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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夏薇
得知罗林离世的消息那天，夏薇正捧着花去墓地祭奠母亲。
那天是她母亲二十六周年祭日。按照习俗，祭礼都应该在单数年份操办，所以每逢双年的祭日，夏薇总是在当天上午独自去母亲的墓地，洒扫一番之后，在墓前供一束花，然后和母亲说说话，随便想到什么就说点儿什么，就像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
那天从凌晨起，天上就一直飘着雨夹雪，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上午，当夏薇来到公墓时，地面早已又湿又滑。
她在公墓门口卖祭品的店铺里买了一束白菊花，左手抱花，右手撑伞，低头看看脚上簇新的白皮靴，没敢走松林间那条比较近的泥泞沙土路，只沿着铺了柏油路面的车道向山上徐行。
那山不甚高，向南的山坡上散布着大片墓园。车道在墓园间迂回，蜿蜒绵长。夏薇走到半山腰，累得不行，停下来歇口气，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一块墓碑上刻着罗林的名字。
该不会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罗林吧？她心里一动。
那块墓碑显然是新立的，上梁时系在碑头的红绸子仍然鲜红得刺眼。她忍不住走近细看，红漆填过的名字上方贴着小小一帧椭圆形瓷像，没错，瓷像上的人就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罗林。
不知道是家属刻意选用了他年轻时的照片，还是他这许多年来面貌变化不大，瓷像上的罗林仍是夏薇记忆中的二十多年前的模样——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略微有点儿发腮，浓眉毛，不大不小的一双眼睛，单眼皮儿，鼻梁略微有点儿矮，小嘴巴，嘴唇周围的胡茬儿很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瓷像上的罗林表情很严肃，嘴角明显向下耷拉着，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也是，这么年经轻轻就死了，谁能高兴得起来呢？夏薇这样想着，细看那墓碑上镌刻的生卒年月，罗林是在三个多月前离世的，她在心里算了算，终年四十四岁。
他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夏薇不得而知，也无意知晓。
墓碑上的名字偏左，显然是给配偶留了位置。碑的左下角刻着“子敬立”三个小字，想来罗林婚后有了一个儿子。
一阵劲风吹来，夏薇手中的伞斜向一边，冰冷的雨雪径直打到她脸上，罗林墓碑上湿嗒嗒的红绸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夏薇握紧了伞，默默站了片刻，从花束中抽出一枝白菊花，轻轻放在罗林的墓碑前。
“罗林，这枝花，是我还给你的。虽然你可能早就不记得我了，但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我还是想还给你。”她低声说，最后看了一眼瓷像，转身离开，沿着车道继续向山上走去，淡忘已久的细碎记忆却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认识罗林那年，夏薇二十岁，刚从交通技校毕业，在公交公司环城轻轨线上当乘务员。那一年，她报名参加了会计学专业本科自学考试，教她银行会计学的老师名叫罗兰。
那时候，罗兰应该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吧，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些，很活泼，也很和气，与班里的同学们相处得都很融洽。
这种自学考试的助学课程通常都安排在双休日。罗兰的课被排在每周六下午。
春节假后复课的第一天，班上的学员不如往常多。下了课，罗兰叫住夏薇，待到班里其他同学都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夏薇呀，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夏薇没想到会被老师这样问，一时也有点儿窘，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我想把我弟弟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可以吗？”罗兰很认真地说，“你千万别误会我多管闲事，他是我亲弟弟，我父母就我和他两个孩子。我想介绍你们认识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很合适，还有就是，我真挺喜欢你的。你想啊，如果你们互相看好了，那我们以后就是很近的亲戚了。我弟弟叫罗林，今年二十四岁，在医药公司下面一个药店里当营业员，人真的还可以，而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医生，工作一直都很稳定，罗林现在收入虽然不高，但日后经济上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谈到收入，夏薇很腼腆地笑笑，说：“老师，没关系的，其实我挣钱也很少。”
