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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色灰蒙蒙的,乌云像翻滚的墨块压在楚泽上空,整个城市都仿佛罩上了一层灰色滤镜。
车窗外,街道边的梧桐叶子因为湿气变得更加油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水汽混合的味道,仿佛预示着即将来临的雷阵雨。
萤火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手里端着一个纸碗,小口小口吃着热干面。虽然是夏末初秋,但清晨还是有些闷热,尤其在车里——这种时节最容易下一场猝不及防的雨,大多在下午三四点突如其来,来势汹汹,却也消散得快。
嬴雅琴一边开车,一边扫了一眼副驾的女儿:“我觉得夏阳很不错,你们俩是在谈恋爱?”
这话一出口,差点让萤火被刚入口的面呛住。
她忙不迭地咳嗽着,脸颊因憋气和尴尬涨得通红。
“妈,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不是男女朋友。”
“真的?那太可惜了,我觉得他挺好的。不过,他不是打算出国读研究生吗?你们要是谈恋爱了,就是异国恋了,那挺辛苦的。”
“那也没什么,我们参加这次竞赛,本来就是为了争取出国交换生的机会。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想去。”萤火抿嘴说。
“你不介意异国恋?”嬴雅琴继续发问。
萤火差点又被呛着,她皱眉放下筷子,咕哝了一句:“妈,你的问题也太多了……”
嬴雅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吃,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面干。”
随即递过去一杯豆浆。
萤火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豆浆不是现磨的吧?下次别买这家了。”
“你的嘴还挺刁。”嬴雅琴笑着摇头。
车子缓慢挪动着,长江大桥上的车流一如既往地拥堵。远处天边隐约可以看到闪电划破乌云,像一道道细碎的白光劈在城市边缘。
“毕业后你打算考研吗?”嬴雅琴话锋一转。
萤火点点头,“想考英格伍德医学院。”
“我觉得行,正好瑟琳娜在那边,有事还能照应你一下。”
“别了吧,她有自己的家庭,我不好过去打扰。”
“怎么会这么想呢?”嬴雅琴温柔地看她一眼。
“洛一说他在英国的时候,都不常去瑟琳娜那边。”
“你们啊,就是想太多。我跟瑟琳娜关系可好了,要是你真去了,她一定会关照你的,放心!”嬴雅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啊?你跟周校长的前妻都能处成朋友?你可太厉害了!”萤火对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露出浅浅的梨涡。
这时,车载蓝牙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嬴雅琴按下接听键。
“喂,妈。”
“周洛一?”萤火惊讶。
对面顿了一下,随即带着假装镇定的语气说:“你怎么偷听?我要跟妈讲话。”
“我是光明正大地听好吗?嬴教授现在在开车,你有什么事说吧,她听得到。”
“洛洛,妈妈听得到。你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呀?是有什么事吗?”
“噫——”萤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们母子俩平时都这么说话的?”
嬴雅琴打趣她:“你嫉妒啊?”
周洛一清清嗓子:“妈,我就是想问问你,他们的进展顺不顺利?还有,什么时候回学校?”
“那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干嘛拐那么大弯?”
萤火侧头,看见母亲嘴角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下周三篮球第二轮比赛开始了,身为医学系校花,不该出场为我们加油吗?”
“我又不是啦啦队的。”
“那篮球队的输赢也关系到医学院的荣誉,你身为一份子,不应该与我们荣辱与共吗?”
萤火忍不住笑出声:“行了你,别扯歪理了。”
嬴雅琴接话道:“别逗你弟弟了,他就是想你了。见你跟别的男孩子孤男寡女在外地,还住在我们家里,没安全感了。”
“妈!都说了,我跟夏阳只是合作关系,不是男女朋友!”
对面顿了几秒,语气听起来轻快了几分:“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学校?”
“估计还要三四天,放心,绝对在你比赛前赶回去。”
“说话算话啊。”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对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什么?”
“对不起!”这次声音大了一点,萤火终于听清。
她怔了一下,随即轻叹:“多大点事儿,再说了,也不全是你的错。谢谢你保护了我!”
