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之地

　　染黑头发的好处就是，带上口罩，套上校服，就没人能认出他是夏天。

　　包括周遂也是。

　　周遂看见夏天吓了一大跳，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这人彻底变了一个样，头发从白色变成黑色，就跟返老还童一样。

　　不只是周遂，一班的大部分人看见都是惊讶为主，然后有些女生就会可惜，说之前的夏天白发金瞳，像小说里的貌美男主。现在头发染黑了，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周晴羽其实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不过一定是非常喜欢的感觉，不然一群女生也不会可惜到这种地步。

　　不过现在的夏天也很可爱。周晴羽想。

　　不过麻烦的地方就是，染发膏最多只能管到一周的时间，中间开始掉色，在完全掉成原本的白色之前会先脱成银灰色的。

　　这让夏天非常的苦恼，每次看到这样的颜色出现，就仿佛自己又老了几十岁，眉头总是皱皱的。

　　周晴羽每周都会去面馆，然后帮他补一补染发膏，尽量让他的眉头少皱一点。

　　后来干脆就在夏天的房间里安了家，之前带来的砚台笔墨派上了用场，周末空闲周晴羽就会来这里练上几笔，每次这个时候，夏天都会安静地坐在床上，然后拿着自己的速写本，勾勾画画。

　　其实夏天画了不少的周晴羽，各种各样的。
　　几乎把周晴羽送给他的整个速写本都占满了。

　　看着满满当当的一画册，他翻到第一面的扉页。
　　把那句话写在上面。

　　周晴羽回头，看见夏天正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开口说话：“画什么呢？”

　　床上的人被吓了一跳，慌忙地把手里的本子盖上，收到后面，摇了摇头，说：“随便画画，没什么。”

　　周晴羽其实也是随便问问，他主要是想给这人看看自己刚刚创作出来的杰作。

　　他扯着夏天站起来，一时间力道没收住，这人疼得嘶了一声，周晴羽回头问他：“没事吧？”

　　夏天只是摇了摇头，捂着手腕说：“没事。”

　　“来看。”周晴羽在桌面的宣纸上写了一句话。

　　笔力虬健，但内容确实不怎么文雅。

　　「想当鸟，能在讨厌的人头上拉屎。」

　　夏天看着这句话想了想，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话是说你自己吗？”他指着这句话问他。

　　周晴羽没脸没皮道：“也可是你啊，可以是任何人。”

　　“你想想，当只鸟是不是很爽。想飞到什么地方就飞到什么地方，碰到了像许巍那样讨厌的人，还能在他头顶拉一泡。”

　　“虽不致命，但着实侮辱。”

　　夏天难得认真思考了一下周晴羽口中说出来的话，这人平常有事没事就喜欢胡说八道。

　　不过貌似这句话还有那么点道理。
　　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都他妈说的屁话。人只有在一报还一报的时候才能感到舒坦。”

　　这句话夏天从没听过，之前妈妈教育他的理念永远是“忍忍就算了”。

　　他一直奉行并且将其贯彻到底，因为他不是没有闹过。但貌似好像总不是被偏袒的那一方。

　　可能因为他跟寻常人不太一样，从小就是人群中的异类。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玩，跟他有过接触的，都是借着认识的名义欺负他的人。

　　最后事情闹大了，被责怪的也只有自己。

　　只有周晴羽不一样。

　　其实夏天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觉得他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好玩，多说两句。

　　后来就会发现，欺负自己比跟自己交朋友更有乐子。

　　但后来他就不这么想了。

　　周晴羽教他反抗，所以他会在许巍一次又一次蛮不讲理的挑衅时做出抵抗。就算最后换来的是对方的恼羞成怒，自己依然要反抗到底，就算是最后到了医院，换来的是妈妈的责怪，他也觉得不算后悔。

　　但是这些都是基于身边有周晴羽的前提下。

　　夏天觉得，周晴羽真的就是晴空下的一只鸟，能飞过四季云海。而自己注定只困于一方囹圄。

　　-
　　夏天最近总是发烧，反反复复，都不见完全大好。

　　后来夏茵到学校，给夏天办了休学，原因是什么也不得而知。

　　周晴羽去面馆也没见到他，只是偶尔见到夏茵，得到的回复是夏天在医院吊针。

　　冬天过得很快，转眼要入春，周晴羽从夏茵阿姨那里得知，马上夏天过生日了。

　　这人名字里面带着夏，生日却过在冬末春初。

　　周晴羽也没多问，只是想什么时候他出院了，一定要问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周晴羽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平常大大咧咧，神经大条惯了，看着跟人关系处得挺好，但要真让他说出一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什么，那还真是给他上了难度。

