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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留人睡
江月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进了内堂。
她转过内堂落地的厚重雕花屏风,外间那几道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探究目光才被彻底搁在了外头。
暮色溶金,窗外竹影婆娑,几道灿金色的斜晖穿窗而入,在紫檀案桌上留下大片耀眼的光影。
桌上一炉宁神香静静燃着,袅袅青烟飘飘忽忽散在浮尘轻舞的光柱中,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此间静谧安然,江月明陷在宽大的沉色圈椅中,面上神情比着来时松弛许多,但心跳的依旧和擂鼓似的咚咚作响。
张界……乱令……“失而复得”的老药罐子,昨日和血杀出的“斩”令,还有……
腕骨被滚烫指掌死死扣住,挣脱不得的恐惧与羞愤,昏沉颠倒,声嘶力竭的狼狈,还有……
江月明松开紧攥的袖沿,伸手将桌上燃着的香炉拉近许多,仔细闻了一闻,确认是静心解郁的宁神香无疑。
还有……富闻谦衣袍上若有若无的草木花香。
她即使坐在此处,嗅着宁神香,也总觉得鼻尖无端嗅见那抹特殊的香味,气息清冽,回甘悠长。
“错觉,错觉!一定是昨日倒在他怀里留下的后遗症!”
她揉揉脸,重新靠回在圈椅中,将搅成乱麻的思绪强行拉回到一会儿该如何与富闻谦解释的措辞上。
他若是问其中缘由,她又该怎么回答才能合情合理,不引起怀疑呢?
她不想被他当个有病的疯子……
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时疯时醒的当朝宰辅。
她阖眸细思着,富闻谦步履沉稳,随后步入了内堂。他的目光沉静,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略显僵直的脊背,未置一词,径直行至窗边小几旁,执起温在炭炉上的洒蓝提梁壶。
一道澄澈茶汤注入相配的金纹杯盏中,水声泠然,腾起的氤氲热气薄纱似的笼住了他俊雅的面容。
“喏,今日膳房新调的清凉茶,说是清火降燥,味道我还未来得及细尝,但瞧着里头配的茶料,应该不会太差。”
他将茶盏轻推至江月明面前,江月明含糊地道了声谢,却是未端起浅尝,任那盏凉茶端放在她眼前的案几上。
盏中涟漪微漾,她垂着眸,瞧见盏中清亮茶水映见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富闻谦见她不语,亦不催促,在她对面的位子上撩袍落座,自取了一盏清茶浅尝。
两人对坐无言,内堂中一时静极,惟闻窗外鸣蜩嘒嘒。
过了片晌,富闻谦缓缓搁下茶盏,目光扫过她那张有几分苍白虚弱的面容,声音放地格外轻,“……身子还未大好,怎就想起出来乱跑了?”
江月明有些心虚,总不能说她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看那份该死的“当斩令”副本,确认原件到底是不是她写的罢?
因得副本虽是当值的小吏依照原件誊写后,盖章归档,但临摹的字迹却是原件,足够判断那道当斩令是不是出自她的手笔。
江月明想了想,低声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毕竟此事因我而起,还有……昨日,多谢了。”
富闻谦抬眸,瞥见她眼中飞闪而过的窘迫,声音更是放得和缓,“同僚困厄,解围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客气。”
昨日的困窘狼狈,被他抱离南湖的暧昧尴尬都化作一句稀松平常的“同僚解围”,教她莫要像个炸毛麻雀似的到处乱蹦。
江月明知他的意思,会心一笑,心道他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已臻得化境,却还是忍不住揶揄,“富希成……你这话说的,本身就挺客气的。”
富闻谦正端着茶盏,将要再饮,听得此话先是一愣,“有么……”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话里的官腔,他便也笑,可他一动,茶盏中澄澈的茶水立时便洒了大半在桌上。
“哎!”
他慌忙起身,想找帕子擦拭,江月明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一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看热闹似的叹道:“富大参知做贼心虚咯,这杯子里的茶水都看不过眼!”
“莫要笑啦,安隐!”富闻谦连忙摆手,“下次吃酒,富某先自罚三杯给你赔不是!”
“得了吧,富希成,”江月明笑着笼了袖子,身子靠在圈椅里,“莫说那些有名的烈酒,只杏花楼的‘玉楼春’,一杯就能让你醉一宿。”
虽然她也至多喝三五杯,但比他强就成!
“倘你先自罚三杯,我岂不是要连着三日差人送你回府?”
“又揭短……”富闻谦摇摇首,无奈轻笑,终是找着了帕子,抬袖将桌上洒出的茶水擦个干净。
“好啦,这凉茶喝着如何,还需我另加糖么?”
江月明立即抬手拒绝他递来的冰糖罐子,“这茶里淡竹叶,胎菊,甘草……搭配起来刚刚好,这次你冰糖加的也是恰到好处,上次险些把我甜齁!”
