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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苦多(六)
去日苦多(六)
起先,在孟今有限的认知里,死亡是一件极其凝重的事,她从没想象过人没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总觉得人死了天就塌了,但实际情况是人没了,日子还得照常过。
一切没解决的问题接二连三重现,欠的钱怎么还?孟煜安还要不要再接着上学?她又怎么办?
孟煜安是死活不想接着上学的,摆在眼前的生活条件和学习差距让他不得不低头。
家里唯一的调和剂走了,少了袁丽桦,孟煜安也不再戴面具,往日的温馨变成不冷不热,爱搭不理,又或许是在大城市浸润之下,他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比最初找回来时更精神,更活络,个头抽条似的长,眼里有种迟来的叛逆,也有了不愿跟人说的秘密,跟家里人接触只觉得麻烦。
跟他一比,孟今死气沉沉。
但孟文承死活不同意他的想法,媳妇儿已经死了,再娶一个?家里显然经不起折腾,他已经成了鳏夫,绝不能再变成老了没儿子管的“绝户”。因此,袁丽桦的葬礼办完当天,他就疯狂提出让孟煜安回崇港,絮絮叨叨,爹味说教让人想缝上他的嘴。
这些心思在孟煜安看来昭然若揭,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的催促下,孟煜安懒懒冒出一句:“至于这么着急吗。”
他嗤笑,漆黑的瞳仁带着刺,语气却松弛,像是开玩笑,“我要是你的话就按着不让我走,回崇港干什么?万一我一走不回呢?”
孟文承看着他带着笑却淡漠的眼神,顿时汗毛竖立。
而旁边蹲着收拾灵堂的孟今更是脸色苍白。
屋里只剩呛人的烟味,没人再说话。
孟煜安留给他一个凶戾表情,不耐烦道:“我妈魂儿还没走干净呢你就整这一出,她生前没让她过好日子,死了不能让她安生几天?”
孟今抱起寿衣、烧剩的元宝纸钱、供品默默跟他出去,脚步略显急促。
回过头,孟煜安的视线在她怀里满满当当的东西上走了一圈,看着她吃力又笨拙的动作,上前把东西接过来。
轻飘飘的,拿在手里没什么重量。
“哥哥,”孟今压低声音,余光扫过闷头抽烟的孟文承,“你请了几天假?”
孟煜安没什么温度地瞥她一眼。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早就不怵孟煜安了,但还是会在他变脸时赶紧解释:“头七还得再烧纸。”
“过了头七就走。”
孟今心脏扑通扑通几欲跳出来,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上头写着一个手机号,“哥哥,待会儿可以给这个人打个电话吗?妈妈说他是帮你上学的那个大爷爷。”
孟煜安没接,盯着那串电话号看了几秒,又抬头瞧她。
她躲开他的视线,递出来的手略略在抖。
他问:“打电话干什么?”
她摇头:“不知道,妈妈没跟我说。”
纸条被他抽走,孟今抬眼,冷不丁撞进他那双饱含深意的眼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所有小动作和隐藏的小心思都能被他看穿。
但他没挑破。
不就是想去崇港吗。
心眼子这么多,袁丽桦知道自己养了个莲藕精吗,孟文承那缺心眼可糊弄不过她。
过完头七,孟文承提着行李亲自压着孟煜安回到学校,亲眼看着他走入学校大门才肯作罢。
但他不知道,当晚,孟煜安就翻了墙逃了学。
他和网吧里的人已经混熟了,跟人家称兄道弟好不亲密,靠家里靠不住,往后就得靠自己,什么旁门左道都学,只要来钱快就行,他也忘了打给大爷爷的那通电话里,大爷爷好心地顾念袁丽桦去世前的嘱托,说让他来崇港后带妹妹上家里去一趟。
他沉浸在逍遥快活的生活里,昼伏夜出,晚出早归,完全忘了袁丽桦跟他说过的话,完全忘了孟今,只偶尔几次在上语文课老师提到亲情,或是午夜梦回时想起袁丽桦和善的笑,然后起身才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
他是个没责任没担当的人,袁丽桦生前显然没意识到。
孟今有预感孟煜安回到崇港会把她忘掉,但她不再感到战战兢兢,因为孟文承总是醉醺醺,人只要一醉,什么愁怨都能忘,她在轻水才能得以喘息。
