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曲［水仙］

　　莫正青的数学一塌糊涂。他连两位数的加法都算得囫囵，一到三位数就彻底歇菜，这学期又新学了乘法，他九九乘法表死都背不下来，遇到加乘一起的题，他看了一眼就放下笔，卷子一丢开始崩溃。

　　“啊啊啊——茜茜数学好难学——不会啊不会啊——该死的数学好难学——”

　　莫正青的声音冤魂般在她耳边飘来飘去，二鱼笔下的字都要飞起来了：“你等我一会儿，先看一眼题目，我写完这最后一道。”

　　“最后一道题之后还有最后一道题……”

　　二鱼赧然道：“真的是最后一道了！”

　　二鱼每天更加争分夺秒地学习，写完之后还要教莫正青，这可真是比完成作业更难上加难的任务，只是为了抵消一点他为她带早餐的恩情。

　　莫正青倒是很欣然地接受了，因为这样的话他就能自然而然地拥有在茜茜身边的皇家专属座位，一旦女王陛下茜茜开口说“接下来我要教莫正青写作业了”，就一定会有人自愿出来将位置让给他。

　　真是太爽了！

　　于是在二鱼稳坐班级第一的宝座时，莫正青的成绩也终于在缓慢地向上攀爬中。

　　他们上学时永远都是一起走，放学的时候却从未碰过头，一边二鱼要赶着回家给叶女士签字，另一方面莫正青还需要在学校留一段时间，他说他妈妈会来接他。

　　“哦，你是说你妈妈习惯在学校就帮你把作业给看了？”

　　莫正青点了点头：“是啊。”他妈妈是小学教师，只不过不在他们学校任职，批改作业也算是本职工作。

　　二鱼狐疑道，“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让你的妈妈来辅导你的功课。”

　　“呃？并非并非。”莫正青察觉到不对，急忙辩解，“我妈妈要管他们年级那么多小孩子，管不过来我的。而且，我在学校与你相处的日子比与她多得多呀，你完全可以在完成作业之后的空闲，来辅导我一下下……”

　　二鱼看他的满脸心虚，终于微笑了起来：“好吧，我随口一说。那我先走了，妈妈会来接的乖小孩。”

　　“你就是取笑我。”莫正青隔着书包锤了一下她的背，“快走啦。”

　　叶女士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在家的时间变得所剩无几。二鱼新学会了市场的旺季与淡季，但对于纺织厂来说，似乎每个季度都是繁忙期，她只能尽量地表现乖巧，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菜品，让叶女士一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她注意到，叶女士在偶尔饭后，离返工还有一段时间，会靠在床头张望套着围裙忙碌在厨房的小小背影，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被手机上的消息移去了视线，很快地就遗忘了。

　　二鱼很难过，也许这些对于叶女士来说是不怎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东西。

　　以及，由于她学会了这项技巧，她很长时间都吃不到由母亲亲手制作的饭菜了。

　　她手上揉着面团，忽而从满心的忧愁发散到了莫正青，想可以为他带些她做的吃食，作为他们的新早餐。从而想到，莫正青的确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不，许多欢乐。

　　“茜啊，来。”

　　“咳……嗯。”二鱼忍住了一个咳嗽，敲门进办公室，接过了班主任递来的一沓卷子。

　　正值期中，要改的卷子很多，老师留她放学帮忙批改一下低年级的试卷，二鱼只好向叶女士再申请第二天早晨的作业批阅时间。工作本身倒是挺有意思的，小孩子的文字比他们本人要可爱得多。

　　二鱼右手执红笔，左手还攥着手纸，抵着自己的鼻尖。

　　这几日值换季，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踢被子着了凉，她这感冒来得气势汹汹，辗转了一个星期仍是不见好转，叶女士说这个周末要带她去医院瞧瞧。

　　批改完后，二鱼再帮老师将试卷送到对应的班级，然后就可以“下班”回家了。这几日她的心情还算不错，跑上跑下地让她的身上出了汗，还能借此感受到夏天的尾巴。她浑身轻松地从教室迈步而出，却听见自己班级里传来了哭声。

