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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追迹落日碎纸伥,春旭碎梦走无常
“咳……嗯……我说女士,您看我这身子……也不是为了这种杂活设计的,还是让我的两位仆从代劳吧。”玄猫挣扎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岚玄清不会相信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尴尬神色。不过显然他不会放过这次拆台机会:“谁是你随从,我只是路过。”
“自己闯的祸当然要自己担。当然……如果你愿意叫我声主人,那也不是不可以。”菲立安一脸幸灾乐祸。
“.…..无聊。”玄猫无奈看向菲立安:“主人,你家猫被人这么提着,你不做点什么吗?”
菲立安一愣,露出个满意的笑,紧走几步赶上关枚安:“是我管教不严,它闯出什么乱子,善后就交给我吧。”
关枚安冷笑一声,松开玄猫继续往看守所方向走:“我在整理的东西,很多都是只有一份的纸质一手资料。当年这案子压了好多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要是因为你家猫弄丢了关键证据,你们要负法律责任。”
“放心,我家猫神通广大,就算文件被它吞肚子里了,也能原封不动吐出来。”菲立安玩笑着抱起玄猫。
玄猫张嘴轻咬了口菲立安的小臂,发出几声安逸的呼噜声。
几人如何规整文件共享情报不必多叙,单说春生离魂后溯源而上,穿过一扇如意门,便到了上鸾二环内一处四合院内。
春生对四合院极熟悉,毕竟她儿时便是岚氏族人,与父亲岚钟才一脉生活在比此园略大些的一处隐在郊区的四进制四合院里。
依稀记得儿时岚钟才带她去过族兄岚氏钟运天师府。那是座三路五进的大宅子,与规模相当的乌朝王爷府邸一道盘踞在京城内环,受着四面或艳羡或惧怖的目光。
听说解放后那座天师府便经改造成了个免费开放的公园。端了几百年架子,盘踞在天垂的岚氏家族也终于俯首谦卑地被并入了人人平等的新纪元。也许有空该带师父他们去天师府瞧瞧,师父一定想往岚钟运那老东西碑上吐口唾沫。不过她得拦着些,破坏公物要罚款的。
回过神,春生眼前是一片约摸可容下一组舞狮的园子,被称作“一进院”。院内花木茂盛,看来常被打理,就是枝叶末端多焦黄,似有营养过剩之嫌。凑近细闻,隐约带着股腐臭气。
自巽位入垂花门便是二进院。入眼,正前方坎位是鹤立鸡群般高出周围建筑不少的正房。春生正四下打量,余光瞥见正房内人影一闪。她当即带起阵阴风闯进去。
环顾中堂,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正中摆着个牌位,上书“故祝府七世祖漠迟之位”。祝漠迟……春生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是与父亲同辈分的人,乌朝末年也算个盛极一时的权贵。
她无意间一偏头,就见一个形容怪异的等身木偶隐在角落里,瞪着双毫无生气的眼盯着自己。似乎察觉到春生目光,那木偶咯吱作响,面部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紧接着,它头一歪,躯体像是突然失去牵引,向下一堆,再无动静。
春生谨慎靠近木偶,俯身感知木偶身上残余的气息,微微蹙眉,起身出了门向东厢房方向走去。连接正房与东西厢房的是绘着彩漆的抄手游廊。游廊朝向花园一侧被罩上了玻璃屏障,廊顶均匀分布着镂空设计,边上悬着斜向挡板,似乎是连接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种种迹象表明这四合院现在是做了现代化改造的私宅。
窗棂上的镂空图案春生在自己家也见到过,是象征正直吉祥的步步锦倒。透过镂空向厢房中一望,就见里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纸人与未上漆的木偶素体。
春生心下犹疑,探头朝窗户里面看去,又凝神感知当时地下室里的纸人气息与房内纸偶之间的联结。忽然,就听背后闷重地“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了玻璃屏障上。
春生一惊,回身望去,身后是一方被建筑物围起的小园。正中小小一潭死水边斜栽一棵老柳树,上面横七竖八挂着些深红色的碎布条。
春生暗自寻思那声音应当不是什么东西自柳树上掉下来能够发出的,便将视线下移。地上躺着具装扮精致的木偶。
背后窗棂方向又传来“砰”一声。紧接着“刷”,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阴冷,轻盈,沉寂。
岚春生一声冷笑,抬手向后一挥,就听背后一声夹杂着纸张碎裂声的哭号,紧接着风里带了股知异斋松烟墨的香气。
春生一怔,回身看向自脚下延展向窗棂内的一地花花绿绿的碎纸。她俯身拾起一片,久久凝视着,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上次闻到这独特的气味,还是母亲在世时候。
岚金武死后,母亲馨氏长鹃便鲜少再出房门,书案上永远堆着她托丈夫岚钟才老爷带的开化纸,和磨了又磨的知异斋的松烟墨。
