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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不高兴啊?”
饶是陈劭珣带了把大伞,两个人在这如天罗地网的雨丝里也只能肩挨着肩并行。陈劭珣原本还想尽量避免弄湿鞋子,走到最后都随便了,水都到小腿肚了,全身上下还有哪个部位能独善其身。
水波的涟漪从陈劭珣的腿边传到了时尔的腿边,时尔挨着他半边身子,目光却游离地望着校门:
“没有。”
“我和你说,我现在能看懂一点你的表情了。”陈劭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自己。他敛去脸上的笑意,将目光放远:
“你这样,是不高兴。”他又把目光放近:“这样是,高兴。”
时尔就看到他的睫毛扫了两下,扶着眼镜问:
“这样是在平复心情。”
“还有这样,是在平复心情。”陈劭珣学着时尔也扶了一下空气,贴在他耳边嬉皮笑脸说:“其实没区别,但我就是能看出来,厉害吧?”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陈劭珣腾出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毫无征兆地忽然收紧,将时尔夹在臂弯与伞之间。
“喂?”
时尔一头磕在他的锁骨上,潮湿的卫衣面料摩擦着耳尖,他迷茫又无奈地眨了眨眼。雨水顺着伞骨汇成银线,迸溅成无数小水珠落在时尔的手背上,很痒。
陈劭珣自来熟,肢体接触的程度近乎是侵略性的,时尔从小到大和别人接触的次数都没和陈劭珣认识几周接触的多,但不适应一两次后就脱敏了,时尔的忍耐能力是一流的。
被雨水浸透的颈肩透着被体温熨热的香波气息,时尔下意识低头扶过眼镜,目光看着近处陈劭珣卫衣上附着的水珠,一滴,两滴。耳后的胸腔传来的震动,少年说话时喉结蹭过他发顶,声带震颤如低频电流:
"...知道喽女王,那我多往后面走一截...嗯,把朋友送回家就回来了。"
陈劭珣挂了电话,低头看到抱着书包的时尔被自己搭在手臂下发呆。他在家里的时候也喜欢趁着波比发呆一把拎起他的小衣服起飞,波比会下意识挣扎,然后扭头看一看是他,垂着四肢表示爱咋咋地,就和时尔现在发着呆的样子一模一样。陈劭珣能感觉到什么,比如自己的理论充分正确:
“你心情很好?”
尽管时尔说:“不好。”
校门口乱成了一锅粥,他夹带着时尔走出校门,时尔就这么好脾气地被他拎着带出了校门。早已等候的轿车停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陈劭珣先将时尔塞进去,随后一屁股坐进去用力地关上了门。潮湿、粘腻的雨水消失不见,只在留下被染成深色的裤腿和脚踝上粘着的黑色沙砾。陈劭珣摇了摇脚踝,运动鞋里蓄满了水,隔着沤湿的袜子踩一脚还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他嫌弃死了,都不想伸手去摸鞋带。
司机从前面送来了抽纸和保温杯:
“没想到下这么大。”
“是啊...早知道我早上出门前就不嫌那个胶鞋丑了...”陈劭珣扯着身上吸饱了水的卫衣:“时尔,你家是住在虹口菜市场附近吧?王叔,我们先送他回去。”
窗外忽然一整狂风,来接学生的家长都搂紧了伞,还有人的伞被整个吹变形掀翻过去,兜头淋了一身的雨。这样的鬼天气谁都想回家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缩在被子里,但陈劭珣的受苦就此为止了,空调暖风裹着淡淡香薰味吹来,而时尔也托他的福免去了要淌水淌到皮肤发皱的倒霉日。他身子往前一跃,将掌心摊开至暖风出口烘烤,转身向着时尔伸去。灼热的、危险的、像暖和的被窝一样会软绵绵地吃人的东西。时尔本能地躲了一下,留下陈劭珣莫名其妙:
“你躲什么,我抽几张纸让你擦,喏。”
好几张抽纸被摁在时尔脑门,陈劭珣让时尔擦衣服上的水,但时尔一直被他摁在胳膊下,除了腿,伞外简直查无此人。
长得没那么高也有好处。陈劭珣想起一遇到下雨下雪的姐姐就会把波比揣外套里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像他,哪哪都是打击面积。
陈劭珣吹胡子瞪眼一会,干脆脱掉湿透的卫衣,就留下贴身的衬衣,又一把拿下他沾上水珠的眼镜。时尔其实近视度数不算高,二三百来度,陈劭珣认识的那帮狐朋狗友都是打游戏把眼睛打坏的,纯念书把眼睛念近视的他还是头一次见。但他才摘下,时尔一巴掌就着急地落到他手背上:
“......”摸歪了,时尔的手又往下挪了两把,手指戳进他虎口里,还一本正经地说:
“还我。”
陈劭珣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嘻嘻坏笑:“干嘛呀,我脱个外套你就要激动地摸我的手了?”
