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时刻

　　第一次见到陆默然时，是祝予安二十岁的冬天，他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了不知多少晚的夜班。

　　回首小时候，他还是觉得过去的自己挺幸福的，一家团圆美满，也可能是记忆堆积形成的美好滤镜。
　　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和他们断了联系。

　　那时候人人都说祝予安是个聪明孩子，是读名牌大学的料，以至于父母对他的要求也很严格，天真以为他就是应该去那些高等学府读书的。

　　可祝予安是一只想要飞往无限高空的鸟，他不喜欢别人教他如何飞得像老鹰一样。

　　上小学的时候，他被不断压迫，却不敢反抗，数学考了一百分，别人夸他是个聪明孩子，如果是考了九十，就变成了废物。

　　废物有什么不好的？明明垃圾桶也分可不可回收。

　　刚上初中，努努力可以考一百多，亲戚还是在夸他，可是祝予安早就不爱听了。
　　他不想再被束缚了，不想被要求，在这个小地方他早就想逃走了，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他开始不听课，不写作业，老师天天找他麻烦，回到家还要和家里人大吵一架，这个家好像就是因此出现了裂痕。

　　可是祝予安那时候太心高气傲了，从未察觉到一点自己的堕落，他只知道自己很舒服，于是在初二的会考上，他连上高中都得到了限制，考得实在是差。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和父母发生了巨大的争吵，他说他根本不想读书，他说他想要不被束缚的生活，不想让自己从小到大都这么累。
　　同时，他的父母好像永远都在告诉他，如果他长大后变得有出息了，总要去感谢自己的。

　　祝予安说不出感谢。
　　他恨。
　　他恨他的他们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就听街坊邻居胡说八道，把自己变成了他们的面子，他恨他们从来没有一天能体会自己的辛苦，他恨他们一直以来都这么严格要求自己，一点喘息空间也不留......

　　祝予安已经感觉自己快被他们压塌了，他要超负荷了，所以才开始走向另一条路，就此堕落。
　　他不顾家里人劝阻，去染各种颜色的头发，老师差点不让他进班门，他也打过很多个耳钉，走在路上没人会觉得他像学生。

　　没有人会想到祝予安会变成这样，过去小小的祝予安也没想过，可能过去的自己都会害怕长大的自己。

　　祝予安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破裂，那一次他破门而出，就再也没回去过。

　　在人生中最后一点放肆时光，他让自己越陷越深。
　　如果不是看清现在的处境，他可能连便利店都待不了。

　　看到陆默然时，祝予安忍不住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也会离家出走，在某一个地方待一个晚上。

　　可是陆默然好像也和自己不太一样，陆默然的身上都是伤痕，他好像是被驱赶的。
　　这个人看上去无依无靠，自己也是无依无靠的。

　　不，自己现在还能靠一靠赵志强，但也只有他能帮助自己了。

　　那一个晚上，祝予安感觉自己越来越迷茫，他的呼吸频率很快，同时也被陆默然发现了。

　　本着同情心去给陆默然一碗关东煮，但没想到陆默然就这么病倒在自己这了。

　　当时陆默然说自己没家时，祝予安就想过要收留他了。

　　祝予安又抽了一根烟平复情绪，最后还是把陆默然带到自己家里了。

　　一开始的祝予安没想过陆默然是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孩，他同情心太强了，哪怕是陆默然天天哭，他也不会嫌烦。

　　一个五岁就患上抑郁症而且一直没治疗的小孩，他的人生还会有幸福在其中吗？

　　祝予安终归还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想让那么多人都和自己一样，于是这么多天里都收留着陆默然。

　　过去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给别人一个拥抱。

　　陆默然感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被紧紧拥抱过。
　　也可能是时间冲淡了唯一一丝好的记忆，他只记得自己想要妈妈怀抱，却被生生推开。

　　但是这个拥抱是对方主动的，好像确确实实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祝予安的身体里藏着一些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些混杂陈旧的味道。
　　但是很暖和，能温暖自己冰冷的脸颊，以及自己冰封的半颗心脏。

　　只是另一颗快要烂掉了，可能这辈子也没法修补好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确实有很多怪异的行为，会突然躺下，会莫名其妙趴在桌上掉眼泪。
　　那时候同学笑话他，老师说要找他谈谈，于是把他的桌子移开，他蜷缩在角落，却又被拽着胳膊，一直拉扯。那时候全班同学都围着他笑，老师也跟着笑。
　　他受不了了，就躲在了厕所隔间里，可才过了一节课，门就被同学用硬币撬开①，他又被羞辱了一顿，还有人碰了他之后，拍拍手，说脏死了。

　　祝予安不嫌他脏，甚至会主动上前拥抱。

　　陆默然认为自己真的是过分缺爱了，竟然连一个拥抱都会让他感受到一点幸福，哪怕是需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幸福。

