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无性恋可以吗？

　　那晚，方郁郁无法顺利入睡。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蹲在懒人豆袋里晒月亮，一晒就是好几个小时。
　　江无月昼伏夜出画稿，等他的线稿定完，踏出房门去厨房接水喝，却发现平时这个点早该睡觉的方郁郁静悄悄地待在豆袋里。
　　“吃饱了还睡不着？”江无月端着水杯，走到阳台把敞开的窗户关小了些。夜里气温只有几度，即使方郁郁穿着绒绒睡衣，这么对着吹一夜也保不齐会感冒。
　　“我想不通，岳磊的事阵仗那么大，比洋葱新闻还离谱，这么久以来校方就真的没有任何察觉吗？”方郁郁把脸搁在膝盖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难道那就是成年人的利益社会？
　　有官官相护的，有狼狈为奸的，有明哲保身的，有事不关己的。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些受伤害的人。
　　这种事没有正确答案，江无月也回答不上来。他当时被学校通报批评时，不是没想过要把岳磊做的事全部说出来，可岳磊就像个甩不掉的背后灵似的，牢牢黏在每一次校方与江无月会谈的现场——他自身就是校方的代表人员之一。于是江无月懂了，靠他这条小小的游鱼，非但掀不起波涛，反而会搁浅在死亡海岸。他和许多人一样，选择了缄默。
　　“我说实话，你爱听吗？”江无月将水杯放在窗沿。
　　“不爱听。你请说。”
　　“他会狡辩说他不知道有这些事。再逼得紧一点，他可能会说，都是学生们你情我愿的，成年人了，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学生不愿意，他还能绑着学生的手脚吗？他会把一切责任都推掉，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师德有损’，为了避风头，先走一个平级调岗的过场用来息事宁人。等事情过去了，他还是当他的法学院副教授，不会受什么影响。”江无月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地陈述了一些世人常常在各大新闻版面能见到的内容，绝对真实有效。
　　方郁郁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权力霸凌一旦被拽入情感纠纷的范畴，就完成了从公领域到私领域的完美变身。罪恶藏匿在“个人隐私”的角角落落，生生不息。
　　见方郁郁保持沉默，江无月知道，摆事实、讲道理都无法说服她内心的反抗之火。他静静地看着她：“去睡觉吧。天塌下来了，人也要睡觉。”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杜昕说的那些话就在脑子里转啊转。就让我待在豆袋里吧，别管我，你去休息吧。”
　　在这种时刻说的“别管我”往往含有正相反的含义。江无月对这类说反话式的情感表达异常敏感，这种表达方式让他本能地感到“被索取”、“被压榨”，在这种情感需求面前，他无法与对方站在平等的天平上。因此，他会回避此类需求。逃避可耻，但有用啊。他回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牛奶绒毯子，扔到豆袋上，转身关上了房门。

　　顶着快掉到地板上的黑眼圈和眼袋，方郁郁约林桃枝和蓝米花在老地方见面。播放过图书馆音频后，桌上陷入一片诡谲的静谧。
　　蓝米花率先破冰：“郁郁你一整晚没睡啊？眼睛都有点肿起来了。”
　　“快天亮时眯了一会儿。”方郁郁双手拍了拍脸，企图振作士气，“就是这么回事啦。我想找杜昕谈一谈，你们可以陪我一起吗？我一个人会有点脚软……没碰到过这种事。”
　　林桃枝沉吟：“当然能陪你，但你要和她说什么？万一她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怎么办……目前听起来她和那个姓岳的好像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关系，可能她对他还有依赖。被同校的人知道自己在当教授的小三，应该会很崩溃欸。”
　　“哎呀，总之要先劝她千万不要去酒店！现在重要的是救救她，别真的被那个禽兽逼良为娼……”方郁郁声音越说越小。
　　蓝米花举起左手：“我同意。不如现在就约她过来这里，这边离学校远，应该没那么容易碰到熟人。越快解决越好，对吧？”
　　取得三票一致同意，方郁郁以岳磊临时召集志愿者小队的名义把杜昕骗了出来。
　　杜昕的状态看起来比方郁郁更差，眼睛肿胀、皮肤黯淡。她在方郁郁身边坐下，意识到对面两位根本不是这次活动的志愿者，她诧异地转头看着方郁郁。
　　“昕昕，你要保持非常冷静地听我说，好不好？”方郁郁向她介绍了自己的两位好友，首先对天发誓、保证三人都绝对不会在她不同意的情况下将这件事透露出去，随后又简单说了一遍昨晚在图书馆误打误撞的经历，“所以，我就是特别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阻止你。你不要听他的，绝对不能去。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威逼利诱，都不可以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好吗？”
　　杜昕脸色沉重，自嘲地笑了笑：“方郁郁，我好恨我自己。是我让自己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蓝米花眼看着杜昕又有眼泪滚落，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是岳磊太坏，你遇人不淑只是运气差，运气差不是你的错。”
　　“我和他……从我刚进大学没多久就开始了。这两年里我一直给自己洗脑，他是喜欢我的，他是需要我的，才能撑到现在。但其实我早就知道，都是我自己骗自己。”杜昕把眼泪擦掉，浮肿的眼泡几乎不能再承受更多眼泪的浸泡，“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我本来就不打算去的。我已经选错了很多次，这次我不能再选错了。昨晚我就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了，从今往后除了必要的作业邮件以外，我不会再和他接触。他以为我在乎，什么绩点，推优评选……我根本不在乎。”
　　方郁郁把音频发给了杜昕并删除了自己手机里的那一份：“我把这个交还给你，我们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杜昕艰难地扯出一点点笑意：“谢谢。但我可能会让你们失望。我不能……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对付他。我做不到飞蛾扑火。”
　　“你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方郁郁握住了杜昕放在桌上的手，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好冰冷的手。
　　她的力量好薄弱啊，撼动不了那棵名为社会的大树。可至少，她知道了杜昕永远不会收到岳磊发过去的酒店房号。杜昕不会走向地狱的事实，给了她许多宽慰。
　　林桃枝和蓝米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叠了上去，四个女孩的手在此刻紧紧相叠，胜过千言万语。也许走出这家店以后，杜昕就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上，她是在学校里擦肩而过时不会特意去打招呼的那种同校同学，是一位来自隔壁学院的陌生同级生，是和方郁郁一起当过大型活动志愿者的伙伴，仅此而已。可就在这个三月里，在春风拂过柳树梢的此时此刻，所有女孩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为彼此今后的人生路拓上了一枚抹不去的印记。

