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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夜风骤起,呜咽着掠过旷野,篝火被拉长又骤然萎缩,月亮悄然行至中空,流下苍白的光,杯盏敲击声渐渐轻下来,有些人尚不清楚有什么在发生,却也敏锐地屏息敛声。
穆淳端坐于主位,神色沉静难辨,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终于开口:“韦夫人,你要什么呢?”
韦素川深深垂下头颅,扬起的声音异常清晰:“陛下,我自知家父犯下大错,粗鄙之身得蒙陛下矜悯,才能苟且偷生,无颜再希冀皇恩,更何况护佑陛下安全本就为子民职责,岂能携恩图报?陛下仁善,我便斗胆为夫君求一项恩典。”
闻言,穆淳眉目舒展开,大喜道:“韦夫人有勇有谋,不必过分自谦,你们夫妻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啊,泉爱卿,你上前来,现下在何处当差啊?”
泉抱石迅速趋步上前,低眉顺眼行礼,回道:“回陛下,臣在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
穆淳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温和笑道:“泉爱卿高中状元,怎的安排你做了这等小事,今日我便作主,命你为都察院侍郎,如何?”
韦素川和泉抱石连忙下跪谢恩。
此方唱罢,紧绷的气氛像弓弦被猛地剪断,四下里哗一声,欢宴才正式开始。李濯缨被人拉着,跌跌撞撞融进人群,言圣怜往她手里塞了一只肉腿,应是刚从火上拿下,手心里热烘烘的,烤熟的肉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闪着光,油星似乎仍在滋滋作响。
炭火香和肉脂香逸散开,萦绕鼻间,折腾一番,李濯缨实在饿极,咬了一口,肉外酥里嫩,肉汁在齿间迸溅开,辣椒粉撒得刚好,她满足地微微眯起眼,整个人不由松懈下来,懒洋洋看着他人吵嚷着划拳。
想来今夜无事,李濯缨便接了一碗酒,酒未热过,带着深秋夜露的凉意,清冽冽入口,让她一激灵,顺着喉咙冲下去,涌入肺腑,便变得热辣辣的了,整颗心都烧了起来。她悠悠抬眸,目光越过欢腾的人群和跳跃的火舌,望见了言圣怜。
他被困在一群人的恭维中,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带着无奈的笑,目光穿过人潮的间隙,遥遥回望她。
几杯酒下肚,言圣怜才终于挣脱出来,来到她身边,掏出一只精致的木盒,莞尔道:“原先约定好的,愿赌服输,给你了。”
李濯缨也不推辞,擦了擦手,接过木盒,打开,其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佩,龙凤呈祥的花样,玉质上佳,在火光中闪着温润的光,触之细腻润泽,是难得的好物,想来早就备下了。
李濯缨有些醉意,惺忪抬眼瞧他,笑了笑,有些慵懒道:“我很喜欢……”
言圣怜愣了愣,半晌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下意识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脸颊。
篝火燃至深夜,终是阑珊。李濯缨独自步出喧闹的营帐,深秋的寒气包裹了她,混杂着草叶与泥土的清芳,她深吸一口清苦的风,呼吸间像含了薄荷,余烬在身后挣扎,不肯全然熄灭,她仰首望去,墨蓝的天幕上,星子灿烂低垂,无声地闪烁流转,触手可及。
常言,人聚如烟花,短暂地绚烂一瞬,接着便零零落落散成一地狼藉。秋狝盛事后,温度更是急转直下,蛰伏已久的冷意骤然发难,空气如同藏了冰凌,天也低沉下来,皇宫的红墙金瓦蒙上一层烟霭。
数日后,林家传来密信,胡绥便以林氏长女林钰裘的身份参与选秀。
忙碌间,转眼便入了冬,风声渐紧,庭前梧桐凋尽,这日下了雪,皎白的毛团静悄悄落下,趴在物件儿上,很快洇开一小块湿痕,渐渐的,雪堆起来了,万物裹上素装,无论宫殿楼台,亦或枯枝败草,都尽数落入一片无暇的白中,哈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氤氲翻腾。
手脚埋在冬装里,难免不太便利,李濯缨也因此有些懒怠,殿内暖炉更是催人昏昏欲睡,她慢条斯理地替闫求实研墨,墨汁渗出来,被她打着转搓开。
穆淳身边的太监此时通报进殿,寒流从门缝里卷进来,打乱了屋内蓄起的暖意,他理了理拂尘,冷硬道:“太后娘娘,陛下有请。”
李濯缨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一眼闫求实神色,回道:“何事直说吧,冬日天寒地冻,行走若有闪失,伤了太后凤体,如何担待得起?”
那太监嘴角扯出一丝弧度,腰弯得更低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容推拒:“自是有要事,太后娘娘还是随咱家来吧,陛下正在审讯罪人,还需娘娘亲自出面,娘娘凤体贵重,奴才们自会万分小心。”
李濯缨微微蹙眉,疑窦丛生,穆淳这是唱的哪出戏?而观现下情形,这太监态度坚决,想必穆淳是执意要闫求实到场,他究竟意欲何为,何来的罪人?
