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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棋
葳香院卧房内,柳氏歪在锦榻上,一方素帕紧捂半边脸颊。
她嘴唇微张,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痛处,引得她不住“哎唷”。
“母亲,父亲为何……”宋清兰扑到榻边,面上带着惊惶与焦灼,她见母亲如此情状,眼底翻涌出一抹恨意,恨不能立刻去撕碎那祸首!
柳氏眼窝深陷,只能勉强发出含糊的呜咽。
宋清兰俯身聆听,却因听不清而恼怒地跺脚,最终又裙裾带风地冲出了葳香院。
不多时,胡郎中挎着沉甸甸的药箱,随蕊儿疾步入内。
柳氏半躺在宽椅中,勉强将手搭在铺了软缎的脉枕上。
小银镜探入口中,胡郎中仔细察看那新缺的牙床,创面红肿,渗着丝丝血痕。
他捻着花白胡须沉吟片刻,方道:“二夫人这伤处需得万分仔细,这段时日万不可食辛辣燥热之物。每日饭后在伤处洒此药粉,待火气平复再按时服用汤药,如此约莫十日,肿痛方能消散。”
秀圆递过赏银,命人恭敬送走胡郎中。随即小心地搀柳氏回卧房躺下。
柳氏受掌掴一事,如风过庭院,早已悄然传遍。
连老夫人都遣了锦穗专程送来几样温补药材。其余人也陆续送来清淡适口的汤羹点心,却唯独栖蝉院除外。
身为二房庶女,宋清芜亦需向嫡母表孝心。她未送吃食,只巧手缝制了两只可兜冰的挂耳面罩,内衬细棉,外罩素绢。
柳氏脸肿灼痛难耐,却也强忍了几日,待痛楚稍缓才取出戴上,冰凉的触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
至于柳氏缘何遭此掌掴,一切皆源于前两日葳香院那桩下人失窃案。
此事的的确确是玲珑所为,可她却是奉柳氏之命,身不由己。
柳氏掌理公中银钱,每月暗中挪移三成现银放贷生息。中秋开销甚巨,账面亏空,她不舍动用私房填补。待给丫鬟们发放月例后,竟生出一条毒计——命玲珑趁众人当值,潜入下房搜刮。
众人归来,发觉那尚未捂热的月钱竟不翼而飞。
玲珑行事时亦是心惊肉跳,一边是掌控生杀的主子,一边是朝夕相对的姐妹。她拗不过,只得狠心翻查众人屋舍,慌乱中独独漏过己屋。
这偌大破绽被莲香死死揪住不放,扭打间玲珑情急失言。众人稍加推敲,便知那银钱是被二夫人“暂借”了去。
常言道捉贼拿赃,众人纵有冲天怨愤,又岂敢直指主子?
故而玲珑便成了众矢之的。
莲香觑准时机,径直跑到前院书房,向宋二老爷告发了柳氏私放印子钱一事。
宋申中惊怒交加——官眷私放利钱,一旦查实,便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柳氏此番行径,无异于将阖府置于险境!
这一掌,不仅打落了柳氏两颗牙,更当众宣布:公中账房钥匙暂由锦穗代管,回明老太太后再行定夺。柳氏只管内宅女眷诸事,库房器物添置、银钱支取等紧要权柄,悉数收回!
