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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陟幽明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韩旋在书房躺着许久后如此自我开解,公主在花园亭子里远眺天空后也如此叹息。
如果让刘濂用和李进直到二人的感慨,倒不会对公主产生什么想法,一定会对驸马大加讥讽嘲笑。
幸好,大理寺少卿亲自跑一趟公主府总算是把韩超带回,至于承诺公主特别安置牢房这一点很简单,不上刑就是个场面话。
李进暗想,没想到这衙内也兀自硬气,无论怎么讲怎么说他都只怯懦无知的一句“不知道”来回应。
那只能上刑,大魏审案判案从来不禁止用刑!至于韩超尊贵的身份,在此案中根本不算什么,顶多注意身上不会留痕。
刘濂用和李进相视一笑,也有默契,二人并不出面,自有下面官员来用刑。大理寺少卿将此事安排给大理寺正周恒亲自来负责,到周恒这里再难往下推却,再往下是穿绿袍青袍的六品到九品官,还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周恒只好亲自监督用刑,自知道韩超出去后会把他恨到骨子里,一心想要把此案做的干净利落。
碍于大魏的刑讯上限,周恒决定先贴加官再陪斩。
周恒将所有人都斥退,只留下一个行刑人员和韩超在内室,自己和两个口风严谨的大理寺丞坐在外面的房间守着,间或吃些东西,讨论些卷宗,无聊的时候还下了盘棋。
眼看中盘能胜,周恒无趣的丢开这盘棋。此处并非是暗无天日的地牢,而是闲置的房间,临时将这一套房子改成韩超的牢房也算给足长公主面子。
周恒抬头看罢窗外的阳光,缓缓走过去确认后道:“快午时了,问一下里面审得如何,有无招认。”
眼见上司不耐烦,许寺丞也不作答,急忙小跑进房内查看刑讯进度。
另一个佐官着意吹捧周恒,赔笑道:“下官从未听说过'陪斩'一刑,想来是大人新法子,自有高妙之处。”说着一边收拢棋盘,打算一会儿再用心吹捧一下上司的棋艺,想来他的气也少对自己撒一些。
诶,官场难混啊!黜陟幽明只有四个字,可是何等艰难,想要晋升,溜须拍马、勾心斗角只是基本功而已。
周恒不管这个大理寺丞如何想,只听到他问的也算到自己的心坎上,因此心中郁闷疏散许多,笑道:“这'陪斩'顾名思义就是就是待罪犯行刑时,连同这待审的一起押送至法场,让其在这斩首犯旁亲自观刑。”
让这些嫌疑犯看着自己身旁一起跪着的犯人人头落地,对他的心理精神会产生非常大的冲击力。
周恒此举意在击破韩超的心理防线。
他不过是一个锦衣玉食、章台走马的纨绔公子哥儿,如何能撑得过这个攻心计。
而且此举往轻了说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往严肃说也是有教育意义,并没有实施残酷的肉刑,长公主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入了这大理寺的监牢,不脱一层皮怎能走得脱!
大魏律明文规定,拷讯不得超过三次,杖总数不得超过二百。
这条真落实起来极难,光是大理寺就有不少的歪招,就比如这次韩超的刑讯,只要大理寺不想,别人拿不到贴加官的实据,仅一个放在明面上的“陪斩”实在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太无害了。
寺丞想到这里忙向前道:“大人手段正如春风化雨,不施加肉刑,就能使韩公子明白律法威严、得到感化。此案无论韩超招供出什么也不能说是刑讯逼供,必然是由衷吐露实情!多仰赖大人运筹帷幄,方能使此案无懈可击。”
周恒皱眉道:“也是这韩超不知机,实在有巨大嫌疑,却说不出个四五六来,问了多少遍,好说歹说他只一句‘不知道’就能完了?这也就是他那张脸抵赖不得,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长公主找来的死士呢!”
