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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结果,几处茶园巡视下来,西北郊茶园受冻最轻。送魏支回家的马夫告诉他,魏掌柜赁居的街巷,在扬州府属寻常地段,月租不过五百文上下。这般花费,对于有心暗中揽财之人而言,未免太不懂享受。娘果然从未看走眼。姜云笃心里对魏□□份疑虑,至此才算真正落定。
姜云笃太阳穴突突跳了一整天,像有根槌子在里头不停地敲。疼,裂开似的疼。有时正听管事回话,耳中却猛地炸开一片尖厉的嗡鸣,盖过了所有声音。这让他极度烦躁。他缺的是时间,不是耐心,更不想因这该死的耳鸣,一遍遍让人重复那些枯燥的数字与条目。从最后一个茶园出来时,日头已西斜,寒意砭骨。姜云笃没唤马车,翻身上了那匹青骢马,预备直接策马到城门再换车。他脑中塞满了各茶园的损耗数目、防护疏漏,一路疾驰,心里仍在草拟新的章程与补救条陈,得赶回总号写定下发。还得绕去裁缝铺,冬衣不能再拖。顺路还得订一批柴炭,分送各处茶园,给那些守夜的茶工御寒。
不停盘算着,姜云笃视线边缘开始发黑,城门轮廓在望,模糊成一团晃动的灰影。下一个瞬间,天旋地转。□□马匹因他无意识的勒缰而猛地扬蹄嘶鸣,他被狠狠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夯实的官道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尘土呛进口鼻,细碎的砂石嵌进皮肉。最要命的是右臂——落地时,手肘下方正正硌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上。他几乎是本能地用手去撑,那石头便撕开皮肉,犁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灰黄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他侧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过了好半晌,那震颤才渐渐平息。他咬紧牙关,用未受伤的左手撑地,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
站起来,姜云笃发现伤口很糟。皮肉翻卷,隐隐可见其下白骨,鲜血汩汩外冒,很快浸透了半截袖子,顺着手腕、指尖往下滴落。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血色与晃动的人影。
恐惧不是慢慢爬上来,而是“轰”地一声,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冻僵了每一寸骨头。这恐惧不止源于计划被打断的懊恼,源于伤口本身,源于这无法遮掩的狼狈,更源于对杨娇的恐惧。在他发现伤口重到难以掩饰的瞬间,恶寒感让他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
在他足够大,能隐约察觉杨娇待他那一丝不同之前,杨娇是他幼时挥之不去的梦魇。杨简是女孩,杨娇惩戒时或许尚存一丝顾及。对他这个外孙,姜云笃时常觉得,外祖母看他的眼神里,藏着某种让他骨髓发凉的意味。不是望其成才的严苛,而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厌弃,仿佛在嫌恶一件无用且碍眼的物什,恨不得他自行了断,或由她亲手处置掉。
他六岁时,不慎从阁楼木梯上摔下,右腿骨裂,身上多处擦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医师来宅里给他敷药,杨娇则在一旁冷眼盯着,没耐心的皱眉。
就是这一下。
站在一旁的杨娇,毫无预兆地一步上前,扬起手,照着他的脸狠狠掴了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从榻上翻滚下来,摔在冰冷的地砖上。耳中瞬间灌满尖锐的长鸣,脸颊火辣辣地肿起,眼前金星乱冒。
“没用的东西。”杨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冰的刀子。