　　如果让他现在说夏天喜欢什么，他真的有点说不出口。

　　因为这人平常都是一副都可以的样子，惯于顺从，很少有要求。

　　而且他知道就算现在他随便在路边摊上买个小玩意，或者随便在路边还是哪里捡个石头或者抓把野花，送给这人，这人也不会说不喜欢，肯定都欣然接受。

　　但生日嘛。一年就那么一天，总要让自己过得顺心。

　　所以周晴羽一直秉持着生日这天不能哭泣的法条。把好运气都哭没有了，寿星不能哭，周围的人也不能哭。

　　但他自己坚守的法条，总会被自己打破。

　　其实夏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来上课，周晴羽就已经猜到了肯定不是发烧流感那么简单。
　　只是一直没人跟他说，他也不知道该跟谁问。其实他好几次都打算开口问周遂，但是转念一想，这人跟个二愣子一样，问他不如去问学校池塘里养的王八。

　　但事实上，周遂确实比那些成天只知道晒太阳的王八要强点。

　　周晴羽其实并不是一个情感迟钝的人。就算平常总是胡说八道过过嘴瘾，但最起码在情绪上还是个正常人。

　　但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连自己怎么到的这里都不知道，手上就拿了一台手机，其余什么都没有。就连外面的外套都没套，被他丢在了教室里。

　　周遂跟他说夏天得癌了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这小子又跟他开玩笑，差点又脱口问候了他爹妈。

　　但之后他连话都没听完，直接就从教室冲了出去。假也没请，在校门口被门卫拦了一下，但根本就拦不住他。

　　一路风风火火跑到医院，才发现连他在哪个病房都没有问。

　　周晴羽是真的，真的非常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太过压抑，连每个医院的装潢都大差不差，清一色的白，把人拢在里面，看不见未来。

　　他在医院门口踌躇不前，拿着手机打开了许久没接收到消息的聊天框，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那人刚请假那几天。

　　「小天：现在差不多已经退烧了，别担心[拥抱]」

　　一句别担心，周晴羽就真的放心地让他过去了，还在傻乎乎的期待，这人能赶在生日之前回来。

　　手机提示音响了。

　　「周遂：帮你请假了，你知道在哪个病房吗？」

　　「周遂：等等我找找。」

　　「周遂：[图片]」

　　图片上写着夏天的病历，姓名，性别，年龄，病情，病房。

　　“皮肤癌恶性瘤”几个字在纸上异常刺目，反复出现，让他忽视不了。

　　找到病房的时候，周晴羽有点犹豫，他不敢进去。

　　但房门很快就开了，夏茵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也并不惊讶，给他让路，让他进去。

　　夏天今天的精神还算好，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绿植，独自发呆。

　　病房的采光其实并不好，阳光都被外面的一方围墙挡住，还有树和花丛，只有零落几点阳光照到墙壁上。

　　看见他来的时候，夏天下意识转过了头，不想让周晴羽看到自己的样子。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褪了色，又恢复成原来的一头白发。

　　只是太白了。原来的嘴唇最起码还有些许红色，现在已经差不多都要消失不见了。

　　“躲什么？”周晴羽率先开了口。

　　“你怎么过来了？”夏天很小声的说。

　　“你今天过生日，你忘记了吗？”他说。

　　夏天确实有点忘记了，在病床上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除了能明显感觉越来越差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什么能作为时间的度量，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已经要忘了。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上次记得自己的生日，看了一眼日期的时候还是两个月前，一月三号。

　　“有点忘了。那你是专门来给我过生日的吗？”他转过头看周晴羽。

　　周晴羽这才看清，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些斑斑点点，面积不大，但在白皙的脖颈上也显得格外明显。

　　“可是你还没有给我带生日蛋糕。”他有点苦恼。
　　“太着急了，忘记了。”

　　“那你下次来的时候要给我带。”夏天很大度的原谅了他。
　　“好。”

　　周晴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麻木了，明明也不想流泪，但在听到面前的人的声音，连自己给他过生日没有准备好生日蛋糕和礼物都能这么轻易地原谅，眼泪从眼眶里夺目而出。