“周洛一,楼下有个女生找你,还拎着早餐呢。”电话那头传来室友的声音,带着八卦的调调。
“你谈恋爱了?”萤火和嬴雅琴几乎是异口同声。
对方却只是匆匆回了一句“没有,挂了”,便断了线。
母女俩相视一笑,肩膀一耸,脸上露出同样的笑容,两个梨涡浅浅。
窗外,一道低沉的闷雷滚过天际,乌云层层压近,空气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湿润。
【神经内科办公室】
“刘主任,您好,我今天想来了解一些关于阿尔兹海默症家庭照护方面的内容,比如说家庭成员该怎么配合照料、如何建立日常支持体系之类的。”
萤火坐得笔直,神情诚恳,笔记本早已翻到新的一页。
刘主任看着她认真投入的模样,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沉稳:“这类患者的照护,其实最难的,不在治疗手段,而在家人心态的调整与长期的陪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首先,家属要接受患者患病的现实,这点听上去简单,其实是最难的一步。很多家属在早期都会否认,或者过度苛责患者‘怎么总是忘记’,但这只会加重彼此的痛苦。真正有效的做法,是调整心态,把他们的变化看作一种‘退行’,像照顾一个逐渐回到童年的人。”
“其次,日常沟通方式要做出调整。尽量避免纠正和质问,比如‘你怎么又忘了?’‘我不是刚告诉你吗?’——这些话对患者来说并没有帮助,只会加深他们的挫败感与焦虑。我们建议采取共情引导法,比如转移注意力、顺势而为,用温和的方式让他们感受到安全感。”
萤火快速记着,不时点头。
“家庭环境也很重要,空间要简单、清晰、有提示性。比如物品固定摆放,不随意更动;用标签或照片辅助记忆。日常作息规律清晰,也能减缓他们的混乱。你可能听说过‘黄昏症候群’——很多患者在傍晚时情绪会变得烦躁、易怒,这时家属要特别有耐心,可以用熟悉的音乐、照片、或简单的互动,稳定他们的情绪。”
“还有一点,照顾者本身也需要被照顾。”刘主任语气多了一分凝重,“长期照护会让人身心俱疲,如果家属一味压抑情绪、独自承担,是很容易崩溃的。我们建议家庭建立轮流照护的机制,必要时可以寻求专业帮助,或者加入互助小组。保持情绪稳定,不仅是对自己好,也是对患者的尊重。”
萤火听得入神,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几页。她知道这些话不仅是为了研究,更是为了某一天可能真的到来的人生预案。
从神经内科办公室出来时,医院的走廊一如既往地整洁安静,而窗外的世界却变得沉闷压抑。
原本只是阴郁的天色,此刻像是泼墨般彻底压了下来。厚重的乌云低垂着,像是一张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暗网,风从窗缝间灌进来,带着明显的湿意与凉气。远处一声闷雷滚过,像是大山在沉默中发出一声怒吼。
萤火走到走廊尽头,望着天边那片深沉的灰黑,低声自语了一句:“看来大雨要来了。”
她低头看了看表——十点半。
手机屏幕亮起,是妈妈嬴雅琴发来的短信:【凡凡,外面要下大雨了,我先回家一趟收衣服。一会儿去接你。】
她刚回了个“好”,就看到邵深深从候诊区站起,泪眼模糊地扑了过来。
“深深?”萤火轻轻唤了一声。
女孩猛然抬头,是邵深深。她的眼眶红肿,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萤火那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崩塌的理由,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扑进她怀里。
“萤火……”她哽咽着,声音几乎发不出来,“我妈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了……”
她的声音一抖,像是纸张在风中颤动,情绪一下崩塌,整个人哭得肩膀都在发抖。
萤火一愣,心口像是被一把钝刀慢慢压着割开,随后,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这个正在瓦解的女孩。
窗外风声愈大,玻璃轻轻震颤。雷声再次滚来,这一次更近了些。
雨还没落下,但世界已经安静得像是屏住了呼吸。
【邵深深家里】
“你们是谁啊?为什么在我家?”
客厅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冻结。邵深深的母亲穿着居家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站在卧室门口,神情带着怯懦的疑惑。
萤火已经听刘主任提过,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常常会陷入记忆的迷宫,将当下与过去错位。但真正面对时,她还是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陌生质问震了一下。
她看到邵深深的肩膀在微微颤动,那是一种介于压抑与爆发之间的挣扎。
她轻轻握住邵深深的手,起身微笑着走过去:“阿姨您好,我是深深的室友,我们之前见过的,今天过来看看您。”
“哦——你们是深深的同学呀!”
她母亲的脸上绽出和善的笑容,随即神情又恍惚起来,“深深呢?哦,想起来了,她在杭澜读大学呢,我姑娘特别聪明……”
“妈,我就在这呢。”
邵深深的声音有些高,尾音拉长,像是在与某种情绪抗争,“你怎么又把我忘了……”
她母亲明显被吓到了,眼神慌乱,往后退了两步,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低声嘀咕:“不是的,不是你……深深在杭澜念书呢,你骗我……”
就在气氛快要濒临失控的时候,屋内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好了好了,老邵,别紧张,是我们女儿,她就在这。”
萤火转头看去,是邵深深的父亲,穿着洗得泛白的短袖,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
他走过去,动作轻缓地拉过妻子的手,语气柔和得像在哄一个小孩:“你记不记得,这是我们女儿深深。刚刚说话声音大了点,是她不对。”
他没有责怪,只是牵着妻子的手,耐心地把她带回房间:“你不是说想喝点果汁吗?来,我给你榨一点。”
厨房门轻轻合上了。
萤火忍不住偏头看向邵深深,此时的她抱着双臂,靠坐在沙发一角,眼神低垂,显得疲惫又烦躁。
她已经尽力压抑了,可那种无能为力和逐渐被掏空的情绪,还是从她的表情与肢体中泄露了出来。
“深深,我们去你房间聊一会吧。”萤火轻声说。
房门合上的瞬间,屋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
雨点敲打着窗户与树叶,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像是一种无法停歇的低语,在沉默中渗进人的心里。
邵深深坐在床沿,肩膀微微发紧,眼神茫然地盯着书桌的边角。
萤火走过去,将手里的资料轻轻放在她膝上:“这是我正在准备的课题,关于阿尔兹海默症家庭照护的研究。”
她顿了顿,语气缓缓:“我想……也许可以在你家做一部分个案观察。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只是希望更真实地理解,像你妈妈这样的患者,在熟悉的家庭环境里,会有哪些日常反应。而作为家属,又会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与选择。”
邵深深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看着那份装订整齐的资料。封面上的字静静地躺在那里——《记忆深处的光——阿尔兹海默症家庭支持手册》。
“其实……”她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像落在窗台的雨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了。”
“我知道她病了,我告诉自己要理解她,可她一次又一次问我是谁的时候,我真的会烦,会想逃。”
萤火没有急着安慰,只是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她温柔地问:“你小时候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是不是你妈妈,一遍一遍地扶着你,牵着你慢慢走?”