见他摔在地上,一时因疼痛和惊吓没能立刻爬起,杨娇抬脚,碾在他受伤最重的右腿腿骨处。钻心的疼让他眼前彻底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在医师和下人们惊惧而沉默的注视下挨打,那种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他觉得难堪极了,恨不得死在原地。他很后悔被杨娇发现自己受伤,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因为疼得缩了手,还是因为没能立刻站起来?杨娇眼中浓烈到化不开的厌恶,像一块巨石,压在六岁孩童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只能徒劳地祈求这一切快些结束,不要再有更多的惩罚。
老医师的手在微微发抖,目光在他与杨娇之间惶惑地移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继续为瘫在地上的他处理伤口。姜云笃恐惧非常,一动也不敢动,但医师轻柔小心的动作,对比着脸上的剧痛和腿上的碾轧,让他实在没忍住眼眶泛酸。
第二记耳光来得更快,更重。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嘴里泛起浓重的腥甜,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光。
“谁许你哭?废物。”杨娇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她弯下腰,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双脚离地,脖颈被衣领勒紧,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口气,脸迅速涨成紫红。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时,又被重重掼回地上,后脑勺磕在砖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杨娇甩袖的力道极大,扫落了旁边花几上一只霁蓝釉玉壶春瓶。瓷瓶落地,炸开一片刺耳的碎裂声,碎片四溅。
杨娇盯着一地狼藉,胸脯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死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钉在他身上,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他忘记了呼吸。“什么时候,”她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瓶子复原,什么时候,才准吃饭。”
后来姜云笃回想起她指缝里渗出的血,觉得杨娇其实是忍耐后才走的。她离开时,整个背影都在难以自抑地颤抖,那是愤怒到极致的战栗。而他,在接下来三天里,拖着那条伤腿,趴在地上,在一片片冰凉的碎瓷中翻找、比对、拼合。当他终于将那个布满裂纹、丑不堪言的花瓶,一瘸一拐捧到杨娇屋里时,杨娇正闭目敲着木鱼。听到声响,她眼皮都未抬,只冷淡地说了句:“放桌上。”仿佛那场风暴,那堆碎片,那三日的饥饿与疼痛,从未发生过。
从那一刻起,某种认知在他心里生了根。此后,他做任何事,必在心底反复推演,谨慎避免可能的危险和错处,受伤也如偷窃一般藏起来,绝不敢让人窥见半分。他抽掉自己的骨头,活得像个影子,生怕哪天被人彻底看穿,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过是团炒焦了、该被倒入泔水桶的垃圾。一切都是脏的,臭的。
血顺着下垂的手臂,一路滴滴答答,蜿蜒到城门口。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他浑不在意,甚至不敢叫车,怕血迹污了人家的坐褥。医馆离此不远,他打算自己走过去。眩晕一阵阵袭来,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伸出左手,用指甲狠狠掐进右臂的伤口边缘,剧痛能让他暂时清醒。
“伯德?你怎么……伤成这样?”
等那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愕传入耳中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是杨花。他竟糊里糊涂走到了运河码头附近的商街。
“娘,”他费力地抬起左手,想行礼,动作因疼痛而变形。心里懊恼至极。
杨花两步并作一步冲到他面前,看清他惨白的脸色、满身的血污和摇摇欲坠的身形,瞳孔骤然一缩。她立刻扭头对身旁一个穿着短打的帮办喝道:“牵我的马车来!”原本围着她记录货单的吴姓掌事,也忙不迭上前欲搀扶。
“少爷,您没事吧?”
