我来便好。”
语毕董云天一愣——小花人儿不大,口气不小,刚开始他只感觉这黄毛小子逞强挺有趣,不过等他三步两步来到桌前,放下碗筷后,才见着他手掌上那几枚白白的茧,只不过不及夏浔的明显;白皙的手背上亦浮起青筋。
这双手一看便是正经习武之人的,只不过爱护有加,未见刀伤罢了。
这时,董云天才大彻大悟,眼前的花鸿霖并非一个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弱不禁风的少年,他的心头顿时有些不平衡与酸涩起来。
“今日老板人不在,其他伙计要到中午才来,就我们三人凑活一顿吧,委屈小董哥吃白粥啦!”
花鸿霖天真烂漫,又端出一碟萝卜干、一碟雪菜来,放在桌中央,再往对面碗上放一双洗干净的筷子,探探头向外望,等待夏浔回来。
清粥小菜,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餐食,在此刻却米香弥漫,直引得饥肠辘辘的董云天悄悄吸了两下鼻子。小花看到后,悄悄掩面乐了,随后便搬了板凳,坐下说道:
“小董哥要是饿了,我们就先吃吧,小夏说不用等他。”
花鸿霖估计自己也饿得不行,双手端起大碗嘬掉了粥上层的奶白米糊,几口温热汤水下去,喉咙间甚至舒坦地发出赞叹般的哼哼两声,又夹来三两粒萝卜干配来吃,在唇齿间嚼得咔嚓咔嚓。
董云天边看边笑想这孩子真好养活,同时亦食指大动,舀了一勺碗底的滑腻稠粥,清清淡淡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胃中,果真舒服多了。
一碗白粥已快见底,夏浔的那一份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米皮。
此时,大门终于是被推开,门口那人拎着一包东西,快步走到桌边来。
“哇,等你好半天,我和小董哥都饿的快不行了,所以先吃了。你跑哪去啦?”
每回见到夏浔,花鸿霖便变得更加孩子气一些,挥挥空闲的左臂,招呼他来吃掉那碗已变得温温的粥。
将手中纸包放在桌上,系绳一解开便扑面而来一股荤油浓香。
小花的眼睛似乎一瞬间被点亮了,跳到夏浔旁边欢笑着问他:“原来你是偷偷给我们加餐去了?小夏今天这样好?”
夏浔并未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表情比昨日舒缓了些,说:“总共买了六个,一人分两只吃吧。”
乐呵呵的花鸿霖抄起筷子便戳来一个热包子,白面发得松软,还略带些甜,内里肉馅咸鲜喷香,深色汤汁浸到面皮内,吃进肚中满足得很。
平日里在宅上,董云天因病而常常吃的精细、清淡且讲究,这类油腻的面点极少上他的桌。今日同肉包久别重逢,不知是饿得心慌还是受了小花的影响,总觉得那白花花柔软一团亲切得很,最后细嚼慢咽吃下两个大包后竟仍觉腹中有盈余,顿时有些羞赧。
他侧目看身旁小花,已是吃得心满意足,白粥还剩下碗底那一点儿。又看回夏浔,那人正对着纸包中余下的最后一包子发呆,感受到董云天视线后回过神来,开口道:
“昨日喝多了些,今早略感食欲不振,董公子若是还有胃口,请便。”
董云天心思被一眼看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夏浔说的明白了,自己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慢悠悠把那包子吃进肚中。
吃下三个包子后,董云天终于是满意了,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游移着。
花鸿霖满是使不完的活力,休息了片刻便拿上碗筷进厨房收拾了,夏浔于是也跟进厨房,帮忙洗洗刷刷,只留下董云天一人在桌边慢慢消化。
“‘小董哥’,叫得如此亲切?”
一面搓洗碗碟,一面侧目看身旁花鸿霖,夏浔说道。
“嘿嘿,只不过是觉得他同我于些许方面略有些相像罢了……不过这相逢一场都是缘嘛,关系搞搞好,嘴甜一点,又不会少块肉。”小花摇头晃脑,回了几句。
“等一下出去,我来寻个人把他送回汴京,你可还记得董宅在哪?”夏浔半晌后开口,放下被挽起的袖子,擦了擦手上水珠便要来帮小花搬重物,花鸿霖见他要帮,也不同他客气了,分下一半的干净白瓷碟留给夏浔,自己亦快步将手中一半挪到空桌面上来,此后问夏浔:
“这么快又要下逐客令?好吧好吧,那我来将他送去吧,正好还能让掌柜的给我多开两天假,再去汴京街头上兜两圈。”
夏浔没再说什么,花鸿霖明白是默许的意思,嘴上不多讲,心里却想着:说我亲切,小夏你昨日可不也玩得疯了?今晨还特意买了好的吃食来,哎!
片刻后,二人肩并着肩掀开布帘从房内走出,董云天正一手撑着下颌冥思苦想。
口腹之欲易于满足,一片私心却难开口。
今晨黄粱一梦使他几乎失魂落魄,似乎旧时早夭的幻想再度回了春,又被他亲手一笔一划刻在心尖,既近又远。
——如若巽风山上手持泯玉剑的少年英豪不是华雷吟或吕肆海,若我不再仅仅是阐事之人,而是亲力亲为造势之人,那么今日的董云天又会以何等姿态示人呢?他落寞地想着。
“嗯,小董哥,过一会我便跟着你,送你回汴京去吧,也耽搁你许久了。”花鸿霖坐到他身旁来,问着董云天,将他的空想搅乱了。
原本托着腮的那人还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忽然得知立刻要动身离开,表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是敲锣打鼓、坐立不安。
一旁的夏浔仍是挂着副淡然模样,与花鸿霖商讨着行程要事。
董云天攥着自己的指节,手心发了汗,最终还是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对着面前二人道:
“小花公子,夏大侠,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们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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