而且孟文承自己也清楚,指望她进厂“换钱”是不可能了,留家里当个能使唤的人也不是不可以,他把地里的活,一日三餐,浆洗缝补全都丢给她干,干得不顺他心就骂,把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老房子抵押给债主,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有时孟今也在邻居的帮助下干些简单的手工活赚个零花,不过这钱在手里都没办法捂热就得给他买酒喝。
没有袁丽桦管着,他喝的酒一天比一天多,人也一天比一天醉,跟死了一样整天瘫在床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形如枯槁,孟今不再像从前一样为了省钱给袁丽桦买药而往白酒里掺水了,那时她总会在买来酒后,往空酒瓶里倒出半两攒着,再给他掺满白水当成新的,他一直以为喝着寡淡是因为酒厂缺斤少两。
孟今希望他最好一醉不醒,省得发酒疯摔东西。
浑浑噩噩过了大半个月,到孟煜安放寒假了,离除夕还有九天。
家里人去世第一年不能贴春联放鞭炮,孟今也没心情弄这些,交给孟煜安的手机号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打,从他离开家到现在,没有一点回音,他也从没往家里打过电话。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上孟文承给她安排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路,到年龄就嫁人,生孩子,兴许嫁的人会是孟文承这类人,那她这辈子就完了。
可是她不认识大爷爷,他只见过孟煜安,何况她又不是孟家人,有什么资格求他帮忙?所以就只能等着孟煜安。
大奶奶重病垂危那几天,袁丽桦到医院看病顺便在身边伺候了几天,大爷爷记挂着她这份心意才肯答应帮一把。这已经是袁丽桦留给她的最后的庇护了,她必须牢牢把这份托举握在手里。
那该怎么办呢?
-
在崇港待久了,孟煜安还真有点不想回轻水。面对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小屁孩,他实在无话可说,甚至还要忍受孟文承那副自大的嘴脸,但不得不回,还得给袁丽桦上坟烧香。
临近过年是轻水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时候,一条路布满了卖年货的小摊贩,大巴车走走停停一个小时都不夸张,孟煜安到街口正好是晌午,坐在一起嗑瓜子晒太阳的老太太们看见他,颇感稀罕,但又不敢打招呼,只敢盯着他窃窃私语,几双眼将他上上下下扫射个遍,这副流里流气又生人勿近的模样简直遗传了他爸,一点也没有孟今亲切。
提到孟今,她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唉声叹气的悲哀。
袁丽桦死了,孟文承只知道喝酒打麻将,谁家养闺女那么养?
说完就想起来不是亲生的,亲生的才不这么养,什么时候经过他家院子都能听见他在骂孩子,孟今浑身是伤,胳膊肘的青紫一看就是他打的,那么瘦的小女孩,怎么下得去手啊!
孟煜安对这些针对他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也好像没看见她们投来的好奇视线,一拐进胡同,家家户户大门前挂着红灯笼,贴着对联,唯独孟家,黑色大门光秃秃,院里跟上次离开前相比,更显萧条。
以往袁丽桦总会在自己屋门口坐着等他,只不过现在她的位置已经堆满了孟文承的牛栏山二锅头,少说得有二十几瓶。
推开屋门,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孟煜安觉得自己都快要醉了。孟文承横七竖八躺在床上,鼾声打得震天响,眼下乌青浓重,连鞋都没脱。
他砰一声砸上门,把行李放自己房里,一出屋,孟今背着一篓东西站在门口,佝偻着背脊,瘦小身子被一层层棉衣裹住,十分臃肿,双脸冻得通红。
她灰暗的眼睛蹭的冒起光,就像袁丽桦往常看见他回来一样,“哥哥,你回来了!”
把背篓放下,蛇皮袋里是磨好的玉米面,“我把这些拿到集上去卖,半天才卖出去十块钱的,下午再去试试。”
“家里钱呢?”说完,他蹙眉看着孟今变得比翻书还快的脸色,气不打一处来,“都给他买酒了?”