姜云笃撇下吴掌事的手,佯作随意道,“谢吴掌事,不妨事,些许擦伤。”
“吴掌事,你带他们先回总号,我晚点过去。”杨花捕捉到姜云笃的抗拒,迅速支开旁人。待只剩下母子二人,她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姜云笃未受伤的左臂,近乎粗暴地将他塞进了刚刚驶来的马车车厢。
车厢内光线昏暗。杨花坐在他对面,脸上惯常的笑意消失无踪,目光如刀子般刮过他惨白的脸和血污的右臂。
“怎么弄的?”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娘,对不住,”姜云笃靠在厢壁上,头颅无力地垂着,声音低哑,“我摔了马。”
杨花没再说话,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触手滚烫,蒸蒸发热。他呼吸粗重,眼睛红涨,布满血丝,右边袖子已尽染血红,伤口臂肉绽裂,筋膜如乱发缠绕骨间。她掏出随身的素绢手帕,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土,一手覆上他双眼,命令道,“闭眼,一会儿就到医馆。”
姜云笃顺从地合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不安的阴影。他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娘,茶园……”
“这么冷的天你骑什么马,”杨花打断他的话,语气里透着一股焦躁的无奈,“你那些事,列个单子,我替你办。”
姜云笃想起晨省时杨娇“莫拿宅里杂事扰她”的叮嘱,心头一沉,绝望地将脸偏向车厢内侧,不再吭声。
杨花看了他片刻,忽然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接着又用微凉的手指,胡乱将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拨开。姜云笃无力地倚靠着,身体微微发抖,嘴唇无声地颤动。杨花的关切向来如此,没有体己话,只是一昧行动。靠得这样近,他终于从浓重的血腥味里,分辨出独属母亲身上的气息。一种带着苔痕侵石之冽,腐叶揉碎之醇的土膏之气。让他想到秸秆焚后的炭香和马齿苋断茎的涩凉。
这气息奇异地让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一线。
“娘,”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恳求,“别让外祖母知道好吗?”
杨花听这话怔住了。
“她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姜云笃立刻否认,因发烧而混沌的头脑挣扎着组织语言,“是……是我不想让外祖母失望。”话音落下,他难捱的昏了神,眼睛彻底黑过去。
再醒来时,满室弥漫着苦冽的药草气。窗外天光已是昏黄,市井的嘈杂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传进来,模糊而遥远。伤口被仔细包扎过,右臂缠着厚厚的白布,动弹不得。身上也如同遭人鞭打过般火烧的疼。屋里没有人,身上盖的粗麻被泛着一股陈年药渍与霉尘混合的气味,头下稻壳枕硬邦邦,没有炭火,很冷,寒意渗人,隐隐还能嗅到墙角地砖返上来带着土腥的湿冷苔藓味。
重檐暖阁,隔绝霜气。富室冬月,不知寒为何物也。德韵山庄的主子卧房,皆设地炕御寒。此非寻常火塘,乃于房基下砌就迂回烟道,曲折环绕,出口通至后院避烟井,烟火气尽泄于外,室内但觉暖融,不见烟尘。卧房多以黄花梨木隔扇巧妙分隔为外室、暖阁、卧床三进。外室设紫檀雕花炭盆架,兽口吞炭,无烟无味;暖阁以双层夹纱屏风围合,屏心或绘《雪景寒林图》,或嵌螺钿踏雪寻梅纹,夹层内絮以细软鹅绒,阻绝冷气渗透。地面铺苏州特制的澄浆金砖,光润如墨玉,其下筑半尺高砖垄,垄间暗藏陶制烟道,蜿蜒连接后院专设的暖灶。庄内更有几间暖室,以双层中空琉璃窗隔绝寒气,室内置铜制暖气屏,内燃银炭,屏面温热,人立三尺之内,仅着单衣亦不觉冷。
杨娇性严,亦畏人言奢靡,庄内用度远不及那些挥金如土的盐商,无紫貂暖帐、侍女怀炉踏脚的做派。她自身习武,血气旺盛,不惧严寒,卧房地炕常置不用。杨花畏冷些,冬日偶起灶火,但多数时候也只以炭盆应付。杨简体魄强健,又随杨娇习武,更无需特殊取暖。故而那些造价不菲的暖室,几乎成了摆设。尽管无甚膏粱子弟习气,但姜云笃终归还是富商少爷,德韵山庄的冬日,与这医馆陋室相比,不啻霄壤。他只能蜷缩起来,靠听门外动静转移注意力来御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细碎却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几个仆妇模样的人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黑漆描金纹的都承盘。为首的是杨花的丫鬟石榴,她利落地指挥仆妇将东西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旧木桌上,然后快步走到床边。
“大少爷,夫人让我给您送来的。”石榴语速快,动作更快。
她抖开一张毛色光润的紫貂皮,仔细围裹在姜云笃身上,又轻轻托起他的头,撤掉那硬邦邦的稻壳枕,换上一个枕面光滑、触手生温的苏州宋锦枕。那枕芯显然也非凡物,底层填宁夏枸杞叶,中层是暹罗来的安息香末,上层铺着细软的蒙古羔羊毛,枕面四角还缀着小小的和田玉片,据说有安神辟寒之效。接着,一个黄铜鎏金、嵌着红宝石、套着蜀锦绣套的精致脚炉被塞进被底,暖意自足底缓缓升腾。最后,一个外裹金丝绣帕、以整块和田青玉凿空制成的玉壶汤婆,被轻轻放入他未受伤的左掌心。玉质温润,热度透过掌心传递,不烫,只是持续的、熨帖的暖,连带着伤口处的刺痛似乎也缓和了些。
“石榴姑娘,劳烦扶我起身,”姜云笃嗓子干哑,咽了几次才勉力发出声,“娘回总号了吗?”
