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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就这样皇甫云成了天青院的常客,本来冷冷清清的天青院,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有了人气,经常能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过一般都是皇甫云在吵,因为姬樱不超过三句话就会把皇甫云怼的哑口无言。
皇甫云没好气的哼道:“牙尖嘴利。”
姬樱冷冷的回道:“不过尔尔。”
皇甫云对郭叔这位老人还是很尊敬的,他一直记得那碗面疙瘩,所以就算有时他不能来做客,饭食也会托人送来。
郭叔对此乐见其成,吵吵闹闹中小主子也终于有了些孩子气的样子,伤好的也差不多了,脸颊也渐渐有了些肉。
皇甫云最近的不对劲墨白都尽收眼底,这天在太学下课后,云涟如狗皮膏药似的缠上来,皇甫云一把拍开云涟作孽的手,皱着眉问道:“干嘛?”
云涟撅着嘴不满道:“阿云,最近一下课你就一溜烟的跑了,我不管今天你要陪我去校场。”
“墨白呢?平常你俩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怎么今天想起我来了。”
云涟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不管,今天阿云你要陪我去校场。”
皇甫云拗不过他,只好陪同,心里一直在呐喊:墨白你去哪了?快把你家云涟带走。
终于在日暮西斜的时候,墨白回来了。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可见的慌张,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
皇甫云拿着弓,打趣道:“怎么背着我和云涟干什么亏心事去了。”
云涟心虚的不敢抬头看皇甫云,看见二人这反常的样子,皇甫云上扬的唇角耷拉了下来,他语气冰冷的问道:“你俩背着我做了什么。”
云涟头都要埋胸口里了,墨白上前一步抓住皇甫云的手,“阿云,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皇甫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甩开墨白的手撒开了腿就往天青院跑。
撞开天青院的门,皇甫云就看到了让他目呲欲裂的一目。
姬樱靠在床头,“哗”的呕出了一口黑血。已经养出些肉的面颊又一下子又凹了回去,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郭叔正拿着帕子替姬樱擦那些秽物,皇甫云一把抓住郭叔枯瘦的手腕,厉声道:“太医呢?”
姬樱拖着病弱的身子,冷冷的瞥了一眼皇甫云,嘲讽道:“三殿下忘了我是在被禁足吗?”
皇甫云没空和姬樱吵嘴,一溜烟的跑了。
太医刚准备收拾药箱准备回家陪妻儿吃饭,刚迈出大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攥住了腕子,风似的两条腿被人拽着轮转。太医到天青院的时候感觉腿已经不是他的了,他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皇甫云拽到了姬樱床前,“太医,看看他怎么了。”
太医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能怎么的了?看那脸色就是中毒了呗!但是能当上宫廷的太医那个不是人精,他一边把脉一边组织语言,还未说出病症,皇帝来了。
瞬间不大的屋子就挤满了人,“朕听说质子病了,太医质子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太医眼睛滴溜一转,心里早已想好了措辞,跪地恭敬答道:“质子并无大碍,只是吃错了东西,服几副药就无碍了。”
皇帝并未言语,而是看着床上虚弱的姬樱,想让她开口。
姬樱倚在床边,虚弱的说道:“姬婴多谢皇上关怀,是姬婴贪嘴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
皇甫庸满意的点头,“如此便好好养着吧。”
皇甫庸离开时,无甚表情的瞥了皇甫云一眼,皇甫云当做没看见那道目光一般,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太医开好药方后,郭叔便忙不迭的出去熬药了。
一时屋子里只剩二人,皇甫云刚想开口,便被姬樱打断了。
姬樱静静的坐在床上,面上无悲无喜,她盯着身上的织锦被面淡淡的开口:“皇甫云,你赢了。”
“我……”他能说些什么呢!墨白是为了他才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供出墨白。父皇要保墨白,姬婴自然的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恐怕现在他在姬婴心里比王端还要恶心。
“郭叔,送客!”一如几天前,皇甫云被冷冷的拒之门外。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
玉衡的春天来的迟,都四月中旬了寒意还未散尽,在此期间姬樱的病总算好的七七八八了,只是依旧瘦弱,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姬樱趁郭叔出去的功夫,从床上起身站到了院外,要是郭叔在一定会提醒她小心着凉,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却比她刚来玉衡时要柔和了许多,转眼间她来玉衡已经半年了。
去年刚来时院中那棵干巴巴仿佛枯枝一般的桃树,此时也吐出了粉霞一般的花蕾,姬樱的目光透过桃树想到了自己和阿娘在冷宫种的那棵樱花树,不知道小树怎么样了,今年会不会开花,阿娘看到花会不会想到她——她想家了,她想阿娘了。
就在姬樱黯然神伤时,一件厚实的披风拢到了她的肩上,郭叔满脸不赞同的看着她,语气不免有些责怪:“殿下,小心着凉。”
姬樱从回忆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她看着老人担忧的神情,摇头笑道:“郭叔,我的病早已大好了,你这么圈这我,我才会生病……”
话还没说完,郭叔一把捂住姬樱的嘴,不赞同的:“呸呸呸,殿下别胡说。”
姬樱笑的眉眼弯弯,郭叔叹了口气:“罢了,殿下晒会太阳就进屋吧!”
