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偿恩
年初一,按惯例是去禅积寺祈福。
而颂时因着要拜谒大师、或又久侯无答,为聊表诚意,便摸黑出发。
钟帧更早,策马侯在她们必经的岔路口,待车驾所经,喊停,把搜罗到的新奇玩意儿跟食谱,都一股脑全塞给缀绿——尽是些竹篾编的蜻蜓、蚂蚱、渐变色球等,讨欢心最好用;缀绿也确实喜溢眉梢。
颂时得一套瓷胎竹编的茶器,对他的爱屋及乌甚为开心,遂批准道:“别陪着我去了,人多,跟池塘里的锦鲤似的挤。”
积翠揶揄:“姑娘让你会情郎。”
羞赧地把包裹铺在软垫,缀绿抿着笑掀帘而出,却没踩杌凳下车,而是纵身一跳,便被钟帧稳当接牢、置于胸前,同抓缰绳,跟颂时告辞。
车厢内。
悬挂的香毬燃着鹅梨香。
颂时畏寒症渐重,饶是今日晴暖,又待车内御风,仍需披着狐裘大氅。
积翠捻着被分享的那支竹编菡萏,旋转,见姑娘勾腕抵着脑袋、倚靠厢壁闭目休憩,知她昨晚没睡好,劳神,便将绒毯给她朝肩膀搭盖。
颂时没挣眼:“你看钟帧如何?”
“赤子心诚。”
“那便好。”还嚷声朝外问,“你说呢?”
牛鼎烹鸡被强拉来的连碧,这几日虽听的调侃过载,但,实则对那男子也就一瞥之缘,只知他乃爱捣鼓美食的缀绿的正缘,所以,听姑娘扬声,便回道:“缀绿欢喜即可。”
马车过坑时剧烈一颠,差点把假寐的颂时给弄倒,她抻腰扶壁:“就知你说车轱辘话。”
摊掌垫在姑娘脑后、防撞,积翠帮腔:“她能搭理就是最明显的态度,姑娘你知足吧。”
“谁说不是呢。”
“那你还挑刺?”
“我嘴痒。”
“唉。”积翠将被颠敞开、露膝的狐裘给她拢好,“眯会儿觉吧,养精蓄锐,爬山很耗费体力。”
颂时听话地敛眸,却仍嘴犟道:“我还没虚到似耄耋老者。”
积翠顺承着她的逞强:“当然。”
但,话虽笃定,心坎里却悲伤漫灌,姑娘这突兀地急转直下的身体状况,如今全靠归息丹续命,她们仨或许不详知,她跟姑娘朝夕相处,却清楚得很,分明难过,还需帮忙瞒着,无疑是煎熬。
马车缓行或疾驰,倒再无颠簸。
而路况渐熙攘。
待至山脚,便找便宜处停靠马车,然后,跟别的香客一样,拾级聚足,蜂拥登山。
庄严雍容的佛像俯瞰众生。
戴着幂篱的颂时,由扮演衷仆有瘾的积翠、给搀着,路经每个宝殿,她都烧香鞠躬,毕竟,她终有私愿——祈愿她娘得见阳春梨花盛、缀绿觅得良缘。
行偏渐远。
青阶覆藓。
落尽叶的银杏树似剑戟指天。
随人迹寂寥,颂时携积翠抵达僧寮后,敲窗,房内响起木鱼声,三轻,三重,乃安然无虞意。
积翠踱步到远处勘察。
颂时留驻。
窗仍闭严。
但有沉稳若钟磬的男声低诉:“施主娘亲已是枯木朽株之躯,以命相换,得不偿失。”——那年,暴雪袭山,她长跪佛门成冰雕,一时心软,便约定以五年之期为限,若她娘活着,便助她倒行逆施,行换命之法;但,如今,她娘凡胎亏损过甚,勉力强撑,恐不能移花接木般、将寿命移植。“先前所约,本是过继给施主娘亲十载寿命,可她现已穷途,只怕不够,反会耗尽你阳寿,而你,会仅剩数月可活,且冰寒淬体症会愈发刻薄,直至命陨。”
颂时斜倚窗、肩抵墙,垂首盯着足尖,执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大师兑现承诺。”
“施主节哀。”
“大师曾说我命格至贵,或会有转机呢?”
“施主莫再强求,”良言擅劝,切莫迷途忘返,“佛家忌杀生。”
颂时颓败,像那攀墙凌霄、枝枯叶秃;但,怨艾无用,她必须握牢每一丝转机,所以,试探地追询:“我凡人之躯,命薄,已榨不出啥油水,那,若自称远古神兽的命格呢?他说欠我的,愿以命偿,能否保我娘康健?”
梆声骤停,屋内人欻地站起,佛心已乱:“远古…神兽?”
“对。”
“可是妄言诌语?”
“倒高烧数日意识糊涂,”颂时本也掺疑,谁家神兽弱到一锁就真逃不掉呀,也太搞笑,话本里都没见过的离谱,但,病急乱投医,只要存一丝希冀,她便要一试,“他招供说乃昆仑白虎。”
听闻,屋内静到炉中所逸烟熏都禁浮,那人眉目凝重:“他在哪?”
颂时坦诚:“家中。”
孽缘藕断丝连,还真是难除根,那人心底一阵叹惋,慨道:“他任你处置?”