“夫人没说,”石榴恭敬道,“只嘱咐我仔细照看少爷。”
“嗯。”姜云笃点点头,头垂下来,紧捏玉壶汤婆的手颓然松开,“你回去吧,让燕儿来。”
木门嘎吱响,杨花忽然疾步走了进来。
“石榴你回家,不必叫燕儿,我在足矣。”杨花捏着油纸包的炙糕,又拎一袋炒栗跨步坐在姜云笃塌边,“饿了吧?”
她自己先吃了一个,烫的直呼气后,才夹起一块喂到他嘴边问道,“伯德吃过吗?”
姜云笃有些发愣,看着母亲脸上与平日迥异的和煦笑脸,兀地喉咙哽咽,只能用力摇头,说不出话。杨花见他低头没张嘴,麻溜塞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玩笑道:“也是,我们伯德是富贵少爷,这些街头粗食,怕是入不了眼。”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姜云笃急得立刻抬起头,耳朵尖倏地红了,慌乱地摇头,眼神里写满了“不是这样”。杨花乐得不行,笑了会儿后,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华贵的紫貂皮上,又环视了一圈这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的医馆小屋,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自言自语:“这种石墙木梁的屋子……原来便已是贫苦了么。”
“娘,不是的,我....”姜云笃慌忙开口想解释,谁知委屈也一并冒出来。他被自己的语气吓得停了嘴。
杨花圆扁的双眼弯起来,露出慈爱的笑。重新拈起一块已不太烫的炙糕,递到他唇边:“凉些了,尝尝。”
姜云笃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张开嘴。炙糕以糯米粉烤成,外皮刷了糖稀,撒着炒香的芝麻,咬下去外脆内软,甜香满口。许是饿了一天,又兼伤病体虚,这一口寻常街食,竟让他鼻子一酸,觉得这是生平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娘打你很重吗,我伸手摸你额头的时候,你被吓到了。”杨花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却没停剥栗子。
姜云笃完全没料到母亲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提及外祖母,浑身骤然绷紧,不知所措地摇头,心中那口更钟却猛地被撞响,余音震得他耳膜生疼。
“好,”她把栗子丢进嘴,牙齿碾磨的声音似纺织机在响。
右臂的伤口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痒。奇怪的是,裹在这名贵的紫貂皮里,身下垫着柔软的锦枕,握着温润的玉壶,姜云笃却觉得比先前蜷在潮湿粗麻被下时,更冷了。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布幔仿佛正从四面八方缠裹上来,越收越紧。夜幕深重,沉沉压下,堵住他的口鼻,令他窒息。屋里太黑了,黑得他心慌。为什么没有人点灯?