　　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明明不能在寿星面前哭泣，可就是越擦越多，永远擦不干净。

　　“怎么哭了？”夏天坐在床上，手上还连着吊瓶的针，不好挪动，只能干着急。

　　“对不起。”周晴羽对他道歉。
　　“对不起……”
　　听到这话夏天笑了笑：“你不是说，很讨厌我总是道歉的坏毛病吗？怎么你也变成这样了？”

　　“又不是你的错。”他说。
　　“是我的身体太弱了，免疫力低下，心理健康也不好，才会这么严重。”
　　周晴羽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夏天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不是你的错。”

　　其实夏天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比发烧还要早。身上莫名长了很多小黑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有时候一碰到就会疼，但其实并不严重。

　　起初他只是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死的很快，没有机会再跟所有人好好道别，后来又想到周晴羽。
　　又害怕让他知道。

　　检查出来的那天其实他对着手机页面发了半天呆，看着聊天框里对方发的很多条消息。

　　「晴羽[鸟]：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他回复了一句：「现在差不多已经退烧了。」

　　准备发送的时候，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别担心[拥抱]」

　　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夏天一直坚持的想法，所以不让妈妈告诉他，可是他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出卖的他。

　　所以他点进周遂的聊天框，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聊天记录，但随着他住院时间的增加，他的力气越来越少，回复的逐渐少了，基本都是对方在关心，他很少回复。

　　在周晴羽在他旁边坐下的时候，他给对面发了一个周晴羽的图片，然后跟他说：

　　「夏天：不守信用的骗子。」

　　「夏天：[动画表情]大坏蛋」

　　现在好了，周晴羽不仅知道了，还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

　　夏天其实有点后悔，刚刚是没反应过来，应该拿手机把他哭的视频录下来，以后没事就拿出来翻着看看，也不会像这样无聊。

　　但他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并没有说出口。

　　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时间了，就算录了也看不了太长时间吧。

　　想到这里夏天其实还是有点失落的，有点舍不得，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去做呢。

　　还没有成年，没有高考，没有去看海。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高考的时候。只有三个月，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只是，到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参加不了高考的吧，明明答应过自己，要好好学习，努力考到大城市，然后和周晴羽一起去很多地方。

　　但现在基本是不可能实现了。

　　其实如果现在有人再问他一次：“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换个答案。

　　“高考。”他想，“想走出去，去很多地方。”

　　周晴羽不知道夏天的心里想的什么，反正自己不想他离开。

　　可能他妈说的没错，他就是个疯子。他甚至想过，高考完之后就带着夏天私奔。两个人去同一所大学，离开南城，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可以做兼职，打零工，毕业后尽早工作，然后和夏天一直在一起。

　　不过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夏天能活着。
　　他不想夏天离开，他不能死。

　　-
　　从那天之后，周晴羽基本每天都来，来陪他聊天，分享一下在学校的好玩的事情，顺便给他带点鲜花。

　　南城已经过了开绣球花的季节，花店里的花品种也不是很齐全。只有小飞燕，周晴羽给夏天带过一次，看得出来这人很喜欢。

　　后来就一直换成了这种花。他专门买了个花瓶，放在夏天的心率检测仪旁边。

　　夏天其实很开心，有个人能来陪他，比自己一个人要好太多了。

　　他其实和周遂一直保持着联系，周遂也会给他发一发周晴羽在学校的样子。

　　春天真的来了，夏天偶尔会在窗外听到鸟叫声，是万物复苏的声音。

　　周遂给夏天发的照片里，大部分都是周晴羽，很多时候，吃饭的时候，做作业的时候。

　　只有一张他在学校很少见过，睡觉的时候。

　　照片里的人趴在桌子上，可能是因为没有休息好，眼睛下面还泛着乌青，窗外的阳光照到他桌子上的光并不多，恰巧一缕，打在他的头顶。

　　这张照片想都不用想，是周遂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拍的。拍的没有很好，但人像很清晰。

　　夏天从枕头底下翻出他的画册本，勉强拿着笔在上面描出轮廓。

　　他现在画画很少了，手也没什么力气，能握住笔的时候少之又少。

　　但他看着这张照片，心里又开始难受。

　　是种什么感觉，夏天无法形容。

　　他被困在一间病房里，被困在南城，可周晴羽是要离开的，是拖累。

　　他想明白了。
　　他不想变成周晴羽的拖累，周晴羽不该被他束缚住。可喜欢一旦诉诸于口就无法挽回。

　　所以他闭口不言，情到深处，也之后在一张画画完之后，在旁边写了下来。

　　「2018年3月21号
　　我好像，喜欢周晴羽。
　　……」

　　然后他合上画册本，再也没有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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