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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寅时的梆子声撕裂盛京死寂的夜,带着宿命的沉闷,撞在巍峨宫城朱红的高墙上,碎成齑粉。天幕是浓得化不开的墨,不见星月,只有宫门前巨大的风灯在湿冷的晨风里挣扎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将鱼贯而入的百官身影拉扯得如同奔赴黄泉的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寒意,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来自长乐坊废井和奉天殿金砖的血腥余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奉天殿。
金砖墁地,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繁复藻井模糊的彩绘,也映着下方两班朝臣一张张或死灰、或惊惶、或深□□蛇般算计的脸。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铁锈。无人敢大声喘息,连目光的交汇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恐惧。
年轻的皇帝端坐蟠龙金椅,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剧烈晃动,几乎遮掩不住他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悸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茫然。他的指节死死抠着冰冷的鎏金扶手,指腹泛白,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困兽,仓惶地在下方扫视,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带着一种病态的依赖与最后的希冀,钉在那道立于百官最前列的玄色身影之上。
顾凛之。玄色蟒袍,暗金云纹在幽暗宫灯下流转着深渊般的沉凝与不动声色的锋锐。身姿挺拔如孤峰之松,任凭殿内无形的压力如何汹涌,他自岿然不动。面容沉静,古井无波。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泓亘古不化的寒潭,映着满殿的金碧辉煌,也映着人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与算计。他是这风暴眼中唯一的沉静,是这巨大棋局上,即将落下决胜之子的执棋者。
“诸……诸位爱卿……”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颤抖,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可……可还有本奏?”
死寂。比方才更甚。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后排几个官员喉头滚动,眼神飘忽,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平衡。昨日陈秉直暴毙的惨状和那滩刺目的暗红,如同梦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几乎要将人逼疯之际——
“臣!冯子敬!有本启奏!!”
一声洪钟般的厉喝,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死寂!
文官队列中,都察院右都御史冯子敬,一步踏出!他身材高大,面容方正刚毅,一双虎目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手中高举着一份奏疏,那奏疏边缘磨损,纸张泛黄,仿佛饱经风霜,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色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皇帝的身体猛地前倾,冕旒玉珠叮当作响!那几个昨日被陈秉直点名的重臣——工部尚书张显、吏部左侍郎李茂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
冯子敬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张惊惧的脸,最后直刺御座,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愤与决绝:
“臣!弹劾工部尚书张显!吏部左侍郎李茂!原户部仓部司主事、现江南总督沈自清!勾结贪渎!倒卖军需!以霉变陈米、掺毒劣粮,冒充上等军粮,输往北境靖北大营!此乃天佑十一年冬,靖北军三万将士埋骨风雪之直接祸首!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轰——!!!”
整个奉天殿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火药桶,瞬间炸开了滔天巨浪!虽然昨日陈秉直已掀开冰山一角,但此刻由素有“铁面”之称的右都御史冯子敬当庭厉声弹劾,其冲击力更甚昨日!群臣骇然!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疑、恐惧、难以置信!
“冯子敬!你……你血口喷人!”张显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猛地跨出班列,手指颤抖地指向冯子敬,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走调,“无凭无据!你……你这是构陷!是污蔑!陛下!陛下!冯子敬妖言惑众!扰乱朝纲!臣……”
“无凭无据?!”冯子敬猛地打断张显的嘶吼,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笑,高高举起手中那份泛黄的奏疏,“证据?!此乃臣于书斋案头‘偶得’之誊录!其上字字句句,皆录自靖北大营仓曹参军赵铁柱临死前以指血书于里衣之上之《戍边录(残)》!!”
他猛地翻开奏疏,声音如同泣血的洪钟,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天佑十一年冬,十月廿七,入库军粮三批,计五万石。签押:仓部司主事沈自清!验:米色灰败,霉气刺鼻,捻之成粉,掺沙石逾三成!签批:时任户部侍郎张显!时任仓部郎中李茂!!”
“十一月初三,分发前锋营粮秣。士卒食后,上吐下泻者逾百,疑米中有毒!报上官,斥为‘妖言惑众,动摇军心’,鞭二十!主事者:张显!”
“十一月十一,大雪封山。存粮告罄!以霉米、草根、树皮充饥。营中病倒者日增,腹如刀绞,哀嚎不绝……”
“十一月廿一,狄人叩关!将士空腹迎敌!力竭……力竭……赵铁柱绝笔!!”
