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停止之前

　　午后的风从百叶窗缝里挤进来，吹得桌上的纸轻轻动了一下。空气中散着粉笔的味道，被炙热的天气烘得有些干燥。徐可欣盯着草稿纸，那道被反复擦写得发白的步骤像一条停顿在半空的思绪。她的笔尖悬着，却迟迟落不下去。

　　空气忽然轻轻一紧。她又看见高一那个闷热的走廊，浅蓝色的墙壁在闷风里显得有些发灰。小男孩坐在角落，抱着膝盖，哭声尖细、急促，一下就划破了所有安静。

　　周围人的脚步声在同一刻停住，老师皱起的眉影压在地面上，同学的视线一波一波扫过来，
　　轻，却足以让空气沉下去。她站在那群目光之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走。脚下的气流像涨潮一样把她孤零零留在原地。

　　“徐可欣。”像有人在耳边打了个轻响。

　　教室窗外吹进来的一阵风，把那段回忆从她脑中一下吹散。眼前重新变回高二的数学练习册。她眨了下眼，胸口那种坠落的感觉却还没完全褪去。讲台前，班主任正把一张新的座位表贴到黑板上。

　　“竞赛组这周开始正式集训。”粉笔轻敲黑板，“重新排一下座位。主力组前两排，备选组第三排。”

　　椅子拖动声、压低的交谈声、纸张翻动声一下散开，像风从教室前方往四面推开。徐可欣怔了半秒，在混乱里抬起头。

　　白纸在空调风的吹拂下微轻颤。她早知道自己在备选组，可当那几个字真正落在眼前时，心口还是轻轻一紧。——像是从回忆里被拉出来，又落进另一个现实的空洞里。
　　她吸了口气，抱着书往前走。新的座位表里，第一排按得紧密，第二排靠中间，而她的名字——被安静地放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贴着墙，空气流动得慢了一些。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从第一排到角落，有时只是一条横线的距离，但坐上去之后，还有很真实的落差感。

　　教室里因为挪座位而乱作一团。有人笑，有人喊，有椅子被拖得吱呀响，所有的动静在空气里交叠着，却又彼此擦肩而过。徐可欣抱着书站在自己的新位置旁。风从后方吹过，在桌面留下轻轻一层凉意，却像刻意错开似的，没有落在她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把书放下，弯腰整理抽屉。

　　刚弯下腰，就听见前排传来一声轻笑：“可欣，你以后回答问题要大声一点啦。”语气轻快，像是在和朋友玩笑，但尾音无意间划出了距离。
　　她抬头，看见杨静静一边拎水杯，一边朝她比耳朵的动作。

　　“真的，每次老师点你，我都要靠读唇语的。”旁边几个女生笑了起来：“对对对，我也听不到。”笑声轻飘飘地散开，停在她脚边。

　　徐可欣的手指在抽屉边缘顿了一下。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却在新的座位上格外分明——像是有人提醒她：她的位置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不见是你们的问题。”一声平淡却冷静的声音插进来。不高，却刚好压住了所有轻笑。周奕辰站在前排桌边，单手插在口袋里，没有看向她，只是随意扫过杨静静。“她讲得挺清楚的。你们听不到是你们的事。”

　　杨静静愣了下，随即笑着举手投降：“好啦好啦，我们的问题～”
　　话题散开。可徐可欣的心跳却忽然在胸口轻轻跳了一下。不是因为被偏袒，而是在所有声音里，有一声替她挡住了些什么。而那人——是周奕辰。

　　她低下头，把书压平。耳朵发热得有些失控。

　　换座位的混乱逐渐平静，班主任开始点竞赛组成员：“亚楠、雨彤、周奕辰——来前面一下。”
　　几人先后站起来向讲台走去。脚步声从她身边经过，带起微弱的风，空气里多出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明知道自己不会被叫到，却还是在那三个人走出去的瞬间，感到一点不受控的波动。——曾经，她也是站在那个被关注的位置上的。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课本，可那三个人的背影却像根线似的牵动着她的视线。

　　走在最后的是周奕辰。他在门口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思绪，停了半秒。没有转身，只是略微偏头，随意地看了一眼教室。随意，却稳稳地落在第三排窗边。