邵深深愣住了,眼眶忽然红了,轻轻垂下头。
“其实很多照护者都会有你这样的情绪。”萤火轻声说,“那不是错,只是说明你还在学着适应。”
她轻轻握住邵深深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你妈妈现在就像一个正在重新学认人的孩子。她也需要时间慢慢熟悉你,而你每一次温柔的回应,都是她找到记忆的线索,也是重要的陪伴。”
厨房里飘出姜蒜炝锅的香气,锅铲和锅壁的碰撞声混合着油香,构成一曲家常午餐的交响。
邵深深的父亲围着围裙在炒菜,母亲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手里动作麻利,嘴里还念叨着:“中午炒两个菜,再煮个汤。给孩子们吃点好的。”
“阿姨,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得回去了。”萤火轻声婉拒。
“留下吃个饭吧。”
她母亲一脸热情,眼神温柔,仿佛她还是那个记得一切的自己,“深深,把桌子收拾一下,等下好端饭。”
“好。”邵深深应了一声,低头开始整理茶几。
她把书和文件归拢叠好,手指抚过桌面时却忽然停住。
她悄悄抬起眼,望向厨房那边——母亲的侧脸安静柔和,嘴角带笑,眼神专注地望着手里的豆角。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过去某个午后的重影:母亲年轻、利落、温柔,唤她的名字时,眼中是无比的确定。
那一瞬间,邵深深几乎以为,母亲从未生病,从未遗忘她。
“我真的得回去了。”萤火轻声打破这片柔软的回忆,“梧桐医学竞赛的复赛论文稿还差一点,三天后要交。”
“那下次来一定得吃饭。”邵深深的母亲笑着点头,一如往常的亲切。
屋外雨势加剧,窗玻璃被风雨拍得嗒嗒作响,雷声忽远忽近。
这时,大门突然响起三声敲击。
邵深深擦了擦手,走去开门。
门一开,风裹着雨气扑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夏阳。
他穿着一件浅色短袖衬衫,外头套着一件薄防水夹克,裤脚已经湿了一截,手里拿着一把黑伞。额前的发稍有些凌乱,脸上却依旧是温和的神情。
“夏阳?”萤火从走廊转角探出头来,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藏不住的欣喜。
“外面下大雨了,我来接你。”夏阳笑着说。
“你怎么来的?”她挑眉。
“嬴教授中午回家收衣服说你在这儿,顺便把车钥匙给了我,让我接你回家。”他语气轻松,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当然。
萤火忍不住笑了,眼角带着点调皮:“还挺会使唤人。”
“我很乐意效劳。”夏阳调侃道。
两人一句一句打趣,语气轻松得像在晴朗午后闲话日常。
邵深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互动,自然而舒展,没有刻意,没有遮掩。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某些关系,并不需要她介入解释,它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她低头,看到茶几上那本《记忆深处的光》不知何时滑落,封皮沾了些潮气,泛着微微的光。
她弯腰拾起,指腹缓缓摩挲着封面上的字,仿佛在寻找某种勇气。
门口传来换鞋与合伞的声音。
“深深,我们走啦。”萤火回头挥了挥手。
“嗯。”她轻轻点头,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里终于归于安静。
厨房里锅铲还在响,汤已经沸腾,饭香渐浓。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但云层的缝隙已被划开一角,一道明亮的光斜斜地落进来。
邵深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将那本手册放在眼前。
她打开手机,点开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对话框——成翰。
他的头像旁还躺着几条未读消息:
【你今天还好吗?】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深深,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但我在。你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打下几个字:
“成翰,我突然想听你唱歌了。”
消息发出的瞬间,乌云仿佛被彻底撕裂,夕阳穿透天幕,金色的光洒满整间屋子,也洒在那本指南上。
她望着窗外,眼底终于不再只是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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