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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我看见你,像那半醒的婴孩在黎明的微光里看见他的母亲,于是
微笑而又睡去了。
——泰戈尔《飞鸟集》
我再也没有在天黑之后出过门,每晚在天色即将黯淡的时分,我便拉上了我房间的窗帘,不再去看夜空,不再让自己有机会接触到星星。我只是在埋头写着暑假作业,通过学习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诡异的事情,不去沉浸在孔落遥离开的悲伤之中。因此,在放假半个月后,我就完成了所有的作业。
于是,我开始仔细地研究那两张地图,从北到南、从西向东,不放过每一个地方,每一片海峡、每一座岛屿、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湖泊、每一座山系都从我的指尖渗入了我的脑海。我按照楚灿教我的方式分析着季风和洋流,渐渐明白了每种气候形成的原因。我还发现了那些距离欧洲很遥远的许多南半球岛屿竟然属于英国和法国,那些太平洋中央星星点点的岛屿上插满了美国的星条旗,却并不属于离它们更近的墨西哥。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瓜分世界的列强驾驶着一艘艘汽船,汽船上载着充满火药味的枪炮和满嘴叫嚣着要征服世界的年轻士兵。工业革命胜利的气焰被燃烧得更加热烈,猩红的天空漫着猩红的云霞,猩红的云霞印着猩红的海水,猩红的海水冲刷着猩红的港口。最后,整片土地被染成了猩红,不是被海水染红,而是被雪白刀刃上的鲜血染红。他们消耗着物资和体力远道而来,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军装,瘟疫夺走了同伴的性命,这些面色狰狞的人们最终的愿望却是在一方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生根发芽。他们漂洋过海地侵占着地球的每个角落,非但没有一丝的羞愧,反而引以为傲,因为他们从小被灌输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的。殖民主义在整个世界不断蔓延和扩张,反殖民的运动接连不断地兴起,战争、动荡、芥子气、集中营、饥饿、特务、核武器、军国主义、非暴力不合作、冷战中的热战......这些人类历史上的灾难经历了几个世纪,最终形成了如今的世界——一个仍旧处处充满着侵略的世界,就像这张地图上留下了明显的侵略痕迹。
星期五和楚灿一起学习时,楚灿告诉我,这周星期六她要照看表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我本就没什么事情,便一口答应了。
上午九点,我在我们约好的名为“湿乐园”的游乐园门口等候。这是一个近几年兴起的水上游乐园,所有的娱乐项目都在水上进行,玩过后每个人都会变得湿漉漉的,因此是“湿乐园”。我从小对于游乐园便没有很大的兴致,摩天轮、过山车、鬼屋、碰碰车似乎并不能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刺激和欢乐,慢慢地我也过了徜徉在游乐园里的年龄,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游乐园了。
远远地,我看见楚灿牵着她表妹的手向我走近。楚灿穿着一双黑色高帮帆布鞋,下身穿着一条深色牛仔短裤,露出了纤细笔直的双腿,健康的肤色勾勒出腿部完美的线条,上身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无袖上衣,微微凸起的胸部若隐若现,我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微微凸起。楚灿的表妹罂罂今年五岁,在小区门口幼儿园里上最后一年学,明年九月就要升入一年级了。虽然一套宛若灰姑娘参加舞会时的水蓝色公主裙将她的身体裹住,似乎显得十分娴静和乖巧,但她狡黠的神色却将不安分的内心暴露得一览无余,就像《飘》中的斯嘉丽无论怎样都无法遮掩自己活泼的本性。罂罂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张望着游乐园的每一隅,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像水蜜桃一样的粉红色从鼻翼两旁的脸颊逐渐过渡到距离耳垂两指距离的地方,脸蛋上的汗毛在阳光下也金光闪闪的,和水蜜桃表皮的毛一样可爱。
由于担心罂罂一个人中途害怕,我们仨一起坐了水上过山车。我原以为这些小儿科的游戏对于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坐完过山车后我的心持续地快速跳动着,从高处猛地跌落至水里的惊险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看起来比那些小孩子更加恐惧。罂罂继续玩着其他项目,旋转木马、蹦蹦床、摇摇车......我和楚灿只负责为她投币,在白色的围栏处并排坐着等她。
刚才坐过山车时打湿的衣服还滴着水,衣服传给脊背和大腿的凉意在炎热的夏日里恰到好处。
“她平常不会这么开心的。”楚灿看着罂罂笑盈盈的脸,平静地说道。