以前父亲不在时候,若是功课完成得早,师父便会瞒着人带春生去外面逛。
知异斋开在上鸾最繁华的市集边上。春生与师父一路走着逛着,初次闻到店面里逸散出的独特香气,琳琅满目的商品便皆黯然失色。
知异斋那时候是岚钟才在管理。如今,无论是配方,技术,还是材料,都早遗失在近代战火里。
师父见春生喜欢这气味,索性带她到了城郊的一处知异斋松烟墨的下属产地去观摩。
二十斤鹿角,加二两黄明胶,共同熬煮作胶状,待凝结后再用刀开了片,晾干。之后便是松木了。这松木,选起来也有讲究。靠下的部分沾上了土腥气,出的墨偏沉,只算得下品。靠上的木质缺少根基,烧出的墨又太淡,也入不了上鸾城中最讲究的王公权贵们法眼。唯有这中段的,还要那年龄不大不小,长势不急不躁的松木,烧出的才是好墨。
那烧火也有讲究,每次炉子里只能有三到四根松木,火要小,烟要细。待时辰到了,再用鹅毛只刮那最顶炉内浮于表面那层浅灰,名曰“取烟”,更有那胶要复熬,烟要漂洗,繁琐之事难用寥寥几笔书尽,春生也没那许多耐性记得。
看着炉里袅袅烟起,春生向陈师胤发问:“师父,这鹿角,都是从鹿身上砍下来的,那鹿没了角还能活吗?”
“鹿没了角,自然会死。城里医馆也有用鹿茸入药的。或是为治病救人,或是为传道受业,是墨,是药,终究都是人利用自身强势牺牲其余生灵谋取便利的途径。但人向来如此,你有这份关照之心,便已胜过多数了。不必太过苛责自己。”陈师胤答。
自此,春生闻那墨香里总泛着淡淡的铜臭与血腥气。尽管师父再三说了鹿角在熬胶前已漂洗过几十遍,绝无再留下血迹的可能,但春生只不再喜欢那墨气味了,改了只喜欢烧松树木头的味道。
春生跳井后,馨长鹃静静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井沿,坐了三天。
父亲岚钟才办妥了差事回家,怕馨夫人怪罪自己只知道为了利益政治联姻害了女儿,只从她门缝偷偷往里瞧。见夫人不吃不喝只是看着外面发愣,便偷命人往那扇窗边遮了个屏风。
次日清晨,下人在母亲房里没见着人影,出了门,才在枯井边发现了坐了一夜的馨夫人。
已是深秋时分,夫人自那日起便染了风寒,在病榻上卧过了一整个冬天。
来年开春,看着窗外一树寒梅凋尽,夫人起身,从岚金荣冒着被砍头风险从刑场抢救回来的岚金武的遗物里翻出一册沾着金武血迹的,装订粗糙的小册子,上书《共产党宣言》。
听说外面变天了,压在天垂上空的乌云被连根拔起,新上任的管事的说自己不是君王,是总统。
“君王……总统……不过是换种说法吧。祖宗之法,哪里是如此轻易变得的。”馨夫人忖度。
好在“总统”不会因金武看的那些写满“民主”“自由”的册子便杀了他。馨夫人时常想……若是金武晚些接触这些甚末宣言甚末主义,是不是便不会死,还能乘个东风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有一番作为……若是当初老爷不因一点政策倾斜便逼春生嫁人,春生是不是也便不会投井,待到了“新时代”,对商贾的政策放开了,老爷也懂了“自由恋爱”,兴许还会放她出去留学。但金武死了。春生也死了。
她是这家的主人,家里大事小事都管得。她又是这家的客人,只要老爷铁了心,她也不过是乱世一只待宰的羔羊。
后来,大哥岚金荣也死在了大烟的幻雾里,撇下年幼的孩子与年轻的妻子,还有日渐年迈的父母。
母亲不想让那女孩一生也如她这般被困在深宅大院里,便与岚钟才说了放她归去。那朱氏却舍不得孩子,不愿回娘家再被兄嫂撺掇改嫁。她说有馨氏这样的婆婆,就算守着空房侍奉也甘愿。
“也好。”馨夫人想着,“就把她当亲闺女养着,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便有她一天清闲自在。”
自此,朱氏便常伴在母亲身边,陪她看金武留下的书,听她说没人听的话。母亲常说,若是春生还在啊,也该是她这么大了。
每到此时春生都暗骂父亲绝情,偏要请自己兄弟岚钟运去做甚末法事,害得自己一缕残魂只能在府上游荡,却什么都碰不得,没法让母亲心安。
十多年后,樱寇便打进来了。早些时日父亲母亲接连病逝,朱氏便带着孩子从了军。寥落岚家宅院自此无人打理,落了一地的灰。从墙内听外面街坊说,好像朱氏是跟了农民子弟组成的游击队,往北边去了。想来二哥生前总说要革了君王的命,要解放工人与封建主义的奴隶。阴差阳错下,他愿望的最后部分竟也被大嫂实现了。
二哥又在何处呢?他一定马不停蹄地去地府报道,以更快回到这片他如此记挂的,天垂这如画的千里江山。说不定……他那时候也已又长到了十多岁,参了军,加入了赶跑侵略者的阵营。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错过那班载我的火车,你应明白我已离去。)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可闻那鸣笛回声,绵延百里。)
关枚安说祝吠疣住在城内二环的一处四合院里,王译彪与他也有联系,医院发生的事很可能与他们都有关。但她还要值班,不能与他们同去一探究竟。于是岚玄清一行人帮着关枚安收拾了摩洛维尔捅的篓子,上了加比里俄的车,朝着那四合院驶去。
车上放着老歌《Five Hundred Miles》,菲立安也随口哼唱着。盘在副座岚玄清腿上的玄猫开口:“我了解的资料里世爵这车型应该只有两个座位,为什么你车上有四个?”