冯子敬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而哽咽颤抖,虎目含泪:
“此乃三万忠魂泣血之控诉!此乃大雍军人之耻!社稷之殇!!”他猛地将奏疏指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张显和李茂,“张显!李茂!沈自清!尔等食君之禄,却行此禽兽不如之事!尔等手上沾的,是我大雍三万将士滚烫的热血!尔等……还有何面目立于这金殿之上?!还有何面目……面对这朗朗乾坤?!!”
“噗通!”
吏部左侍郎李茂,在冯子敬字字泣血的控诉和无数道如同利刃般的目光逼视下,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倒在地!官帽歪斜,浑身抖如筛糠,□□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李大人!!”
“李侍郎!!”
周围几个官员惊呼,却无人敢上前搀扶,脸上写满了鄙夷和更深的恐惧。
工部尚书张显虽强撑着站立,但脸色已由紫转黑,嘴唇哆嗦着,想要辩驳,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被扼住了脖颈。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血书!竟然是那个早该烂在北境冻土里的仓曹留下的血书!这东西怎么会落到冯子敬手里?!
“陛下!陛下明鉴啊!”张显终于嘶声力竭地哭喊出来,声音凄厉如同鬼嚎,“这……这是构陷!是有人要害臣!是顾……”他惊恐的目光猛地扫向那道玄色的身影,却在触及对方那双深不见底、冰冷无波的眼眸时,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想起昨夜家中闯入的“墨渊卫”和那冰冷的警告——敢攀咬,灭族!
御座上的皇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眼神空洞而混乱。冯子敬的控诉,张显的哭嚎,李茂的失禁……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漩涡,将他卷入无边的恐惧和窒息之中。三万将士……真的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陛下!”冯子敬猛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咚”声!“臣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张显、李茂、沈自清三贼!彻查靖北军粮旧案!严惩国贼!以告慰三万将士在天之灵!以正朝纲!以安天下!!”
“臣附议!”
“臣附议!”
几名平日与冯子敬交好、或本就对张显一系不满的御史和清流官员,此刻也鼓起勇气,纷纷出列跪倒!
朝堂之上,形势瞬间逆转!张显一系官员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再无一人敢出声辩驳。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陛下!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尖利、带着哭腔的声音猛地从殿外传来,打破了这凝重的对峙!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刑部司狱官服、满脸惊惶汗水的官员,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启……启禀陛下!江……江南总督沈自清……他……他在刑部大牢……畏……畏罪自尽了!!”
“什么?!”
“沈自清死了?!”
朝堂之上,再次一片哗然!惊疑之声四起!
皇帝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王德福死死扶住才未跌倒,脸上血色尽褪!沈自清……关键人证……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张显和李茂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一丝扭曲的庆幸的光芒。死了?沈自清死了?!死无对证?!
冯子敬猛地抬起头,虎目圆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悲怆!沈自清一死,这案子……又断了关键一环!
顾凛之依旧垂眸而立,仿佛殿内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那玄色蟒袍宽大袖口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沈自清的死,意料之中。是谢雍的断尾,也是……新的落子。
那刑部司狱官趴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继续道:“沈……沈自清死状……极惨……是……是吞金而亡……但……但仵作在其牢房角落……发……发现了一行……用血写在墙上的字……”
“什么字?!”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司狱官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那血字写的是……‘顾相……灭口……’!”
“嗡——!!!”
整个奉天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顾相……灭口?!
沈自清临死前留下的血字,竟直指当朝权相顾凛之?!指认他是杀人灭口?!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骇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妙的窥探,如同无形的箭矢,齐刷刷地、瞬间聚焦在顾凛之那挺拔如孤峰的玄色身影之上!
皇帝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死死地盯着顾凛之,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混乱、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愤怒!顾卿?灭口?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他才是……幕后黑手?!
张显和李茂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们猛地指向顾凛之,嘶声力竭地喊道:
“陛下!陛下明鉴啊!是他!是顾凛之!是他指使沈自清在江南为非作歹!是他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是他构陷忠良!祸乱朝纲!陛下!此獠才是真正的国贼!!”
“对!是他!陛下!速速拿下此獠!”
“请陛下圣裁!严惩国贼顾凛之!”
几个依附张显的官员如同打了鸡血,纷纷跳出来厉声指责,唾沫横飞,将所有的矛头瞬间引向顾凛之!金殿之上,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而凶险!