孟煜安伸手提起那袋玉米面,甩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背影,“你心眼子长哪儿去了?他让你买你就买?”
孟今不敢出声反驳,只会在心里反驳并把它写到脸上,他吃软不吃硬。
孟煜安看见她委屈巴巴的脸,瞬间泄气。
也是,她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怎么赤手空拳反抗孟文承?
他忽然想起大爷爷那通电话,忽然想起袁丽桦把她跟他的手交叠放到一起,让他以后好好对妹妹。
那点微不足道的责任感后知后觉涌出来,和他长此以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想法冲击着。
孟今观察着他的神情,状似无意地拉开棉袄拉链,撸起袖子,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哥哥,中午喝玉米粥行吗?妈妈说我做玉米粥最好喝了,我跟她学的。”
孟煜安眼尖,一眼瞄到她胳膊肘上那片骇人的青紫,快步走过去抓住她胳膊,瘦得只剩骨头,孟今“嘶”声,下意识去躲,分辨不清这股痛意到底是来自伤还是来自孟煜安。
或许是来自孟煜安吧,尽管她肤色蜡黄,但孟煜安手劲大,被他握住的肌肤很快泛了红。
他厉声:“又是他打的?”
“没有。”
“孟今!妈给的窝囊教训还没吃够?”
孟今垂头耷脑,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听见这句话,甩开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一下子扯到肋骨,疼的她捂着肋骨蹲下去。
孟文承学精了啊,不往明面上打,专找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打。
孟煜安没料到只是走了一秒神,一息之间,地上的人再抬起脸,一双大眼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豆大的泪滴连绵不绝,她当着他的面洗了把脸。
“妈妈是为了护我才被打的!”她大声重复这句话,又哭哭啼啼地抽噎着小声说:“你不能这么说她。”
孟煜安就知道不该回来,一回来就是一堆破事,他背过身,不去看她泪水涟涟的眼,用力撸了几把后脑勺,心里暗骂这受气包怎么那么麻烦!
虽是这么想,吃饭时嘴上却说:“返校的时候我上大爷爷家去一趟,你跟我一起。”
孟今倏然捏紧筷子,大喜之下却不敢做出任何表情,怔愣片刻,只平静且乖顺地应了句好,随后又推辞:“家里的鸡……”
唯唯诺诺墨迹个什么劲,孟煜安心里挺不是滋味,张口却是骂:“脑子里没别的东西了?那你一辈子喂□□。”
孟今说:“我跟你去,哥哥。”
如猜想的那样,孟文承不肯,“去干什么?添麻烦啊?”
孟煜安说:“大爷爷亲自说的让我有空带她去家里坐坐,人家想见,我能拦着?那我说让他上轻水来?”
孟文承板着脸,覷了埋头喝粥的孟今一眼,“回头我打个电话算了,你带她去她怎么回来?”
孟煜安踢她凳子,“自己能回来吧,别光吃饭长肉不长能耐。有嘴就问,又不是不认字。”
孟今忽略身旁孟文承要剜掉她肉的目光,点点头。
“钱呢?光说去,钱呢?空手上门?”孟文承干脆把碗筷一拍,指着孟今:“你哪儿来的钱?”
“我省的饭钱,行吗。”孟文承的反对激起了孟煜安的不服管教,他就想跟他对着干,这次非得把孟今带到崇港不可。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孟文承,上周送他上学就给了他两百块钱,再怎么省也省不出那么多。
心里一盘算,孟文承知道孟煜安手里是有钱了,退了一步,说:“那行,去看看也行。”
孟今抱着碗下了饭桌,“我先去把这两天的鸡食拌上。”
饭桌上剩下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孟煜安盯着她腾空鸡食桶的动作,没注意孟今矫健的步伐压根不像是肋骨受伤的。
她钻进厨房剁了些烂白菜,一口气拌了三天的鸡食,甚至桶里的东西都已经稠得搅不动,但她还是用力搅拌着,也顾不得胳膊肘上的疼痛,完全沉浸在即将看到崇港新一天黎明的兴奋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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