正说着,许寺丞从暗间出来了。
“大人,都已收拾好。这韩超食残下泉弄得满身都是,给他收拾干净换身新囚服费些时间。”许寺丞拱手道。
周恒闻言似乎闻到恶心气味似得皱眉,稍微屏住呼吸,待仔细辨别许寺丞没被沾染后才说道:“把今日午时三刻行刑的张三从牢里提上来,从现在开始断头饭、验明正身、押囚车,这两人都一起安置,就是到了刑场,那刽子手磨刀,也要安排他俩一起看!”
韩超此时还被紧紧地绑在柱子上,四肢不能动弹。就他本人的意识而言,似乎也不再能用大脑给自己的四肢下什么命令。无声而又巨大的恐惧从他的心底升起逐渐攫取他的胃部,灼热的酸水从胃部不停地奔涌至喉管。然而这所有的痛楚不及肺部和大脑的十分之一。长久的憋气已经使得他的肺部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然而他还是抑制不住得拼命呼吸。他现在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也就是呼吸,四肢厥软冰冷,犹如身在冰冷黑暗的地狱中。韩超如果想要发出一些声音或者招认什么来终结这份痛苦,他说不定已经不能发现自己连思索都做不到,整个大脑犹如在化学溶液中浸泡过一般,整个身体犹如僵硬沉重的躯壳,而灵魂已经开始与身体分离想要往上漂浮。
忘了说,他刚才已经完全失禁过一次,口水、鼻涕还有大小便全都控制不住。
韩超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那是一个自己平常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人,像是流浪汉一般瘦骨嶙峋,正在疯狂吃东西。
断头饭。
韩超的脑海里不知为何蹦出这几个字。然而很快他就不愿意这般猜想——他的面前也摆上了这样的一盆饭。
韩超双眼沉沉地望去,有肉,很多。
“啊······啊啊”韩超仿佛触电一般尖叫起来,尽管他的声音已经变得粗粝而低沉。
这用尽全力却极小的声音迅速引起身旁小吏的烦躁:“嚎!嚎!嚎!就知道嚎!号丧呢!刚给你换的干净衣裳别又给尿上!你愿意走得体面点那就体面,你给脸不要,就满身屎尿的见先人吧!”
真是身陷囹圄之中方知狱吏之贵!
韩超喏喏地收住声音。此时他并没有饿的知觉,但想到那些饿死鬼的传说,忙含泪扒饭硬塞进嘴里。
吃完饱饭后验明正身,韩超和张三很快就被押送囚车,一路朝着刑场赶去。
大魏爱看杀头这热闹的还真不少,不过他们大都是市井小民,跟韩超的朋友圈并不重合,韩超也并不是什么亲民随和的人,所以这些看热闹的并不认识他,就算是认识,也并不敢相信皇帝的外甥就这么草草砍头。
韩超此时却已经深信不疑,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看着一起吃饭的张三,此时已经验身唱名,韩超本就瘫软的身体更是提不出一丝力气,绝望着看着刽子手磨刀、喷酒、砍头!只觉得黄泉路已经向自己逼近,似乎裤子又要滴水——该自己了!该自己了!
韩超此时连求饶或是思索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灵魂一瞬间被控制被掏空。
随着有人用力拉扯自己,韩超的绝望和恐惧越发强大,整颗心都被提起,之后被丢到地上,落到了实处。
原来真的被丢到地上啦。韩超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关进囚车里。
不用死了?
韩超不敢置信,然而就如同一切发生不因为他的恐惧绝望而停止,一切的发生也不因为他心生希望而停止。马车一步未歇赶回大理寺。
台下众人都议论纷纷,也不知道怎么,还以为还有一个头可以看呢,谁知道砍了一个就不砍啦!