平心而论,时尔长得也很好看,哪怕眼下缀着常年熬夜的淡青阴影,看着像被雨水洇湿的旧纸,但眼窝深,瞳色又浅,看人时总像隔着层无机质玻璃。这一深一浅的对比在摘下眼镜后变得格外强烈,因为不适应,他总是下意识皱起眉头,目光顿时变得锐利。
凶凶的,感觉下一秒要呲牙咬人了。陈劭珣把黑框眼镜架回去,他顿时又变回那个总是淡然寡言,骨架清瘦,领口总空荡地露出一截伶仃锁骨的时尔。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盲区。司机打着方向盘向着时尔家的方向驶去。陈劭珣拧开保温杯和贴片递来时,时尔正盯着车窗上蜿蜒的水痕出神。
“.......”
“晕车贴。”陈劭珣不经意间向他邀功,见时尔没有反应,又非常刻意地补充了一句:“上次你说过以后我就在车上备着了。”
“.......”他释放的信号太明显。陈劭珣无疑是个难解的人,因为时尔不觉得世界上存在任何单方面不求回报的关系,但陈劭珣本人就好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时尔不免有些被逗笑了,推了一下眼镜有些扫兴地问:
“万一我再也不坐了呢?”
“那等你想坐的时候,它能派上用场了。”
时尔的手指抵住嘴唇别过头去,透过车窗陈劭珣看到时尔镜片后似笑非笑的眼睛,只是那一点浅薄的笑意转瞬之间消失不见。他忽然凑近趴在了车窗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窗外说:
“停车。”
“啊?”
就在他们的无聊对话间,时尔看到了马路对面那皴擦而过的身影,掀翻的三轮车、倾倒的木桶、洒落一地的糯米泡在水里像醉酒的呕吐物,飘着油花的水面泛着诡异的色彩,而小老太太站在一侧极力挽救掉落的招牌,奋力弯下的腰被暴雨浇成飘摇孤桥。
时尔想起奶奶在早上用过劲后揉着腰对他说:
“...最近腰是不大舒服。”
所以他从来没在早上睡过一天懒觉。
“停、停车、停车!”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时尔的眼睛,他脸色煞白,多等待的每一秒都像在撕扯他的肺,他死死扣住车把突然大喊,恨不得现在立刻跳车而出。陈劭珣从没见过时尔情绪这么激动,被吓了一跳,立刻和司机说重复说停车。车锁一开,时尔便一把打开门,对着马路对面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时尔!时尔!”
心急如焚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陈劭珣都来不及抓住,车门就被轰然关上。陈劭珣急忙从后座翻了两把雨伞,也跟着一起下了车。喧豗的雨声扑面而来,衣摆一下子就湿了,他大着声音对司机道:
“麻烦你先开过去,叔叔!”
渔网一样的雨幕里时尔只能看见渺小的奶奶,“...奶奶。”他隔着马路的呼喊被雷声碾碎,奶奶没听到,但陈劭珣听到了。他迅速从背后冲过来将时尔拉到伞下,另一把伞也被塞进时尔的手中。
要不是他拉着,时尔现在应该就已经横冲马路了,但他心情太糟糕了,语气生硬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陈劭珣抬眼望着倒计时的红灯,握住时尔被雨水淋湿的手腕,等灯转绿时带着他冲过马路:
“我让司机开过去了,一会儿你去给奶奶撑伞,让奶奶先到没积水的地方先上车,你不要急,听见没?”
陈劭珣说着,忽然弯腰贸然钻出伞下,转身穿着那件薄薄的白衫再度冲进了雨里。暴雨里飘远的招牌被少年捡起,披着雨衣,额发尽湿的的老人站在积水里怔住片刻,连连向他道谢说:
“哎,哎,不用了娃娃,淋着你了....”
“奶奶,我是时尔朋友。”陈劭珣站在雨中,却腾出一只手遮在了奶奶的头顶:“后面那辆是我家的车,您先上车,和我家司机说地址,让他送你回去,剩下的我和时尔帮你弄回去。”
陈劭珣指向不远处驶来的黑色轿车,后赶到的时尔着急地将伞往奶□□顶遮去,伞沿却碰到了陈劭珣的手背,时尔犹豫地要把伞过去倾,却被陈劭珣推回:
“快去。”
时尔目光低敛,用力拉过奶奶的胳膊:“...奶奶,走,别磨蹭时间了,一会我来处理。”
“可是...”
密集的雨线就像穷追不舍的银箭,田淑英半推半就地被拉走,但上车前却把雨衣脱给时尔套上:“待会你把雨衣让给那小娃穿,听见没有?”
