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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由
17
与周桐分开后,周秦,或者说赵鸣筝,才敛去了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脸色铁青地站在池塘边。
崔云山庄,里通敌国……羽春会保留卷宗,这事并不难查,秦鹤洲也没有在这上面骗自己的必要。
赵鸣筝弯身捡起一块碎石,朝池边柳叶砸去,碎石擦叶而过。
秦鹤洲教过自己如何拿剑、如何使用暗器,年复一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尽善尽美。
确是一身凡骨。
但这身凡骨,亦可搅弄风云,令秦鹤洲生不如死。
赵鸣筝冷笑,想了许多。
纵然双亲兄姊真若秦鹤洲所言里通过敌国,愧对天下,愧对百姓,却未愧对过自己。
自己身为人子,为双亲、为家族报仇,天经地义,与仇人下手动机无关,亦与崔云是否罪有应得无关。
纵然崔云满门十恶不赦,但对八岁的赵鸣筝而言,他们依旧是春风细雨里的人间烟火,是生死相扶的手足同胞,是薄暮倦鸟的归林。
秦鹤洲杀了他们,自己恨秦鹤洲,再正常不过。
赵鸣筝片刻的动摇渐渐恢复坚定,心中那零星不合时宜的悔意转瞬而逝。
风雨忽至,赵鸣筝急急回了西院。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时节的风雨,都是柔的。
但即便如此,房中榻上,依然传来了秦鹤洲撕心裂肺的咳声。
钱青已在房内,低声同秦鹤洲说着什么。
赵鸣筝就站在院中,久未进入。
如今的秦鹤洲,是自己一手铸就的杰作。他的每一场病痛,都是对赵氏满门的赎罪。
赵鸣筝并不怕秦鹤洲病死,自己有让他沦落至此的手段,就有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永远生不如死的能力。
直到钱青腾出手来起身合窗,才看见了院里的赵鸣筝。
钱青冲他说:“你可算来了,去吩咐后厨烧些热水,快些送来。”
赵鸣筝以为是秦鹤洲又吐血了,需要热水擦拭脏污,也未太在意,应声便去了后厨。
秦鹤洲病榻缠绵的年月里,羽春豺虎环伺,赵鸣筝一直贴身侍奉,做这种事已轻车熟路。热水很快烧好,赵鸣筝拎着木桶走进里间。
钱青拔下扎在秦鹤洲腰腹处的银针,收进袋中。赵鸣筝颇通药理,对针灸一道并不擅长,看不出在此处扎针的作用,只站在一旁。
秦鹤洲此时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恢复血色,钱青看着他,按住了开口劝他舍掉孩子的念头,叮嘱他再多养上几日,不可掉以轻心。
随后转身示意赵鸣筝把热水拿到床边。
“发病的是他,你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钱青找出帕子,在热水里蘸了下,随手拧干时朝赵鸣筝问道。
赵鸣筝当即否认,侧过头去不再面对着钱青。钱青笑了两声,没再追问,手里拿着帕子对秦鹤洲说:“我来替你擦身。”
秦鹤洲伸手,握住帕子一角:“不用,我自己来。”
“你?”钱青问,“我刚说什么来着?你若还想要性命,这几个时辰就别随意起来折腾。”
秦鹤洲无奈,却又实在不愿清醒时让旁人为自己擦身。
钱青刚要开口,前院便来了侍从,说韦秋忽然起了热,请钱青过去瞧瞧。
初春气候不定,伤风起热是常有的事。
听见韦秋有事,钱青立刻坐不住了,起身将帕子塞到了赵鸣筝手里就要离开。走前朝赵鸣筝说:“别管他说什么,替他把血擦干,瞧着点若继续出血,立刻去前院找我。”
赵鸣筝来不及应下,钱青就已跑得了无踪迹,里间只剩了秦鹤洲和赵鸣筝两人。
秦鹤洲说:“把帕子给我,我来吧。”
赵鸣筝面露笑意,弯身将已微凉的帕子放回热水里揉了几下说:“少爷派我伺候公子,况且公子身子如今这样,我哪有让公子动手的道理。我虽不知公子是生了什么病,但钱大夫既然说了,公子还是歇着别动了。”说罢未等秦鹤洲拒绝,便掀开了盖在对方身上的被褥。
被褥上已浸得全是血迹。
赵鸣筝再度不自觉地皱眉,掀开秦鹤洲的衣袍,发现不光亵裤,秦鹤洲的双腿上也全是血痕。
“怎么弄的?”赵鸣筝问。
秦鹤洲一时羞愤难当,抓上赵鸣筝手中帕子说:“我自己来。”
赵鸣筝松了帕子,抓住秦鹤洲的手腕,手指搭在脉上,片刻后问道:“你有孕?”