　　却刚好对上了徐可欣的目光，徐可欣愣住。那一刹那像是空气被按下暂停键。少年逆着窗外的亮度，表情看不太清，可那目光却实实在在地停在她身上。仿佛某个瞬间，他不经意看见了她——是现在的她，而不是别人曾经说的“天才少女”。

　　前排有人喊：“周奕辰——走啦！”
　　他才回过神，抬腿离开。

　　徐可欣却仍坐在原地，手指扣着书页边缘，不知何时压出了痕。她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注意”。但那一瞬间，她突然不再那么透明了。

　　教室重新安静下来。有人翻书，有人趴在桌上，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隔着玻璃轻轻传进来。

　　徐可欣想做题，却发现文字在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发虚。脑海里不断回响的，是那些听过太多次的句子：

　　“你太敏感了。”
　　“下次不要离孩子太远。”
　　“这不是天才该犯的错呀？”
　　“那是备选组的徐可欣吧。”

　　像低低的嗡鸣，在耳边绕着不散。她轻轻吸气，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是她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可心口的那点紧，却依旧难以完全散去。

　　快下课时，班主任站在门口叫她：“徐可欣，到办公室一下。”
　　她心里顿了一下，还是站起身。

　　办公室的气温比教室冷一些，老师抬手让她坐下。

　　“可欣，你最近状态有点不稳。”老师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温和。
　　她垂眼：“……我会调整的。”
　　“不，我担心你给自己压力太大。”老师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安静的吗？”
　　徐可欣怔住。

　　“高一下半学期。”老师继续，“你做事依旧认真，但上课很少主动，回答问题也经常讲到一半就停了。你太紧绷了，把自己卷得太紧。”

　　“竞赛需要稳。”
　　“更需要在别人面前从容。”
　　“可是现在的你——不太愿意被看见。”

　　她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了一秒。

　　福利院那天、小男孩的哭声、那些目光……像被重新拖回空气里。

　　“我知道你会努力。”老师缓声说，“所以我把你放在备选组。”

　　“不是因为你不够优秀。”
　　“而是现在的你，还没有第一排该有的状态。”
　　这些话很轻，却锋利得几乎没有缝隙。

　　像在告诉她——问题不是解题，而是她自己。

　　“……我知道了。”徐可欣轻声说。起身跟老师道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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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教室时，自习快结束了。风从窗缝吹进来，把她的刘海吹起一点点。第三排的空气比前排更冷一些，不那么流动，好像整个教室的热度都停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

　　她坐下，翻开资料。班主任的那番话像压在胸口，让呼吸变得微微发闷。

　　笔尖刚落下，一个影子挡在桌前。
　　“你……在做这套题？”

　　声音很轻，却让她抬起头来。周奕辰站在旁边，手里是实验楼带回来的那叠资料。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步骤上，眉眼里是若有所思的认真。

　　“这是主力组的题。”他说，“备选组还没发。”

　　“我提前找老师拿了……”她轻声道，“练一下。”
　　他点了下头，指尖敲了敲她解题的一处：“这里你绕远了，可以这样走。”

　　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进她心里。她顺着看过去，果然更快。
　　“谢谢。”她说得很轻。
　　“嗯。”他像是思考了两秒，突然开口：“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语气平平，没有刻意的温柔，却认真得让人无法忽视。像少年在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里，轻轻把自己的一部分世界递给了她。

　　徐可欣怔住。“……好。”她第一次抬眼真正看他，声音轻得像风吹过。

　　“如果我有不会的，我也会问你。”周奕辰低头，看了她握笔的手一眼。指节紧，却认真。

　　徐可欣轻轻应了一声：“嗯。”像一句小小的承诺。

　　教室安静下来。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隔着窗户轻轻摆动。徐可欣重新低头写题，字比刚才稳了一些。胸口那道裂缝，似乎被什么短暂地填住了一点。她没有回到以前的状态，也没有重新站回任何“第一排”。她只是——不再那么孤单。而对现在的她来说，那已经足够让人继续往前走。

　　至少今天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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