“裁缝铺和柴炭行,我都替你跑了一趟。”杨花拍拍手上沾的栗子绒毛,利落地将装壳的簸箕踢到墙角。她起身走到屋内唯一一张小木桌旁,铺开纸张,研墨,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那样毫无仪态地弯着腰,悬腕站着,“说吧,要写什么,我记下来。”
姜云笃身上那件染血的袍子,在敷药时已被换下,此刻只穿着干净的白色里衣。他知道,自己记在随身小册上的东西,母亲定然已经看过。他们母子处理茶庄事务时,向来如此,无需多言,自有默契。
“你看看。”杨花的字迹很快呈现在纸上,笔画粗直,结构松散,透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劲,与稚童涂鸦相类。而姜云笃自幼苦练,一笔字筋骨内含,风姿端丽,是连学究都称赞的。他目光落在纸上,下意识地,眉头便蹙了起来。
“伯德的字万里挑一,至于娘这手书,就凑合看吧,”杨花假意自谦地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接着将笔一搁,转身要走。
“对不住,娘,对不住……”姜云笃慌了,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左手,去够杨花的衣摆。极度的惊恐下,他攥得那样紧,那样死,竟将猝不及防的杨花带得一个趔趄,他自己也被这股力道从床上猛地拖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别走……娘,别走!”
“你疯了不成!”杨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愕然,赶紧回身蹲下,去扶他,“我是要去端药给你。”
“我错了,娘,我做错了,”经这一摔,姜云笃的伤口又崩裂了,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包扎的布帛,“我不用喝药,我没病,娘,你别……不要我。”
“你胡说什么,”杨花皱着眉查看他臂上迅速洇开的血色,难得放柔了声音,试图安抚,“我几时说过不要你?方才不过是句玩笑话,并未动气。”
他左手上那些细小的划伤,因方才死命攥扯,也被撕裂开来,渗出血珠,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依旧死死抓着杨花的衣角,不肯松开。窗纸薄旧,风从孔缝吹进屋,不知何时,炭火熄了。入冬后夜黑的早,不过半晌,屋里只余些外头灯笼和月亮照进来的光。姜云笃缩在地上,新旧血迹在苍白皮肤上干涸成一道道暗褐色的可怖痕迹。杨娇肯定对他失望透顶,或许会打死他。如果娘也走了。他不敢想。
“娘,”姜云笃胡乱地抓,“你让人点蜡烛好不好,太黑了,我看不见。”
杨花一头雾水。天虽暗了,也不至于黑到看不见的程度。她斜眼望姜云笃散开的瞳仁,无声无息地在他眼前缓缓挥了挥手。
毫无反应。
“你眼睛怎么了?”
沉默。月光落在杨花脖颈上静谧的长疤。
“明日……”姜云笃身体抖得厉害,声音也发颤,“明日就好了。”
“娘,我冷。”他话转的生硬。
杨花伸出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眼眶。“起来,姜云笃。”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别的什么。她将他搀扶回床上坐好,把滑落的紫貂皮重新披在他肩上。
“你每日不睡么,气色这么差。”
“我不逼你说。”杨花继续开口,“今晚我一直在这。”
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他冰冷而颤抖的左手。掌心温热干燥,暖意顺着交握的手流动至四肢。她轻轻拍他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示意他放松。姜云笃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几乎要掐进自己掌心的手指,背脊却畏缩地弓起,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瞳孔涣散的眼睛无力地睁着,直到杨花端来温热的汤药,一勺勺喂他喝下,药里似乎加了安神的药材,他终是抵不住疲惫与药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医馆的榻上便已空空如也。等杨花回到总号,姜云笃已如往常一般,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案后,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文书。除了右臂在那宽大的袍袖下,动作显得略微僵硬滞涩,他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二致。眼睛看得清了,连面颊上那些细碎的擦伤,痕迹也浅淡了许多,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杨花知道,他定是用脂粉小心遮掩过。
杨花远远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他素来是这样勤勉到近乎自苦的孩子。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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