“是啊,小孩子来游乐园肯定会不同寻常的开心。”我看着罂罂骑在旋转木马上,伴着童话般的音乐不停地旋转,她脸上的快乐仿佛能够感染所有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于罂罂,是不一样的。”楚灿刚才被打湿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重新晾干,此刻的那些黑色线条不再像之前那么温顺丝滑,它们像结成了一缕缕凌乱的麻绳,硬硬地伫立在双肩之上,最低端的发梢还在缓慢地滴着水,上衣被反反复复地浸湿。
“其实她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至少两年了。她三岁时,国家的二胎政策开放,我小姨和小姨夫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随着二胎政策的开放像是从地牢中被释放出来了,有了儿子的小姨彻底不管不顾罂罂,他们甚至想把女儿送人,一心一意地抚养儿子,最后被我的爸爸妈妈劝服了。二胎政策和新出的三胎政策对于国家,或许可以解决人口老龄化问题,可对于罂罂,无疑为她的生命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听到楚灿的话,被罂罂的情况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看上去天真烂漫的罂罂竟然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待遇。
“你一定感觉很惊奇吧!在二十一世纪,科技如此发达、思想如此开放的社会竟然还会有重男轻女观念的荼毒。我原本也是不相信的,但是,喏,你看!”她指了指罂罂的胳膊,上面有一块巨大的红色胎记,第一眼看到罂罂时我就留意到了,因为它醒目得让人无法在那里不做停留。
“是那块胎记吗?”我问楚灿。
“那不是胎记,是被开水烫伤的。她弟弟不小心打翻了茶几上的一杯开水,那杯开水几乎全部被洒到了罂罂的胳膊上。结果送去救治时我小姨和小姨夫却没有管受伤更严重的罂罂,最后她弟弟毫发无伤,她却留下了烫伤的痕迹。事后他们只怪罂罂当时没有看住弟弟,如果烫伤了弟弟,罂罂就会被送人。从此之后,我相信了封建余孽的存在,而且就存在于我的身边。同时我也发誓,我会在能力范围内保护罂罂。”
“所以,今天你是专门带她出来玩,让她开心吧?”
楚灿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不完全是。我小姨和小姨夫带着儿子去周边的农家乐一日游,对我爸爸妈妈说带两个孩子照顾不过来,于是选择带儿子去玩。所以,才有我今天带着罂罂出来玩这件事情。路麦,你也会认为男孩生来就比女孩尊贵吗?”突然,楚灿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不。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我认为,人生而平等,无论性别。重男轻女观念是随着农业的出现而逐渐演化的。”
“怎么说?”楚灿眯起了眼睛,眼中的光芒被聚集起来,她望着我的眼睛,像是能望穿我的心。我意识到,她正在审视我,于是我继续说着。
“因为男性在形体构造上较女性而言更为强壮,在农耕社会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民以食为天,更多的粮食意味着更多的生机,因此男性的地位在以农业为主的过去比女性要高。殊不知,在农业文明还未出现的原始社会却是女性地位更高的母系氏族,因为在那个时期,男性负责狩猎,女性负责采集,狩猎不如采集稳定,因此男性必须屈从于女性。”我回答她。
“我就知道,你的思想一定是新时代的思想,是我欣赏的思想。你继续说,我继续听。”楚灿侧着头仰视着我,眼中充满期待。
“在十八世纪工业革命后,机器的发明为女性地位的提高带来了曙光,因为人类再也不用耗费巨大的体力去完成工作了,一切都由机器来代替,只需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去操作机器,拨动按键便可以了。男性和女性在工业文明的社会中可以无差别地完成每一项工作了。但是,男权社会存在时间太过久远,经过几百年的努力,如今也并没有达到完全的平衡。”
“是的。但是过去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它们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二战时期,女性为了给前线提供充足的物资供给,投入了生产的队伍,但是当时风靡的时装样式——巴斯尔的裙摆过长,穿着它们影响了工作的效率,于是女性纷纷将衣裙改成了到膝盖的长度。香奈儿女士甚至为女性设计了第一套裤装,时装的发展从侧面推动了女性的解放。”
“女性的反压迫运动一直在进行,无论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也许这种斗争已经经历了几百年,但过去那些具有斗争意识的斗士的先进思想在今天看来依旧是极其超前的,甚至比现代人更具深度。”
“我完全赞同这一点。我在读丁玲、张爱玲、杨绛的文字时,读着读着,甚至会有一种她们和我处于同一个时代的错觉。因为她们所描写的便是我想要表达的,如今的我们是一百年前她们的影子,我会因为这种共鸣而惊喜。但同时,我会感到痛苦和遗憾。因为,既然一百年前的她们便有这种先进的思想,追溯到古代甚至也有《诗经》《理想国》中关于男女平等的思想,那么是不是说,人类的思想从开始到现在其实并没有进步。每个时期总会有一部分开明的人与剩下另一部分迂腐的人斗争,每个时期都是如此,而且斗争永远没有结果。于是形成了今天的社会,今天依旧平分秋色的社会。”