剩下的杂吏忙喊着这个是观刑的,上面的大老爷出的主意,让他陪砍一回,必然就知道悔改。
下面看热闹的这才明白,都说这个好,大老爷仁心慈爱给轻犯一个悔改的机会。
下面的小民都爱听这样的故事,还有些略读过几本经的,引经据典夸这是德政。
毕竟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体会不到死亡迫近的恐怖。一时间,这传闻响彻京师,人人都知道“陪砍”!如果不是周恒担心韩超的身份,无意宣扬,他苦求多年的政绩和清名早就滚滚而来。
常祯听到这件事却讥讽不已。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常祯的第一世现代有一项知名的酷刑——水刑。
一种使犯人以为自己快被溺毙的刑讯方式,犯人被绑成脚比头高的姿势,脸部被毛巾盖住,然后把水倒在犯人脸上。
这种酷刑会使犯人产生快要窒息和淹死的感觉。而且水不断涌入,而毛巾又防止犯人把水吐出来,因此犯人只能呼一次气。即便屏住呼吸,还是感觉空气在被逐渐被吸走。
水刑除去窒息的痛苦,最残忍的在于让犯人体会逼近死亡的恐怖。而陪砍同样如此,它能让人直观的感受到生命最血淋淋的一面!
常祯想着韩超那张嚣张的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扭曲感。她放下手里的消息,稍作修饰,决心从地道出门散心。
顺便问一下顾萍生那边的情况。柏燃本来就不擅长四书五经微言大义之类,留在家认真复习,嘉恩是府内大管家,只有小柳儿跟她一起从地道出府到了国子监附近的一处私宅。
就在仁元坊附近,隔着两条街,之前寻月楼的两个妖人就是一路被追到仁元坊内才被追丢的。
因此仁元坊被封禁,这条街却依然如旧。
最近,街上又开一家新店,说是得月楼正经开到这里来了。早前寻月楼的季大掌柜偷做假账本、盗窃财物巨大,现在又因为三王案被大理寺请去喝茶。得月楼幸运地没粘上这摊烂泥,还甩去一个毒包袱。
顾萍生让人打包了得月楼酒菜请关了几日的两人放松放松。
他一向不在乎形象,大家还没落座,他先挑一瓶酒来喝,边喝还边笑道:“我这儿可有条绝密消息。那个韩超的!”
见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常祯也相当捧场,小柳儿也没刺他。
“什么呀?”
“听说这大理寺也没怎么上肉刑,出来陪砍头一次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回去人再问他也不死扛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哭着说什么都招,大人要什么招什么,气的三司官员跳脚说又没有严刑逼供他,如何这样泼人污水。”
常祯和小柳儿相视一笑,他们比顾萍生知道得更清楚,不免发笑。但顾萍生一个举人能知道这样多也很不容易。
常祯和小柳儿都很给面子,继续听顾萍生道:“待到仔细问他招认得什么,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说不行去陪铡一回,吓得韩超都招了。这会他是废了,就算将来有长公主力保他这辈子也难有前程。”
顾萍生不禁愁容渐生,似乎触动心肠叹气道:“我虽然看不惯这个世道,可也知道世情难改,更何况韩超自小备受驸马疼爱······”
常祯见他如此说自然想安慰他,“然后呢?”
顾萍生又来劲,哈哈笑了几声,“韩超本来招认那日并不曾约世子到寻月楼,一切都是驸马所为,书信是驸马伪造,小厮也是受驸马指示。后来抵不过盘问才认了自己确实约世子出门!但是驸马要求他请世子出门,驸马究竟为何他也不知道!”
韩超何尝不知道此举传出去自己会被世人讥讽,一个不孝的名头落在自己身上,仕途是完了,名誉也完了。
从今以后,哪怕是平民百姓、贱籍奴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瞧不起自己。可是······如果不选择社会性死亡,他真得要死亡!
至于招供出驸马会不会连累到他,毕竟父子一体······
不会。
他毕竟是长公主之子,先帝外孙,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大罪,他都能保全性命。有母亲在还可以保全他的富贵。
话说,之前因为对母亲下意识地依赖还想招认母亲,最后改成父亲,不就是因为母亲还可以捞他和父亲吗?
韩超又仔细考量了一次,确认自己想清楚后沉沉地睡去。这个小小的屋子,布置得十分妥帖,棉被也温暖。越是这样,越显得经历过两次的贴加官是那样令人绝望。
虽然现在还没有被放出去,但这个长不大的巨婴似乎已经看到希望······在明日陛见之前他不必再经历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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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发现这文竟然有两个人收藏。我一直以为没人看,所以才不更的,其实还有几章存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