　　陆默然也开始安静下来，只是眼泪还在流，那些泪水好像都沾在了祝予安的白色T恤上，形成几条蜿蜒小河。

　　那些河水好像真的要活起来了，开始翻涌，开始慢慢触动着陆默然的心脏。
　　陆默然感觉自己好像要开始生出什么了，也许是一朵小雏菊。

　　“好点了吗？”祝予安的声音出现。

　　陆默然的有些发不出声音，只能“嗯”一声。

　　“别去学校了吧。”祝予安说，“学习不是唯一的出路。”

　　陆默然心想自己走不通这条路，他只是想着多多少少也要去一次学校，不然老师可能会找他麻烦。

　　但是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待在天台上的。

　　“其实你可以逃过他们的。”祝予安又说，“出了那个校门，他们也不知道你究竟住哪儿。”

　　陆默然慢慢松开手，他离开了祝予安的怀抱，伸手擦了擦眼泪，但是泪痕在灯光下异常明显。

　　“我去洗澡吧。”陆默然的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向床边，从行李箱里拿出睡衣，“你先睡吧，别累着了。”

　　祝予安看着陆默然走进卫生间，才关了客厅的灯，继续躺在了床上。

　　陆默然靠在卫生间的墙上，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四处。
　　他伸出手，把水关了，水流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水雾还没散去。

　　这里面没有装暖气，才关了水，就有冷气溜进来，但是陆默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的神经系统好像开始麻痹起来。

　　陆默然好想一直有人抱着他，他感觉自己太贪婪，欲.望太深了，一次根本不够，而且会上.瘾，无法摆脱。

　　水雾散去，陆默然看到一个小架子上放这一把剪刀，虽然说他之前也经常看到，但是这一次，他是第一次拿起来。

　　他本来想着用剪刀麻痹一下痛苦，却看到了刀尖上残留的血液。

　　这是......祝予安的血？

　　陆默然把身上擦干，再穿好衣服，他拿起剪刀，立马打开门，此时此刻，祝予安正抱着被子，缩在床上睡着了。

　　灯被关掉的那一刻，祝予安醒来了，他看向不远处的陆默然，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他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疑惑:“拿剪刀干什么？”

　　陆默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会有点吓人，于是他把剪刀藏在身后，又走了过来。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陆默然问。

　　祝予安觉得奇怪，他收了收自己的手，问:“为什么？”

　　“你的剪刀上有血。”陆默然直白道，“你......自残？”

　　秘密被戳破，祝予安还有些猝不及防，他抬头看着陆默然，在昏暗的房间里，眼珠子倒映着一点光。

　　“是不是？”陆默然问。

　　祝予安愣了几秒，只好点头:“是。”
　　他抬眼看向陆默然:“那又怎样呢？”

　　“你真的很奇怪。”陆默然忽然有些心疼，，“明明自己也这么伤害自己，还要阻止我。”

　　没等祝予安再开口，陆默然又继续道:“你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无所谓？明明别人才是和自己无关的。”

　　“你也睡觉吧。”祝予安选择回避，“好好休息，明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陆默然叹了口气，他把剪刀放在了餐桌上，躺在了祝予安旁边。

　　祝予安闭上了眼，但是他发现这次自己难以入眠。
　　明明陆默然也从来没想过要怎么好好对待自己，总是想着去死。

　　好吧......都是奇怪的人。

　　他背过身去。

　　陆默然也睡不着，他幻想着自己一开始如果没有遇见祝予安，会是什么样的。
　　可能也不会很好吧，但至少祝予安的负担会没那么大。
　　他可能一直待在外婆家受她冷眼相待，然后回到学校，被一群人围殴，哪天受不了了，就立马自杀。

　　但好像祝予安还是会继续焦虑，会伤害自己。
　　祝予安是个善良的人，可他对自己一点也不好。

　　他能看到餐桌上的剪刀，上面的血液也越来越清晰，变得格外刺眼、显眼。
　　它们越来越大，随着一个巨大漩涡向自己逼近，各种刺耳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它们是争吵声，是笑声，是路边汽车的鸣笛，是狂风暴雨拍打树叶时，是扫把扫过地面把树叶堆积时，是鼓声，是球击打墙壁与地面的响声......