“前几年这车型还在生产时候去加长定制的。反正这些车厂表面说什么情怀理想,实际钱给够什么活都接。”菲立安云淡风轻道。
“你不会一路从舆东开过来的吧?”玄猫晃了晃尾巴。
“放心,你那一句不环保,我都几个月没动私人飞机了。但从舆东一路开过来也太考验耐力了。”菲立安一乐,“走的航运。”
“不错。”玄猫伸个懒腰,顺手用岚玄清裤子磨了磨爪子。
回过神时候,春生看向身后,就见那木偶不知何时直立起来,整个身子贴在玻璃屏障上,瞪着双毫无生气的眼紧盯着春生。
见它没下一步动作,春生向游廊尽头方向迈了一步。
那木偶静滞原处,眼却随着春生转过去。
春生也不去管他,也不再回头,只自顾自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她都能听见身后很近的方位有纸张互相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前方一片平坦,除了身后异响再无其他动静。快到游廊尽头时候,什么东西突然绊了她一下。低头,是刚刚那一地纸屑,此刻聚成了手的形状,从后方握住了她的脚踝。顺着五颜六色的纸手延伸而出的方向回看,刚刚经过的窗边此刻挤着五六个双眼无神的纸人头,齐刷刷看向春生方向。略微抬升视线,还不断有纸屑从窗户缝隙涌出来落在地上,填塞着纸制怪物缺损的躯体。
“还不放弃吗?”春生轻叹一声,“我知道你们是被祝家人拘住的魂魄,无法反抗他的意志。但我没师父那般好脾气,也知道你们并非无计可施。若是再阻拦我……”春生缓抬右手,对着脚下那只纸手一攥拳,就听刷拉一声,那纸手霎时撕裂,飘落在地面再无法重新凝结。一股浓重的怨气从纸手残骸里逸散出来。
更多的纸人头从那堆废纸里钻出,依旧死死盯着春生。虽说纸人眼不连着心,不应看得出附身者的心绪,但春生却看出他们眼里带着怨恨,愤怒,似乎还有……无奈。纸堆里又伸出无数双手,扒住地面,扒住墙壁。怪物在快速向春生靠近。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春生叹息,抬手一拳锤在身侧的玻璃屏障上,“既然你们一定要挡我的路,那顺手拆几个纸人,师父该不会怪我残忍。”玻璃应声碎裂。春生对着玻璃碎裂处一勾手,玻璃残片挣脱玻璃屏障缺口,汇聚在她的掌心上方。
说时迟那时快,怪物伸出的手已近在眼前。春生扬手向怪物攻击方向一推,就见玻璃碎片崩散,切割开重云间透出的微弱阳光,散着七彩的光芒,直奔怪物而去。
那怪物见势不对,原本向岚春生伸出的手回缩,将臃肿的本体包裹起来。
春生面沉似水,食指中指一并,捏了道剑诀,就见那玻璃碎片穿透纸片拼凑的手掌,撕扯开怪物的皮囊。碎片所及之处,焦黑的切口泛着明灭的火星。
有股好闻的烧松木香味。
转眼,自怪物体内再包不住的黑雾升腾,遮天蔽日。
“你说你们,挡谁不好,挡你们小祖宗。虽说也是不义而来,这百年道行废了可惜,却也怪不得别人。”已无碎纸涌出的窗里翻出一个一身黑的兜帽人,手一抖伸出无数条金索将黑雾中的冤魂束住:“原来在这呐,亏我们在这地逛这么多天没发现端倪。你这把它们打散开,破了封锁,让我们能看着,也算是大功一件。”
春生一见那人便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倒了一步,正撞上身后一件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怕什么?你现在也算是有编制的,还怵我们会把你一块抓了?”身后响起一声冰冷里带着点戏谑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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