冯子敬也愣住了,他看看状若疯魔的张显等人,又看看那依旧平静得可怕的顾凛之,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不解。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惊疑、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看看跪在地上指认顾凛之的张显等人,又看看那玄色的身影,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该信谁!沈自清的死,那血淋淋的“灭口”二字,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本已脆弱不堪的信任之中!
“顾……顾卿……”皇帝的声音带着颤抖和试探,死死盯着顾凛之,“沈自清……临死血书……指认于你……你……你有何话说?!”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顾凛之身上。奉天殿内,死寂得如同坟墓。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顾凛之缓缓抬起了眼睑。
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极地冰川,缓缓扫过状若疯魔的张显、李茂等人,扫过惊疑不定的冯子敬,扫过殿内无数双或惊惧、或窥探、或幸灾乐祸的眼睛,最终,落在了御座上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混乱的年轻皇帝身上。
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与……怜悯的弧度。
就在这千钧一发、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顾凛之身上,等待他如何应对这致命指控的瞬间——
“咚!咚咚咚——!!”
一声沉闷、急促、如同擂鼓般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苍老、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悲怆呐喊,猛地从奉天殿那扇沉重的、紧闭的殿门外传来,瞬间打破了殿内死寂的平衡!
“陛下——!!!老臣韩振山!!!携靖北军三万英灵血书!!!叩阙鸣冤——!!!!”
那声音,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厉鬼,带着积压十四年的血泪与滔天恨意,裹挟着风雪与金戈的呜咽,狠狠撞开了厚重的殿门,也撞进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轰——!!!”
奉天殿那两扇沉重的、镶满金钉的朱红殿门,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了一道缝隙!刺眼的天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大殿!
一道高大魁梧、却佝偻如风中残烛的身影,如同燃烧生命最后的流星,踉跄着、决绝地扑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门槛之上!
正是韩振山!
他不再是昨日在相府书房那个风尘仆仆的老者,此刻的他,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靖北军旧制战袄!那身早已褪色的战袄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和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斑驳血渍!如同披着一身破碎的战旗!他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刻骨的悲怆,浑浊的老泪纵横!他枯槁的双手,死死地、如同捧着生命般,高高举过头顶的,正是那本硬皮封面浸透暗红、触目惊心的——《戍边录(残)》!
“陛下——!!!”韩振山的声音嘶哑泣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的血块,“此乃靖北军仓曹参军赵铁柱!冻死前以指血书写之实录!字字泣血!句句含冤!三万忠魂!死不瞑目!皆因朝中奸佞!倒卖军粮!以霉米毒粮!断我三军生路——!!!”
他猛地将头颅重重砸在金砖门槛之上!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丧钟敲响!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花白的额角迸溅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金砖!
“求陛下!!!开此血书!!!为三万含冤而死的将士!!!讨还血债——!!!”
韩振山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伏在门槛之上,只有那双手,依旧死死地、高高地举着那本染血的《戍边录》!鲜血顺着他破裂的额角汩汩流下,与那册子上早已干涸的暗红融为一体,在刺眼的天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妖异而悲壮的光芒!
整个奉天殿,彻底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皇帝猛地站起身,身体因极度的震撼而摇摇欲坠!他死死盯着门槛上那伏在血泊中、高举血书的老将,看着那身破碎的靖北军战袄,看着那本浸透双份鲜血的册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悲悯、以及被历史洪流裹挟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北境的风雪,看到了无数倒在饥寒与刀锋下的年轻面孔!
张显、李茂等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冻结的劣质面具,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血书!靖北军的血书!那个本该死去的老将韩振山!他竟然……还活着?!他竟然……捧着血书,以命叩阙?!
冯子敬虎目含泪,猛地再次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嘶吼:“陛下!血书在此!忠魂泣血!请陛下开书明鉴——!!!”
无数道目光,从顾凛之身上,瞬间转移到了那本被鲜血染红、被老将以生命托举的《戍边录》上!那本册子,此刻如同拥有魔力,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来自地狱深渊的召唤!
顾凛之缓缓抬起眼眸,越过门槛上伏在血泊中的韩振山,越过那本染血的《戍边录》,目光平静地投向御座上那彻底失魂落魄的年轻皇帝。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冰层之下,终于荡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血书已叩阙。
忠魂在凝视。
这盘棋,终局……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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