无奈,李濯缨只得暂且压下心头不安,为闫求实披上斗篷,牵他上了轿辇,去往养心殿。
甫一入殿,李濯缨暗自一惊,朝中重臣俱在,乌泱泱围了一圈,无不一脸凝重,穆淳负手立在中央,面前跪着一位女子,粗布衣裳,垂着头,不辨容貌。
闫求实仿佛对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自顾自找位子坐下,理着袖子,冷睨一眼穆淳,等他开口。
穆淳见他兀自坐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愉,回身落座于主位,沉声道:“秋狝中混入刺客一事,大家都已知晓,连日搜查,终于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捉拿归案,然而其所供述的真相,却叫人难以置信,悲痛至极。”
李濯缨心一跳,细瞧座下之人,眉眼泯然众人,让人难以记住的普通面容,并不是胡绥,是被拿来顶罪的?
穆淳轻轻一敲桌案,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盯着“刺客”道:“黎琪,当着满朝众臣和太后娘娘的面,将你适才招供的,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再清清楚楚如实招来。”
黎琪浑身一颤,抖着嗓子嗫嚅道:“陛……陛下……”她抬起一双惊慌的眼,扫视一圈,最终定定落在闫求实身上,猛然指向他,叫道,“是她,是太后娘娘!”
满室哗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惊得当即趴伏于地,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闫求实勃然色变,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李濯缨反应极快,按住他的手,同时直直跪下,抢先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定有蹊跷,还望陛下细察,这必是有人诬陷,陛下圣明,莫要入了歹人的圈套,被离间了母子之情啊。”
黎琪膝行几步,瞪着他们:“娘娘,您莫再狡辩了,千真万确是您向门内递了委托,要陛下的项上人头,陛下是娘娘你亲生孩子,虎毒尚不食子啊,您怎能如此狠心。”她声音凄厉,说着说着,落了几行泪,好不凄楚。
“你既说娘娘与陛下是血缘至亲,娘娘有何理由谋害自己子嗣?”
“自然是要取而代之,如今宗室无人,陛下若出事,江山后继无人,娘娘你权势滔天,这天下不就落入你手中了?娘娘,您为何一言不发,可是自知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她略微知晓门的存在,这种杀手组织在江湖上有如今地位,绝不会做出背叛雇主之事,胡绥被她救下,穆淳不可能查出,他大概率只是派人伪装凶手,无意于追查真凶,只想拉闫求实趟浑水。
穆淳这是铁了心要除掉闫求实,先不论穆淳韬光养晦多久,她身为太后贴身宫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闫求实获罪,她李濯缨捞不到半点好处,甚至可能被连坐,事急从权,此番只得先保下闫求实。
李濯缨急道:“秋狝后,因陛下遇刺,娘娘心急如焚,担忧陛下安危以至寝食难安,日夜为陛下祈福,跪在佛前焚香祷告,是以身虚体弱,偏逢寒冬骤雪,不慎感染风寒,喉痛声哑,难以开口。陛下!娘娘待你情真意切,这些年为你、为国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念及陛下年幼,才无奈垂帘听政,这些年谨小慎微、恪尽职守,唯恐辜负先帝百姓,却不曾想陛下误解至深呐,此情此景,怎不叫娘娘心寒,叫这些忠臣扼腕叹息。”
“何来误会?”穆淳高声道,“将那物呈上来。”
立即便有太监捧着托盘跑来,盘上是一块碎布。
黎琪跟着展开怀里的衣裳,衣角缺了一块,正与那块碎布严丝合缝,她启唇道:“秋狝时我伺机出手,却不料陛下机敏,失了手,慌张中被陛下拽下一块布料,后被查案的大人们查出,铁证如山,我只能如实招来,我入门中做这勾当,也不过是为了一口饱饭,苟活性命罢了,迫不得已做这弑君之事,每每思及此,都辗转反侧,惟愿将功补过,助陛下清扫奸佞之人。”
她说得义愤填膺,字字铿锵有力,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濯缨稳了稳心神,也不跪了,霍然起身,跨到黎琪面前,直接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呆住,黎琪头微微一偏,脸上浮出一点红印,她下意识捂住脸颊,懵懂地看着李濯缨,只有她知道,李濯缨这一巴掌打得并不重。
在满殿或惊骇,或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李濯缨指着黎琪的鼻子,冷笑道:“我不知你说的门是什么,我只问你,明知留下破绽,为何不将罪证一把火烧了干净,专等着被人翻出吗?究竟是培养你的主人愚蠢透顶,放你这等废物行刺皇帝,还是另有所图,借此构陷攀诬?”
黎琪下意识要张口,却哑了声,这一瞬语塞,待她反应过来,当即白了脸,眸中闪过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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