柳氏脸颊高肿未消,又遭此夺权与莲香之事的双重打击,气怒攻心之下,竟真的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
荒园小屋内,宋清芜闻得此讯,伏在绣绷上,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笑声闷闷传出。玉香亦以帕掩口,眼角笑出了泪光。
栖蝉院内,宋清徵眸中亦含着一丝清浅笑意,听芙云绘声绘色转述着蕊儿打探来的细枝末节,只觉胸中一口浊气悄然散去。
芙云见姑娘眉宇舒展,便端来温热的饭食。宋清徵用罢,在廊下缓步消食。
步出回廊时,恰在白果树婆娑的阴影下,撞见张嬷嬷在甬道训诫丫鬟:
“亥时二刻门禁,你称亥时一刻归来,缘何巡房时不见人影?”张嬷嬷肃着容,眼神锐利。
琼枝畏缩地贴着墙壁,声音细若蚊蚋:“奴……奴婢当时去茅房了,嬷嬷若不信,可问锦霞,她、她能证奴婢亥时一刻便回屋……”
“锦霞?”张嬷嬷冷哼一声,抽了根修剪下来的槐树枝条,“天没黑她就回家了,如何替你作证?!”说着便“啪”地抽在琼枝身侧的石板上,带起的风惊得人猛地一颤。
“还不从实招来!”张嬷嬷将枝条的断口直戳琼枝肩头,目光更是慑人。
“我说我说……求嬷嬷莫发卖奴婢……奴、奴婢是去了西边荒园,寻玉香姐姐……”琼枝吓得面无人色,小腿抖个不停,暗暗偷觑着张嬷嬷脸色,“噗通”一下瘫软在地。
……
宋清徵坐于窗下矮榻,冷眼睨视跪伏在地、抖如落叶的丫鬟。
十一二岁的身板单薄如纸,颤栗的肩膀下是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尖脸上嵌着一对湿漉的大眼睛。
芙云咬唇,面上显出愠色,见琼枝只顾嘤嘤啜泣,忍不住低声斥道:“早些交代清楚,姑娘或可替你周全,光哭有何用?非要挨了板子发卖出去才肯罢休?!”
琼枝以袖胡乱拭泪,哽咽道:“奴婢家贫,娘亲早逝。继兄无钱娶妻,继母便典当了奴婢娘亲仅余的一点嫁妆,又将奴婢诓骗至牙行,八两银卖断……彼时大姑娘私下买下奴婢,言道只要奴婢能在姑娘院中立足,充作她的耳目,便会助奴婢赎回娘亲遗物……”
“自此奴婢便遵大姑娘吩咐,每五日往荒园寻玉香姐姐一回……自入府至今,统共只递过三次消息:头回是三姑娘查账,再回是芙云姐姐夜探二房,昨个夜里……是唤奴婢问话……”
“她都问了你什么话?”宋清徵出声,目光平静地扫过琼枝的泪脸。
琼枝面露窘迫,耳尖泛起薄红,声如蚊呐:“玉香问……问奴婢可知姑娘的月信之期……”
芙云眼中一骇,惶然向对上舒月的默契——大姑娘为何突然关切此等隐秘?莫非要对姑娘行不轨之事?
“还有何话?一并道来。”宋清徵对此并不诧异,只平静追问。
琼枝讶然抬头,复又深深垂首,干脆道:“还交代奴婢,下月定要在姑娘月信之期前去寻她。她给了奴婢一小瓶药,”她颤抖着手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半指高的白瓷小瓶,“命奴婢三日内必得将药混入姑娘饮食。奴婢问她可是毒药,玉香姐姐只说此药不伤性命。”
芙云上前接过瓷瓶,呈予过来。
瓶身冰凉,里面盛着深褐色的药汁,凑近细闻,似有股淡淡的、类似陈木的清香。
她合上小巧的瓶盖,示意芙云收起来,目光才落回琼枝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张嬷嬷那儿,我自会替你说项。从明日起,你便调到跟前伺候笔墨。”
她略顿,见琼枝屏息听着,才继续道:“至于荒园那边,他们让你做什么,你照旧去做。但他们说的、问的,一字一句,都要回来禀与我。明白吗?”
“……奴婢明白。”琼枝声音发颤。
“好好当差,你求大姑娘做的事,我同样能替你办到,许你的前程只会更好。”她语速放缓,将话音敲在人心上:“若敢阳奉阴违,或出去多一句嘴——”
她没再说下去,只静静看着琼枝。
琼枝已连连叩首:“奴婢不敢!奴婢谢姑娘恩典!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芙云冷眼旁观,直至宋清徵挥手命其退下。
“姑娘,这琼枝瞧着不甚可靠,咱们真能放心用她?”芙云面露忧色,对此番举动也不解其意。
“自然不能尽信。”宋清徵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往后除你、舒月与张嬷嬷外,若无必要,闲杂人等少近我身。柳氏那头暂且按下,你只须盯紧琼枝,防她首鼠两端!”