　　这些汇集在一起，并不美丽。
　　歇斯底里的争吵不美丽，把人对下楼梯，一群人的欢声笑语不美丽，汽车把人从斑马线装出十几米外不美丽，抬起扫把将最坚硬的那一部分摔向孩子不美丽，台风席卷将树木连根拔起不美丽，鼓棒打穿鼓面不美丽，球击碎玻璃击中人心也不美丽。
　　这个世界就不美，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路上，每一个都充满危险，陆默然都很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的懦弱，他的自卑。

　　陆默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风从窗户的缝隙溜进來，扑进被子里，太冷了。

　　他一次次不受控制地挨近祝予安，最后，在他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陆默然又哭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祝予安能听到陆默然变样的呼吸声，次次好像都在求救。
　　但自己的身体这次也选择了无动于衷，因为他好像也在颤抖，在用力地克制自己的呼吸。

　　他也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

　　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坚强的人，也会轻易落泪。

　　祝予安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但至少他此时站在这里，根本望不到头，陆默然似乎也是这样，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四面八方都有路，每一条路上都布满着不一样的荆棘，从最开始就下了禁止通行令。

　　“你别哭。”陆默然察觉到祝予安的呼吸声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他稍微抬起头，看见了祝予安的眼泪，于是他轻声道，“别哭。”

　　“那你也别哭。”祝予安说。
　　他转过身，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再将袖子挽起，露在陆默然面前。

　　“其实还好吧。”祝予安说，还有些泪花留在眼眶边，“不吓人吧？”

　　“怎么会吓人呢？”陆默然握住祝予安的手，接着窗外的光，抚摸他手臂上的伤。

　　每一处都不至于致命，看来他还是想活下去的，只是太痛苦了。

　　陆默然能看到这只手臂上各种各样的伤痕，有新有旧。
　　他用自己的双手握紧祝予安的左手，想让他别再颤抖，可与此同时，自己的手也在抖。

　　下一秒，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相互拥抱在一起。

　　这个世界可能就是有意让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遇。
　　陆默然也能因为拥抱，再活下去几天，哪怕已经泪流满面，那些伤也能因为拥抱减少一点疼痛。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哭。”陆默然说。

　　祝予安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又一滴眼泪掉下。

　　“你怎么突然就哭了？”陆默然问，他还没见过如此脆弱的祝予安。

　　“不知道。”祝予安几乎是气音。

　　陆默然抱他抱得更紧了些，还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那以后我们都不要伤害自己了，好吗？”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祝予安反问。

　　“我试试吧，但如果真的控制不住了，也没办法了。”陆默然说。

　　“我们为什么要发誓这些呢？”祝予安问。

　　“可是我这么干的时候，你又在各种劝阻我，说不要伤害自己，但是你自己又要自残。”陆默然说，“你难道不觉得很矛盾吗？”
　　陆默然又问:“难道就是和你不让我抽烟一样，你可以抽，但是我不行，因为你抽了烟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子，所以没关系，但是你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是吗？”

　　祝予安没说话了。
　　反正还是被戳穿了。

　　“但是换作是我，你也不就成了我眼中的‘别人’？我伤害我自己没关系，因为是我自己，但是你不能伤害你自己。”陆默然说。

　　“那行吧。”祝予安说， “我们都不要伤害自己了。”

　　“其实一开始我没想过你这么善良。”陆默然说，“这么不想让别人受到伤害。”

　　“我不是什么好人。”祝予安说，“你睡觉吧，我现在好点了。”

　　“哦。”陆默然轻轻松开他，“你还有多久就要走了？”

　　“不清楚。”祝予安伸手拿起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我还能再休息一个小时。”

　　“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加过我的联系方式。”陆默然说。

　　“现在加上吗？”祝予安看向他。

　　“嗯。”陆默然也拿出手机，“你加了吧。”

　　祝予安举着手机，看着陆默然的微信名，很简单，就是他本人的名字。

　　“你是我第三个好友。”陆默然说，“剩下两个是我妈妈和外婆。”

　　祝予安才明白他是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而自己可能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

　　陆默然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又偏过头，看见了祝予安眼角的泪。
　　他伸出手，帮他擦掉了那一滴泪。

　　“你是怎么发现那把剪刀的？”祝予安问，“为什么把他拿出来？”

　　陆默然听他这么问，突然不太想回答了。
　　可能自残这件事都挺难以启齿的，包含了太多无法释怀伤痛，被人看见，就像被人剖开了身子一样，可能还会有人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我就想看一看。”陆默然撒谎道。

　　“你知道撒谎鼻子会变长吗？”祝予安打趣道。

　　“和你一样。”陆默然说，“我和你拿出那把剪刀的原因是一样的。”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自残呢？”祝予安反问他。

　　“身体上的痛苦会比心理上的好很多。”陆默然说， “其实我说不出来，我文采很差。”

　　“其实我有时候感觉我不仅仅是焦虑症。”祝予安看向他。

　　“还很抑郁吗？”陆默然问。

　　“不知道。”祝予安想隐瞒一些，但更多的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心境。

　　“没事。”陆默然说，“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嗯。”祝予安应了一声，“能活一天是一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