“那……你们就见个面？”罗兰试探地问，“不好意思啊，夏薇，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给人做媒，真不太懂规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由你来定吧。”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被介绍相亲，”夏薇很坦诚地说，歪头想了片刻，问道，“老师，那就定在明天下午五点，学校旁边的吸引力酒吧，怎么样？”
“行，那就这么定了，我一会儿就去订包间，你到了提我就行。明天见。”罗兰说完，摆摆手率先离开了教室。
第二天下午四点五十分，罗兰陪罗林去了吸引力酒吧，一同去的还有罗兰的丈夫季伟泽。
“这酒吧里面怎么这么黑呀？”罗林一边沿着曲折的酒廊往里走，一边低声对罗兰嘟哝，罗兰觉得他这样其实是心里有点儿紧张。
“黑好呀，就像黑洞一样，能产生特别强的吸引力。”伟泽也是头一次参与相亲，很有兴致地在一旁打趣他的小舅子。
罗兰其实也有点儿紧张，并不参与伟泽的打趣，只跟着服务生一路走到定好的包间。
夏薇已经在里面了，没怎么刻意打扮，只是换了一件挺合身的浅色连衣裙。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戴很得体，扎着丸子头，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罗兰自己年纪不大，不太会看别人的年纪，觉得这女人看上去也就不到四十岁的样子。
夏薇先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说：“罗老师好，”随即指了指身边的女人，介绍说，“这位是我妈妈。”
“你好。”罗兰立刻伸出手，和那女人轻轻握了一下，对夏薇笑道，“你妈妈看上去好年轻啊。”本来就是一句很普通的客套话，说完之后，罗兰却觉得对面的女人和夏薇脸上的表情都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只好把它忽略掉。
那天的相亲，宾主尽欢。
罗林和夏薇的第一次约会碰巧赶在了情人节那天。早春寒冷的午后，满大街都在卖用玻璃纸包着的玫瑰花，罗林很应景地买了一枝送给夏薇。
第一次有人送花，夏薇自然是欢喜的，有些羞涩地说：“那我也送你一盒巧克力吧。”
“不用，不用，”罗林很随和地笑道，“你问我姐就知道了，我从小就不吃巧克力。”
“真的吗？那你还不吃什么？”夏薇问。
“豆沙馅儿。”罗林立刻说。
“还有什么？”
“没了。”
“就这两样？”
“是啊，要是啥都不爱吃，能长这么胖吗？”罗林拍拍大衣下微凸的啤酒肚，开自己的玩笑。
夏薇也笑了，心里没有起初那么紧张害羞了，毕竟聊吃的是一个既随意又轻松的话题。
“那你是不喜欢吃深褐色的食物，对吗？”夏薇很符合逻辑地推理了一下。
“好像也不是，”罗林说，“红烧肉也差不多是那种颜色的，我就很爱吃。”
“嗯，也是哈。那就说说你最爱吃什么吧。”夏薇顺势提议道。
“那就多了——刚才已经说了红烧肉哈，嗯，最好是有肥有瘦、五花三层的那种，还有煮毛豆、烤石蛋、果冻橘……哎呀，太多太多了，说也说不完。”罗林扳着胖胖的手指头胡乱数着。
夏薇很开心地笑了，说：“那以后你来我家，我做红烧肉给你吃吧。”
罗林故意偏过头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我还以为长得好看的女孩儿都不会做饭呢。”
夏薇忽然被表扬长得好看，羞红了脸，过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是从我姐那儿得来的经验啊，”罗林毫不避讳地笑道，“我们家罗兰从小就是公认的美女，但是她炒的每一根土豆丝都牢牢地粘在锅上，就连最好的不粘锅都拯救不了她的厨艺。”说完，又半真半假地叮嘱道，“拜托你了，千万别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她。你别看她对你脾气好，对我超凶的，从小就经常揍我。”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夏薇才说：“你放心吧，我烧菜的手艺真的很不错，我爸妈和我小妹都这么说。”
“哟，看不出你还有妹妹呀。”罗林笑道。
“有啊，不过她不是我亲妹妹，是我继母带过来的女儿。我自己的妈妈在我十六岁那年夏天出车祸去世了。”夏薇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噢，对不起。”罗林礼貌地说。