“我知道,奶奶。”
分不清背上是汗还是雨,时尔折回去时,看到陈劭珣正试图扶起那辆掀翻的三轮车,时尔的伸手撑起车梁,他的手指修长但关节粗大,掌心覆着各种薄茧,沉默但有力量。三轮车轴承发出濒死的吱呀声。陈劭珣的棉衫蹭上了车斗的铁锈却还在笑:
“时尔,我现在知道你胳膊上的肌肉哪来的了。”
时尔没反应,只是揪着自己的雨披,一个劲地走过去:
“我把雨衣给你。”
“给我干嘛啊,我都湿透了,还有必要吗,等着,我把木桶抬上去。”棉白的长袖衫已经彻彻底底地黏在了陈劭珣的皮肤上,他冒着雨躬身抓着桶缘,时尔看到他后腰露出一截冷白皮肤,雨水顺着脊椎流进牛仔裤。可木桶吃了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沉,以至于肌肉用力的轮廓格外明显:
“好了。”
咚地一声,陈劭珣终于将全部东西搬上三轮车,“上车。”他抓了把不断往他眼睛里戳的刘海,把自己和时尔一起塞在座位上。时尔还不死心地盯着他,却被陈劭珣用手掌摁住头顶,不许他把雨衣拿下来:
“淋湿了我真的要把你泡汤吃。”
“那你怎么办?”
“我浇点水能长个儿呢。”可能是天太冷了,陈劭珣说着竟然弯腰钻进他的手臂底下,抱着他的腰耍无赖大喊:“不要再和我扯来扯去了时尔,快开吧,我不会骑三轮。”
雨将他的声音截成无数碎片,时尔有些魂不守舍,发动车子问:“那你怎么不坐后面。”
“因为坐前面比较装啊。”
雨像鞭子似的一撇一撇划在头顶和手里,时尔不自觉前倾着身子,试图帮他挡住一点雨。转着把手溅起一排高涌的水花,骑着骑着时尔忽然听见陈劭珣趴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
“好玩啊。”陈劭珣抓着他腰的手越来越紧,脑子里不知道停留在哪个时期的中二想象:
“你不觉得我俩特帅吗?”
“......”
摊子掀了,水也淹了,陈劭珣冒着暴雨浑身湿透,还放弃了舒舒服服坐车回家的权利,竟然会觉得在暴雨天迎着雨砸在脸上骑三轮车这件事情好玩。陈劭珣就是从来没吃过苦的小孩,以至于会为了吃新鲜的苦而兴奋。时尔的镜片上水珠聚流成股,吹到脸上从下巴滴落,他承认自己心情很差,但陈劭珣笑成那样,他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白痴。”
三轮车一路冲进门口,时尔近乎是推着陈劭珣进了平房。时尔看见那个被雨水浸泡过的瞳孔微微睁大,好像充满了不可思议。
从小学以后就没人再来过自己家。年少时经历过的羞耻感觉太深刻,以至于现在时尔什么都能觉得平淡。那时候他还在当要强又刚好被人羡慕的孩子,有一心一意疼爱他的奶奶和数不尽为他准备的好吃的。直到邀请的小玩伴光临了他的家,又带着不可言说的表情走。隔天孩子们就都知道了:时尔他们家又小又破,做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干净。
另外一个孩子吃完拉了肚子,时尔明明见到他放学后还吃了辣条和雪碧冰球,可他怕被妈妈骂只说在奶奶的摊子上买了东西。老师被家长说得无奈进行了课堂教育,警告学生不要去吃来路不明的小吃摊。一时间时尔好像百口莫辩,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证明那双给自己做饭的手是干净的,家里虽然是租的虽然小但奶奶很爱干净,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到从来没有为吃东西而生过病。
奶奶不说话,只是让他不要多想,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独自登门道歉,用零零散散的纸币累起了赔偿金,却被嘲讽赚小孩的钱来赔。时尔知道都是自己虚荣的错,如果他没有因为缺少爸爸妈妈的爱就要拼命证明遮掩,他就不会祸从口出。
这一片房子高低错落,以至于雨声各不相同。时尔也不敢想这次奶奶该有多伤心,从前有人在听白噪音时破坏气氛,说雨声闭起眼睛听起来就像是油炸的滋啦一模一样。原来大雨是油锅,把他的困境反复煎炸。时尔从衣柜里拿出泛白的旧毛巾,即使它炸开的毛看起来既不整洁也不干净。时尔不看陈劭珣,只是拿给他说:
“你淋湿了。”
“嗯?”但是陈劭珣是比他还幼稚的顶级小孩,他只是接过,然后恶作剧般一把笑嘻嘻地把毛巾盖在了时尔头上,像给小狗擦身体一样用力呼噜他的头发:
“你也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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