富闻谦见她蹙眉便笑,将糖罐子收了去,搁了帕子在桌前坐下,道:“不要便罢了,如今闹也闹了,茶也喝了,我俩谈谈……正事?”
江月明闷声道:“……是龙王楼,程知州,抑或是……那张伪令?”
富闻谦则道:“此事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厘清,等不日张界和那张手令一并归了京洛,想来才会有所眉目。”
他说着,适时敛了唇边温煦笑意,指尖在光润的紫檀桌案上轻轻扣了两下,声音极其轻微,却好似金石初振。
“茶涤烦忧,糖润心绪。眼下我找你只有一件事算得上是当务之急。”
“……何事?”
富闻谦没急着回答,而是敛袖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来一套文房四宝,沉甸甸地搁在了桌案上。
洒金纸松烟墨,狼毫笔凤池砚,一对衔芝玉狮镇纸。
赫然是平日政事堂签发政令所用的笔墨规制。
江月明微微怔神,富闻谦却从容铺纸,取墨,将两方玉质镇纸端放在纸张中央。在即将铺开镇纸时,他的手掌悬在镇纸上方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可他随即便落了手,向两边顺然一推,两方沉重庄严的狮子镇纸在华丽的洒金纸上缓缓相离,强势霸道地压平纸上一切弯曲褶皱。
一左一右,相对而立,各镇一方。
富闻谦坐在桌前,垂眸而视,身上那袭雍容端肃的绛紫官袍似是浓的化不开的陈墨,衬得他的面容愈发白皙清俊。
“漳州乱局未平又生波折。昨日虽是你急令开仓,但落笔成文,铃印存证,方为铁凭。日后若是再有变故,也好调档查阅厘清根源。”
“铁凭……”
江月明心头微沉,昨日那道声嘶力竭的“斩”字倏然划过脑海,有了这道白纸黑字的驳令,日后就算那道伪令原件进了京,她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沉吟片晌,她便道:“说的在理,我写便是。”
接过富闻谦递来的犀角狼毫笔,正要去唤外头的小吏研墨,这时富闻谦却站起身来,取过端砚与墨锭,对她温然一笑,道:“不必麻烦他们,这次我与你研墨。”
江月明立即便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赶忙起身,背着手快步走到他方才坐的位置上坐下身来,半是悠然半是好奇,抬首问道:“真的假的?今天这么稀罕?富大参知亲自研墨呀,那要是真的话,我这病中来政事堂一趟也不算亏!”
富闻谦笑而不语,修长匀净的手指执了描金的墨块,添了净水后便沿着砚池边缘缓缓打转。
沙沙的研墨声在安谧的内室中静静流淌开来,均匀细密,似是春蚕食桑,又似呀呀密语,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江月明细细听着,记忆瞬间便拉回到了许多年前——
少时晴窗下,她应付学官布置的画作,在纸上胡乱添笔泼墨,他却安然立在身侧,从不笑她画的夸张,只是默默为她研开一池浓墨,偶然才被她的“惊世狂作”逗的眉眼弯弯。
江月明双手撑着脑袋,懒猫似的趴在桌子上,瞧他手中的墨块在砚台上一圈圈地打转,故意问他,“希成……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与我研墨,是何时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小抱怨,富闻谦只一笑,温声相答:“自然,是熙宁二年的春日。”
那年春日,桃李诗酒泼墨香,江氏月明问鼎春闱榜首,做了大成第一个女状元,震惊朝野。
但鲜有人知,那年殿试,江月明比旁的考生多答了整整七道策论。
三道为皇帝亲设,另四道则由朝中颇具博学雅望的重臣设问,因得从未有女子通过科举入朝为官的先例,那场殿试变得犹为苛刻,苛刻到……
江月明需得自己一边研墨一边答题。
主政的宰辅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防止她接触书吏作弊,实际却是为了无限拖延她作答的速度。
众人心知肚明,但相视一眼,默契无言。
静默间,忽有人垂手恭礼,朗然相答。
“此举不公。”
彼时富闻谦正任翰林学士,一身朱红官袍明亮热烈。江月明当时瞧着,只觉得他像是一团耀眼的火。
于是那日富闻谦便坐在另一张桌案上研墨,两方砚台在两人的桌间不停轮换不息,交替不止。
她写了多久,他就研墨研了多久。
……
如今敢算来,今年已是熙宁八年。
江月明忍不住戳了戳他扶着的那方砚台,“希成……六年了……”
“是啊,六年了。”他道。
许是往事隔的太久,连记忆中的画面也晕上了怀旧灿烂的金色,就像……这间余晖倾泻的内堂。
岁月静好,仿佛在昨日,又似是在眼前。
江月明听着熟悉的研墨声,逐渐神思松弛。
就在这时,“当斩令”副本失踪的事像一把短刃骤然出鞘,寒光一闪,温馨美好顷刻消失不见!
她的视线顿时落在了眼前官署特制的洒金纸上,继而移向了身旁的富闻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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