“其实已经没什么了，”夏薇有点儿凄楚地一笑，“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虽然对我影响挺大的。那时候我还有半个月就要中考了，结果只考上了技校。”
“那我们在吸引力酒吧见面那天，陪你来的就是你的继母吗？”罗林问，似乎有些偏离了话题。
“是啊，怎么了？”夏薇说。
“没怎么，”罗林道，“她看上去人挺和善的，平时对你应该也挺好的吧。”
“嗯，也还好吧。”夏薇点点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我真觉得无所谓，只要我爸觉得好就行。”
那一天，罗林请夏薇看了电影，吃了自助餐，还在一个有动物的室内游乐园里拍了好多张照片。照片当时就打印出来了，两个人虽然没拍合影，但互相交换了照片。直到夜深了，罗林才打车把夏薇送回家。一切都无可挑剔，夏薇在心里已经有些爱上罗林了。
但那却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约会。
夏薇沿着车道走到母亲的墓地时，雨夹雪已经渐渐小了。
墓碑静静地伫立着，瓷像上的母亲笑容温婉，静静地注视着她。她放下花束，把伞撑得更低些，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
“……在那次约会之后，大约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吧，无论我怎么约他，他都不肯再出来了，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我渐渐明白他不想再见我了，但我一点儿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也没人来给我一个解释。”夏薇站在母亲的墓前轻声说。
“那段日子真挺难熬的。其实我对罗林的印象挺好，他长得好看，脾气好，家境也不错，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有点儿喜欢上他了。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想，那时候我年纪小，刚离开学校，乘务员的工作挺辛苦，家里又忽然来了一个后妈，我爸再婚之后看上去也跟从前单身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所有我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变了，就连我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间都不得不分出一半儿给后妈带来的女儿。我忽然没有了个人空间，也没有了安全感，下意识地很想逃离出去。当时正好遇到看上去还挺合心意的罗林，就觉得嫁给他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风轻了，天上的云层慢慢散开，雨夹雪渐渐停了。夏薇收拢了伞，继续说道：“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我已经彻底死心了。在一次银行会计学的课间休息时，我把自己手里那几张罗林的照片用白纸包好，还给了罗兰。”
最终给夏薇一个解释的人是罗兰，只不过这个解释来得太迟了些。
在看到夏薇还回来的那叠照片时，罗兰吃了一惊。
“你们……吵架了？”她站在讲台上，两肘支着讲桌悄声问。
夏薇惊异于罗兰居然毫不知情，却也没多做解释，只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去问他吧。”就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了。那一刻，她是怨恨罗兰的。
直到很多年后夏薇才想到，罗兰其实是真心喜欢她，因为在决定把她介绍给罗林之前，罗兰一句也没问过她的工作、收入和家庭背景，只是看好了她这个人。
那天下课后，罗兰急忙给罗林打了电话。
“别提了，咱妈说啥也不同意。”罗林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地说。
“为什么呀？”罗兰问。
“因为她家里有后妈。”罗林说。
“那又怎么啦？她都成年了之后才有后妈的，又不是从小看着后妈的脸色长大，不会影响性格的。更何况你都看见她本人了，这孩子人长得漂亮，性格很好，看上去也挺聪明的，你是跟她谈恋爱，又不是跟她后妈谈。”罗兰大声说。
“唉，你怎么说的呢，”罗林叹道，罗兰几乎认为自己在电话里听到了他拍大腿的声音，“这一两年里大伙儿给我介绍的这几个对象，就数你介绍的这个夏薇长得还不错，另外那几个都太一言难尽了！可就这个夏薇，咱妈一听见人家有后妈，还有个后妹，立刻就说人家是灰姑娘，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同意。”
“嘁，这听着怎么跟当初说邱丽娜似的，”罗兰很不以为然，接着问道，“那……你怎么想？”
“唉，咱妈死活不同意，我怎么想还有用吗？”罗林反问道。
是啊，邱丽娜就是一个先例，罗兰想。