　　图书馆的夜晚重重砸下，轻轻翻过。
　　在后续的白皮书修订任务里，杜昕不再单独出现在岳磊的面前，所有汇报、跟进都是方郁郁和杜昕两个人搭档着完成。岳磊私下里有没有再去找过杜昕，其实方郁郁并不知道，因为现实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能讲述出来的结局。
　　方郁郁没有食言，她承包了一整周的值日，并超额完成任务。趁着没有课的间隙对江无月家进行了大扫除。江无月那天去帮同门布展，一回家打开门差点被地板上的蜡闪瞎，仿佛穿上冰刀能马上进行冰上运动。方郁郁捧着一碗新鲜做好的酸奶碗，低头呈给江无月：“教主请用，教主请吃。”
　　“别发神经。”江无月接过酸奶碗，在方郁郁蓬松的脑门顶上敲了一记。
　　“江同学，我这一周的家务完成得怎么样，你评价一下！”
　　江无月环顾四周，到处都一尘不染：“可以，算你将功补过。”
　　两人坐在餐桌前，面对面挖着酸奶碗，方郁郁把杜昕甩掉岳磊、主动结束有毒关系的事迹跟江无月一一分享。她说得绘声绘色，作为酸奶碗的佐料有点太过豪华了，江无月间或扬起嘴角，时不时被她丰富的词汇量逗到。等她洋洋洒洒说完，摆出一脸“快点夸我，我多能干”的表情，江无月拉开随身携带的帆布包拉链，掏出他平时画画用的那只平板电脑来。
　　“给你看个东西。”
　　屏幕上是一张Q/Q人简笔画，神韵抓得非常精准，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岳磊！Q/Q人岳磊头戴王冠、意气风发地站在讲台上。
　　方郁郁撇撇嘴：“你给他画画干嘛？白白浪费你的时间。还给他画得挺正人君子的……”
　　“我叠加了一个图层，你把它放大看看。”
　　这下方郁郁懂了，这是最近Green.Book和校园论坛上都非常流行的叠图，为了避开审核机制先在表面放一张人畜无害的图，但只要用双指滑动放大，就能看到隐藏在底下的真正图层。她伸出两只指头，轻轻一滑——没有一丝丝防备，一张超级近的岳磊的睡脸出现在眼前。这竟是一张非常明显在酒店背景下拍到的……床照。
　　“？！江无月，你太强了吧，这照片你从哪里弄来的？”方郁郁又惊又喜，“要是我们把这个匿名贴到论坛上，岂不是能传疯？”
　　看到眼前人出现了与意料中一模一样的精彩表情，江无月相当满意。
　　“就那个被我打断过鼻骨的。从前辈那边知道他就在附近的艺廊打零工，杀过去想让他吐点东西出来，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个，算是中头等奖吧。”此男一见到江无月就捂住鼻子，说话都要护着鼻子才肯说，场面一度有点滑稽就是了。岳磊那种乌烟瘴气的生活作风留下的床照肯定数量庞大，这几年一直没曝出来只能说他足够走运。
　　常在河边走鬼都得湿鞋，报应啊，报应。
　　江无月以前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这张照片就像他当时分析的一样，即便广泛流传也并不能对岳磊造成实质性的打击，因此他的行为属于无效行为。以前的他不会做无效行为。
　　那一晚过后，他看到方郁郁裹紧了他给的毯子，拧着眉头睡在豆袋里，像一只丧失安全感的小鼠。他不知道她在睡梦里追寻到了什么答案，只是那个时候，他有点想帮她熨一熨眉间的皱褶。仅仅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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