没瞒骗或自行编撰,他确实坦言愿以命求谅,只要颂时肯接续往昔情谊;所以,她很笃信:“嗯。”听出大师语中的松泛,知时机成熟,她把孟珀给的锦囊塞进窗隙,“有人托我将此捎带给您,说是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实为一截蛇皮——接过,鼻尖浅嗅,那人便晓此为何物,罢,既是机缘,那顺心所为,让白虎偿孽补恩,该是天道的禅机才对,何况,有人拿他所寻之物要挟;重新盘膝端坐,他双耳垂肩、袈裟破旧,若瞧得近些,可见他阖闭的眼睑狭长,而眼距宽,颧骨高、下巴又收窄,乃极为疏冷的蛇系脸,却,独为颂时屡次破例:“我明晚亥时至。”
一瞬怔愣后,颂时破愁为笑。
返程。
喜难抑。
抬腕托着花篮形手炉观摩,颂时嘴角一直孔雀开屏地翘着。
这是早先曲水流觞宴后、符清珣赠的礼,大约是那日布菜、无意间触碰到她指尖,觉得寒凉,便潜人送到鸿运酒楼,噢,她当时正吃得酣畅淋漓。
许久,看累了繁复花纹,颂时感慨:“到底是宫中器具,精湛非凡!欸,你看这掐丝珐琅,”移至积翠脸前推销,她眸中满载浩瀚星海,在偏晦色的车厢内,灼亮得任谁都惊心,“缠枝莲纹艳若朝霞,錾刻的镂空炉盖凹凸有致,实属一绝。”
积翠定睛细瞧,附和:“嗯。”
藏炉于袖:“其实冬日也好。”
积翠翻旧账:“姑娘不老嫌冷,说裹得厚、像棕熊?”
掀帘呈隙,颂时窥那道旁松柏威凛,冽风袭寒,钻探进内,撩拨她鬓发骚颈,微痒:“童言无忌呗。欸,你还记得曾答应给我做一个吗?”
“我技拙。”
“我想要。”
“回去给你做。”
松了布幔坐正,整襟护颈,颂时璨然笑道:“那你得尽快,否则,会错过好戏开锣。”
弯腰,积翠手执铜箸、自圆孔拨弄脚炉炭火:“以往,姑娘所施计划,必须缜密无失,但这次,太过仓促。”
“事急从权。”
“姑娘…”
“反正都是给他冠以弑君谋反的罪名,何不趁机斩草除根?”撇过脸,没再直视她殷切的眸,胃泛酸,终是如鲠在喉,以袖掩唇,颂时轻咳。
积翠绝无替敌求情的仁慈——她富绅之家、书秀门篱,在边境行商,虽为逐利商贾,却有仁德本心,济困扶贫,久负盛名,谁知蛮夷入侵,惨遭横祸,全家共计两百六十余八口,一夕之间,经此烧杀抢掠,竟无完卵!但,饶是她有灭族的滔天仇恨,亦不能让姑娘以身涉险。
颂时知她顾虑,抱着她胳膊摇晃:“单均朝觐完,却还逗留,足见豺狼野心、潜包祸谋,难道符清珣就没眼线通报?我们呀,只是推波助澜,风险对冲,就安全咯。”
伸食指抵在其额头后推,积翠佯作愠怒:“以后再议,你先老实待着养病。”
颂时认怂。
马车稳驾慢性。
但该段路雪融后泥泞,偶遇车辙陷槽痕,难免会颠。
而舆内热熏,再配着慢条斯理的摇晃,就让晚睡的颂时忍不住打盹。
积翠挪枕,让她躺着、舒坦些,并朝驱车的连碧叮嘱说:“姑娘歇憩一会儿,你好生看着点路。”
颂时蜷腿侧躺。
积翠替她整裘理毯。
努力睁眼,鸦睫扑闪似蝶展翅,颂时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道:“他说此番寻我,是十年前入绥为质,与我结交甚欢,欲再续旧缘,但,谁家好人见面不说明,却先拔刀对挚友相向?”
虽没指名道姓,但,她开口的一霎,积翠便知是谁,愤恨而评:“狡徒。”
“说是逗趣,多年未见看我是否能相认,嘁,骗鬼呢。”
“对。”
“何况,空口无凭,光听他说回部族后对我甚为掂念,却因争端绊脚,而为保我安全,便无信笺往来,那,早忘记五岁多有这一茬的我,凭何要体谅他的隐衷?”
“那人该不会用障眼法拖延死期?”
“拖也没用。”
“姑娘自从捡他回宅,晚间均噩梦缠身,可见不详。”
忆及梦中光怪陆离,颂时脑壳疼得便愈发厉害,便只能强摁去浮想的念头;抬臂覆面,她声色浮馕:“此事无关紧要,反正,他既然要偿恩于我,报他当年屡遭暗杀、两次被我施援相救之情,那,拿命来抵,岂不诚意更足?”
积翠点头附和。
眉梢蘸笑:“总之,大师说能给我娘续命。”
“难怪姑娘嘴角一直翘着,已寻得两全法?”
“嗯。”
“怎么做?”
颂时屈膝平躺,舆顶挂饰流苏,虽车动而漾动,自底朝上看,似花蕊扶风,别有一番雅趣:“剔他神格为模,然后以我心头血作引。”
积翠一听,噌地暴跳如雷:“上次剜肉取血,已是釜底抽薪,姑娘将养几年,才转圜些,这又来,姑娘如何受得住?”理智出走,便容易信口雌黄地指摘,“依我看,出家之人歪心邪意的也很多,盗有佛缘慧根之人的命格,并不鲜见,指不定存啥腌臜。”
“你这就攀咬无辜。”
“姑娘…”
“娘十月怀胎、孕我艰难,如今侥幸得法,又如何能旁顾太多?”颂时既已心意决,便坚如磐石,所以,为避争执,她转移话题,“口中涎液泛苦,给我颗蜜饯吧。”
俯身指叩暗格,抽屉弹出,积翠取油纸包着的糖霜桃条,递给她。
颂时以齿衔进嘴里咀嚼。
积翠还欲再劝。
被颂时以积劳犯困为由,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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