“那……随便你吧。”罗兰知道多说也无益，索性放弃劝说，“不过，你们既然都已经这么想了，这么多天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我要是早知道了，好歹也能知会人家夏薇一下，这样不咸不淡地拖死人家，叫什么事儿啊？”
罗林当然听出了她语调里的不悦，赶忙敷衍道：“哟，我还以为咱妈早就跟你说了呢。”不等罗兰言语，立刻转了话题，甜咪咪地问道，“姐，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呀？”
“我刚下课，正准备回家。”罗兰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想来就直接来我家里吧。”
罗兰其实并不真生罗林的气，她心里很清楚罗林多年来的处境，更何况她很喜欢跟罗林聊天，虽然罗林每次来找她，不管她宽不宽裕，都要或多或少搜刮走一笔零花钱，有时候搞得她连当天买菜的钱都没有了。
一周后，罗兰再去上银行会计学时，课后留下了夏薇。
“陪我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罗兰说，和夏薇一起走出了教学楼。
夏薇半垂着头，默默地走在罗兰身旁。罗兰注意到她的左脸和鼻尖上各起了一颗很大的粉刺，心里很愧疚地想，唉，这孩子还真是上火了。
“唉，夏薇啊，”罗兰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我还是真心想跟你说一句——你真的很好，要是下次再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先别对人家说起你妈妈的事，等相处一段时间，互相多了解一些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夏薇仍然半垂着头，半晌才低声却很执拗地说道：“不，我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罗兰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对夏薇而言很扎心，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把这件事说得更明白些，只好轻轻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夏薇抬起头，脸上的两颗粉刺红得刺眼，对罗兰笑了一下，说，“老师，那我就回去了，再见。”
罗兰站在原地，注视着夏薇原路返回，只见她背影单薄，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走着，始终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期间还接了一个电话，直到转过十字路口，不见了。
那是罗兰最后一次见到夏薇。
以后的银行会计学课，夏薇再也没来上过。
罗兰以为她弃考了，心里愧疚得不行。
其实，夏薇不知道如何排遣郁闷的心情，于是拼命备考银行会计学，仿佛要以此证明什么一般。最后，那门课她考了94分，在全班考生中位居第一，比第二的高出了12分。
她隐隐希望罗兰能看到她的成绩，她知道罗兰一定会看到。
风停了，天色放晴，母亲墓碑上的水痕渐渐变干，就像那段难熬的日子，终究还是成为了过往。
大约一年后，夏薇和盛世伟谈了恋爱。盛世伟是她的同事，轻轨线上的机修工，比她大五岁，主动追求她的。又一年后，他们结了婚，两年后，他们的女儿盛夏宁出生了。
夏薇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把母亲的瓷像擦了又擦。
“妈，当年你离世后，很多人对我说，你始终会在天上爱着我，保护着我。我只当那是一句安慰的话。因为在你离世之后，我经历了一些很真实的苦难——中考失利，工作艰辛，收入很少，爸爸再婚……我在心里真的抱怨过。和罗林的那段经历，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今天讲给你听，是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你在天上爱着我、保护着我的活生生的证据。真的，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很可能就嫁给罗林了，那如今中年丧夫的就会是我。现在，我一切都好，大伟收入不错，很顾家，我们的婷婷也很争气，今年刚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妈，谢谢你。”
中午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给周围没有散尽的乌云镀上了一道灿烂的金边儿。
夏薇向母亲的墓碑再鞠三次躬，没有沿着车道原路返回，而是沿着那条更近的沙石小路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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