“你懂医术?”秦鹤洲反问道。
18
赵鸣筝没有想到秦鹤洲会再度有孕。
当年的小产本就令秦鹤洲元气大伤,加之自己这些年的在其饮食药材中做的手脚,更是让秦鹤洲寒毒入体,几乎已不可能怀胎。
这孩子,像奇迹,也像嘲弄。
“你会医术?”秦鹤洲问道。
赵鸣筝随口扯谎说:“会上一些,但不多。少爷幼时身子不好,我们这些侍奉在左右的,总要懂些皮毛。”
秦鹤洲不再多言,也无更多力气同眼前人讲话。
他仍因差点失去这个孩子感到心有余悸,已经恢复如常的腰腹处,甚至还残存着方才那场疼痛的影子。
真可笑,杀过那么多人,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过了而立之年,忽然变得心软起来。
秦鹤洲看着周秦弯身,替自己擦干腿上血迹,随后周秦确认了没再流血,又去拿了一床薄被替秦鹤洲垫在身丨下。
“钱大夫说你暂时不能起身,没办法给你更换被褥,你先垫着忍忍。”
秦鹤洲生硬地道谢。看着周秦在忙碌的时候,他恍惚透过周秦看见了赵鸣筝。
从前在羽春时,赵鸣筝也是这样照料自己。那时赵鸣筝装得无忧无虑,秦鹤洲看着赵鸣筝,好像自己也全然没了忧虑。
“这孩子怀得很辛苦吧?”周秦忽然问。
“确实。”秦鹤洲淡淡说道,“也怪我,身子太弱,护不好它。”
秦鹤洲躺得久了,身上不舒坦,稍稍侧身面对着周秦。
周秦目光扫过他的小腹,那处遮在锦被下,看不出隆起的弧度。
“那为什么非要留下它?”
钱青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秦鹤洲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自己和眼前这位周秦,相识也不过几天,对方贸然询问,令秦鹤洲略有不悦。
为什么要坚持留下这个孩子?
其实秦鹤洲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无论是否有这个孩子,自己都时日无多。也或许,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不想在杀死另一个。
秦鹤洲说:“反正无论有没有它,我都活不了多久。”
“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周秦问。
周秦的话令秦鹤洲感到恼怒,差点失去孩子的后怕也在瞬间涌上心头,他冲对方大声吼道:“滚出去!”
而周秦只是柔和地冲他笑了笑,朝秦鹤洲说:“我就在门外,如果有事请立刻喊我。”
房间里回归寂静,秦鹤洲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态,或许不应该朝着周秦发火,但周秦的话无疑戳到了他内心的脆弱,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真的失去了这个孩子会怎样。
似乎也不会怎样,只是伤心而已。
其实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秦鹤洲的伤心是后知后觉的。
那是半年后,四门主不知从哪里将一个幼童带回羽春。这本是常事,一如他当年带回赵鸣筝时那样——总要有人传承衣钵,即便入了羽春这等鬼蜮,也不忍一身武艺数十年后随自己烟消云散。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见到秦鹤洲时,叫了一声楼主,便怯怯地躲在四门主身后。
秦鹤洲的心脏就在那时痛了起来。
本来他也该有这样一个孩子的。会说会笑,依恋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叫自己爹爹……可是现在身边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赵鸣筝过来寻他,见到四门主的小弟子,目光也停留片刻,生硬地移开了话题。
秦鹤洲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心中五味杂陈。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个孩子。
或许之前模棱两可的想法都不对,他留下这个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和普通人一样的家而已,想要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永远依赖自己,永远不会对自己拔刀相向的亲人而已。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周秦不会明白。他有那样一个普通温馨的家庭,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他不会明白这些。
赵鸣筝站在檐下,背后是秦鹤洲房间紧闭的窗子。
天上白鸽飞过,赵鸣筝似乎心情不错,低低笑了两声,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意着的,在抚朔关时便未能消解的心结,忽然就烟消云散。
盘旋的白鸽落到脚边,赵鸣筝渐渐蹙起眉,意识到这鸽子是来给自己传信的。
他弯身捉住鸽子,拿出绑在鸽腿上的信件。
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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