芙云应声称是,悬着的心也略略踏实下来。
……
荒园小屋内,灯火昏黄。
宋清芜正埋头理着五色丝线,手指灵巧地画圆缠着线圈,玉香则稳稳地撑着线轴来回绕转,二人动作默契,只有丝线摩擦的细微声响。
“蔡牙婆处新进了六个小厮,前日领至书坊让我相看,挑了两个伶俐的买下。”宋清芜缠线不停,垂着眼睛,声音平淡无波,“待我那位嫡母病愈,必会张罗添人。明日姑姑去将他二人敲打明白,眼下只待落子了。”
玉香点头应下,又低声道:“若下月事成,不出一年便可了结……那位的交代。只盼大房那位莫出纰漏才好……”
“她心思浅白,亦存私念。我本不欲用她,奈何下月那局,非得借此时机不可。”宋清芜语声淡漠,手上的丝线已缠至尽头,“待下月事毕,我与她大约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玉香闻言停下翻绕,取过一旁的笸箩,将缠好的线团一一归置整齐,垂了眼眸。
……
葳香院里,药炉咕嘟作响,糊味骤然弥漫开来。蕊儿扇火的手一滞。
秀圆竖着眉毛,将她狠狠数落了一通,又指派了旁人重新煎药。
柳氏卧于锦帐之中,面色蜡黄。
她几乎无法下咽,只能勉强啜些毫无滋味的凉米汤。
此刻她戴着那副兜冰的面罩,双颊被冰碴刺得麻木,睡意全无,思及莲香,恨意便如毒藤般缠绕心间!
她艰难地朝侍立一旁的秀圆招了招手,含糊不清地嘱咐:“去……命段嬷嬷……采买几个……小厮……”
秀圆细辨半晌方明其意,颔首出屋,遣了蕊儿去寻段嬷嬷。
宋清兰前来探望,见秀圆立于门外廊下,心头怨气翻涌,不禁斥道:“从前玲珑侍奉,寸步不离母亲榻前。你倒会躲清闲,竟有闲工夫在此观景!不知情的,还当你才是这院里的主子!”
秀圆无端遭叱,只得垂首噤声。
她朝宋清兰微欠身便匆匆入内,眼底隐埋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懑。
实则宋清兰因莲香之事心烦意乱,连带看母亲房中所有丫鬟皆不顺眼。
她不解父亲为何丝毫不顾母亲颜面。此事若再传入大舅母耳中,她与恒表哥的亲事怕是再无望了!
柳氏听见外头的那骂声,心知女儿已铁了心要嫁回母家。
若非有人从中撺掇,女儿岂会做出那等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更倒霉是还让大嫂捏住了错处,否则两家婚事,也不至于艰难至此。想到这里,她连声暗叹,愁得五内俱焚……
……
日光沉入西山,暮色四合。
舒月吹燃火折,点亮手里的提灯,随宋清徵去老屋里翻找旧籍。
不多会儿,地上便散落了一本又一本蒙尘的书册,连着倒空两个樟木箱都未能寻到目标。
“这面柜子里还有大夫人留下的书,就是好些年没打开过了,积灰怕厚,姑娘且为奴婢掌灯……”
老屋里尘封已久,柜顶结着破败的蛛网。
舒月捏住鼻子屏着气,用鸡毛掸子拂去柜门上厚厚的浮尘。
“咳咳……姑娘快来瞧瞧,这柜里头倒还干净,也无甚虫蚁!”
等灰落完,舒月才屏着气向她招呼。
宋清徵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将柜子里的书一本本取出。
烛火在她侧脸上认真的跳跃。
她一本又一本仔细翻看,手指拂过泛黄的纸页,终于找到记忆中印有白果叶纹样的那本手札!
恰在此时,舒月忍不住打了个细碎的“阿嚏——”,灯花应声噼啪。
宋清徵的鼻尖也蹭上了一抹灰痕,两人目光相接,眼底忍不住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沐浴完,舒月便将清理干净的手札拿了进来。
她披着素绒外裳,倚在灯下,一页页地认真翻阅起来。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姑娘,今夜早些安置吧,”芙云轻声提醒,“明日还须早起往荣安堂请安,太夫人那里……可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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