“好。”
姬樱冥冥之间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窥视者自己,猝不及防的转头朝墙上望去,这是她这半年以来第一次见皇甫云。
两人目光交汇,中间仿佛隔了道银河。
皇甫云喉头滚动,万语千言堵在胸口,还未说些什么,姬樱便转身回屋了。
回应皇甫云的依旧是紧闭的木门。
春寒渐消,院子里那棵桃树终于在经过了一冬的严寒后,密密匝匝的开满枝桠,缀满枝头。也就在这时,天青院那扇沉寂了许久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姬樱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袍,走进了太学。
她的身影依旧单薄,面色也还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那是历经过风雪后的沉静内敛。
她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学堂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同情。然而,其中最刺骨的一道,来自角落里的王端。
他用一块黑色的眼罩遮住了失去了的右眼,剩下的那只左眼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怨恨,死死钉在姬樱身上,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姬樱将所有探究的、怨毒的、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她平静的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皇甫云自姬婴进入学堂起,目光就没有从姬婴身上离开半刻。
自上次相见后,皇甫云一直想和姬婴说一声:抱歉。
可当他真正对上姬婴平静的目光时,想要说的话全部都被扼杀在了喉咙里,事情既已发生,姬婴真的在乎那几句无关痛痒的道歉吗?
现在的姬婴在他看起来就像一颗顽强生长的野草,生于微末,长于贫瘠,风雨过后脊梁仍然挺直,榨不干,踩不死,活的倔强又顶天立地。
在他的风骨面前,他的道歉显得那么自私又虚伪,他说不出口。
这种认知让皇甫云羞愧的垂下了头,他皇甫云自诩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在姬婴面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终于熬到了下课,姬樱照例是最晚离开的那个,她要去找赵太师去补习这半年来落下的功课。
皇甫云故意磨蹭到课堂里只剩他和姬婴,原本墨白是要来找皇甫云却被云涟眼疾手快的拉走了。
眼见姬婴要走,皇甫云想都没想就拦在了他身前,“你……”皇甫云张了张嘴,原本准备好了的说辞在舌尖转了好几圈,最后只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伤好了吗?”
姬樱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是雪后初霁的寒潭。
姬樱礼貌又客气的答道:“多谢三皇子关心,已无大碍。”
皇甫云看着姬婴离去的背影,想的却是他在天青院和姬婴吵嘴的样子,现在的姬婴一点也不鲜活可爱,他又生生的把自己隔离了起来——像只刺猬。
皇甫云很烦躁,又很失落……
风吹起了散落在地的桃花瓣,日头西沉,柔光斜照,将天边染成了暖橘色。姬樱踏着满地落花回来时,便看到皇甫云还站在刚刚和她说话的桃树下,动也未动。
姬樱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与他说道:“三皇子是在可怜我吗?”
这句话仿佛打通了皇甫云的任督二脉,他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怎么会!”
姬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说道:“我初入城门时对我的嘲讽不正是你吗?让我想想你当时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放过我了呢?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瘦弱的质子并非你想象那般,觉得欺负我像是趁人之危特别没成就感啊?”
皇甫云张张嘴,却没法反驳,他那时确实是这般想的。
话一说出来就像开闸的洪水,收也收不住,“后来在太学,王端的刻意刁难逼我作答,你出声解围,是因为看不惯他狐假虎威,还是觉得我在四面楚歌的玉衡,为了活命连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辩解的姬婴很可怜?”
“再后来,他推倒郭叔,你站出来斥责他欺凌老弱,你是为了维护的是玉衡的颜面,还是在可怜我这个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的主子?”
“大殿之上,你为我求情,让陛下免我重罚。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是公道,还是觉得我这个质子明明没错却还是要承受王守德的怒火,是不是可怜的你都看不下去了?所以你送药、送吃食,甚至在明知我可能会把它们扔出来的情况下,依然乐此不疲。皇甫云,你告诉我,你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饿着肚子、无药可医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还有那次中毒……送饭来的是你的小厮,你真的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吗?因为你们都知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质子,只要活着,吊着口气,等到来日你们和天权开战拿我的人头祭旗鼓舞士气就好,所以皇甫云从始至终你就把我当做一个跳梁小丑,一个被你架着来彰显国威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而我姬樱,从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可怜,所以三皇子请你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关怀吧!我姬樱从不需要!”
说完,姬樱没有理皇甫云脸上是何等震惊与无措,便转身离去。春风吹起她宽大的袍袖,更显得那身影伶仃,形销骨立。
皇甫云僵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左一句可怜,右一句可怜。他看着姬婴决绝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之前是自己看轻了他。
姬樱说完这番话后,浑身仿佛卸下了力气,她凭借着本能如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天青院,是她贪心,贪心的以为她或许真的可能和皇甫云成为朋友,是她错了。
在踏入那扇破旧院门的瞬间,她一直挺直的脊梁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殿下!” 郭叔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姬樱反手紧紧的抓住了郭叔粗糙的衣袖,在接触到郭叔那双充满担忧和心疼的眼神时,姬樱一直以来强忍着的情绪排山倒海似的涌来,再也压制不住,她靠在墙边干呕了起来。
良久,她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闷闷的说道:“郭叔,我是不是很可笑。”
“明明身处牢笼,命如草芥,却还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殿下……”郭叔心痛到无以复加,他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姬樱的脊背,“殿下您没有错,错的是这世道不公。”错的是王侯将相没有种,错的是偌大个天权只能推出个孩子来换取这短暂的和平。
姬樱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以后我不会在幻想不属于我的‘东西’了。”
天色渐沉,院内桃树随风飘曳,徒留一地残红。
是夜,烛火噼啪作响,照在郭叔布满沟壑的脸上,明明灭灭。郭叔坐在窗前,挺着了一直佝偻着的脊背,手上摩挲这一块质地上好的青龙缠纹玉佩,碧青的底子上青龙栩栩如生,他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抚摸着玉佩上的“谢”字。
还记得当年选择习武时,曾有人问过他手中为何执剑。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是为——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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