楚灿所说的观点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我慢慢地思忖着,先进的思想和迂腐的思想相伴相生,它们会无休无止地从开始斗争到结束......不等我思考完,楚灿继续说道。
“路麦,其实我并不赞同如今的女权主义,更是厌恶男权主义。我认为男女平权才能达到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人类社会才能处于和平之中。但是,还没有解决男性和女性的权利问题,却又出现了跨性别人群的认同问题,他们还没有被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所接纳。被困在男性躯壳里的女性,被困在女性躯壳里的男性,他们已经被困住了,他们已经很痛苦了,却还要遭到毫不相干的世人的侮辱,被贴上‘变态’的标签,在外表和内心的矛盾中不停地挣扎。”
“所以,我们这一代人,至少我和你,不能带着偏见和歧视活下去。”
这时,罂罂坐的旋转木马停了下来,她从木马上轻轻一跃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然后笑着朝我和楚灿跑过来。她的裙子已经湿透了,原本的蓝色不断加深,像是从中午的蔚蓝天空过渡到了夜色即将降临的深蓝天空,裙子的形状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蓬松和精致,湿津津的裙摆紧紧地贴着她的腿,就像她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面部的水珠不断地从额头滑落到下巴,再滴落到水里。玩过几个项目之后的罂罂已经疲倦了,于是我们径直走到游乐园边缘的树荫下,那里有许多供人休息的白色长椅。虽然“湿乐园”是近几年才建的,但由于这里时常沾满了水,白色长椅的椅脚上已经显露出一片一片的铁锈红。我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三只冰淇淋,我们仨坐在椅子上舔着手中的冰淇淋,罂罂还在叽叽喳喳地为我们讲述刚才她玩耍的过程,说几句她就会嘻嘻嘻地笑起来,然后狠狠地咬一口冰淇淋,再继续说着,完全不顾嘴角挂着的白色奶油,似乎回忆刚才的快乐能让她的快乐加倍。
穿戴着五彩缤纷衣服和发套的小丑依旧想通过与游客合影的方式挣钱,人们只会摆摆手打发走他。孩子们因为兴奋发出响亮的尖叫声和欢快的笑声,又因为父母要带他们回家或者被过山车吓得哇哇大哭。机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童谣,大人们在嘈杂的声音中聊着天,为嘈杂又增添了嘈杂。笑声、叫声、哭声、音乐声、说话声......所有的声音同时存在着,它们看似不能共生,却在一种喧嚣中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它们让“游乐园”这一词语传达出的快乐显得更加快乐,悲伤显得更加悲伤。
午饭时间我们坐在了“湿乐园”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里。罂罂选择了靠墙的一个桌子,因为那面墙上固定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摆着许多卡通人物的模型,我认识其中的一些,但大部分我没有见过,儿童玩具的更新换代快得让人惊叹。罂罂津津有味地为我和楚灿一一介绍着这些卡通人物,它们的名字、故事、出自哪部动画片......
我很少吃肯德基这类快餐,因为被称为“洋垃圾”的它们并不健康。但是,偶尔吃一次,放纵一下自己不但不会产生负罪感,反而会感到无比的快乐。口中的美味流向心中的愉悦,两者天衣无缝的融合会让人在短时间内达到幸福的高峰,像是将蜂蜜倒入温水中搅拌均匀,然后灌入口中,沁人心脾的感觉油然而生。花的芬芳经过了唇、齿、舌、喉,流向肺、心,最后停泊在胃。
罂罂吃着汉堡,小小的手握不住大大的汉堡,小小的嘴不知从何处下口,但她仍旧奋力地去咬汉堡,滑稽的样子惹得我和楚灿忍不住发笑,罂罂却专心致志地与手中的汉堡较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被她逗乐的事情。小孩子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所有长大了的人永远都回不去了。每个大人就像是过期的商品,蒙上了一层灰尘,即使擦干净也无法伪装出真正的快乐,因为“长大”二字是喜悦和忧伤两者兑出来的,没有纯粹的甜蜜,没有纯粹的苦涩,唯有将一切装入自己的行囊,背负着它们,才能走完人生的漫漫之路,这行囊中装着的便是责任。
吃过饭后,我看着楚灿和罂罂坐上公交车,便走着回家了。临分手时,罂罂笑眯眯地对我说:
“路麦哥哥,以后你和灿灿姐姐再一起带我出来玩,可以吗?”她的眼睫毛和楚灿一样,又长又密,还向上翘起,扑闪扑闪地。
“可以啊,以后一定带你玩。”我向她保证。看着罂罂无邪的笑容,楚灿所讲述的罂罂的家庭又一次撞击了我的心,我的心在一瞬间失去了刚才的欢愉。
我只是希望,我对她的承诺可以带给她短暂的快乐,而这种短暂的快乐可以像罂粟花一样抚慰原生家庭带给她长久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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