　　那哭声很细微，就像小动物的叫唤，有更强有力的声音压制住了它。

　　“你这写的是什么？擦了重写。”

　　“你自己看看，选择题有几个是对的。脑门破了个洞，智商也跟着一起流走了？”

　　“你在学校天天都学些什么，你对得起我吗？”

　　“要不然你退学，来我的班级，我亲自教你。”

　　“听明白了吗？这学期数学再不及格，你就退学。”

　　纸张翻动的声音，显得不知所措，二鱼站在后门，听见自己如擂鼓般震动的心跳。

　　她的手抵在门板上，咬紧牙关，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放学有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已经走了，人一空，才发现教室有这么大。只剩下莫正青，边低头写作业边咬着唇掉眼泪。他的教师妈妈坐在他座位前的桌子上，一手握着红笔，批改作业的间隙时不时去看看他，说那些类似的话。他妈妈明明还很年轻，但是唇边与双眉之间却有着深深的皱纹的罅隙，显露出主人不苟言笑的个性。

　　二鱼第一次看见莫正青哭，一时觉得很震撼。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笑的模样，即使那次被石子打破了头，血留得满手满脸，也没有一点要哭的样子，而是反过来安慰她。

　　他妈妈任教的学校离他们不远，就在岔路的另一头，二鱼之前转学籍档案的时候参观过他们校区，见到过女士的大头照高高地挂在一楼大厅的荣誉墙上。

　　莫正青的妈妈来接他了，原来他是这样的不开心。

　　孩童之间柔软的心灵在这一瞬互相感应了，二鱼想他应该不愿意让人看到这一幕，就像她光着身子像只牲畜一样地被叶女士拽进浴室，骂“你想长大之后像你妈一样吗”的时候，她也不希望被认识的人看见。于是她意识到了应该离开。但当她猫着腰捂紧嘴巴，越克制喉咙间的痒意就越与她为敌，在万籁俱静中她泄露出了低低的闷响，那瞬间恐惧从脚底骤升席卷至她全身，她几乎能想象到莫正青一定顶着那张泪脸转过来了，像只乍然惊惶却被拴住了羽翼的鸟兽，他与她的慌张在那一刻同频共振、如出一辙。

　　他妈妈在问：“怎么了？有猫吗？”

　　而莫正青没有回答。

　　二鱼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回了家。一打开房门，她又因眼前的景象而遭受了新一轮的冲击。

　　有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他们家床尾，叶女士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二鱼关上了门，把书包丢在地上，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男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温和，伴随着他的动作由远及近地靠了过来。

　　“茜茜，你好。”

　　二鱼没有反应。

　　“这么高冷。”男人笑眯眯的，伸出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

　　小孩还是不说话，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好奇，反而是有一些隐含的怒火。

　　“茜啊，胡椒粉你放哪了？”叶女士钻出来，适时地打破了糟糕的氛围，二鱼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帮她把调料从橱柜里拿出来摆在台面上。

　　“来，向你介绍一下，这是妈妈的同事，叫黎叔叔。”

　　二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她妈妈，发觉到妈妈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这是女人的羞意吗？

　　叶女士手拍了拍她的背，催促道：“叫啊。”

　　二鱼只好动了动嘴唇：“黎叔叔。”叶女士哈哈地说，“跟小猫叫似的。”黎叔叔倒不在意，双手抻在她的腋下，一下就把她高高举起：“茜茜真是有意思啊，哈哈！”

　　二鱼在半空中白了一张脸。

　　“听你妈妈说你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能让叔叔看看你的作业吗？”

　　二鱼有些不知所措，动作机械地去够地上的书包，听黎叔叔对她的不间断地夸奖，他转头问叶女士：“我能给她的作业签字吗？”

　　“你？”叶女士露出了点笑容，因为不经常做，所以显得很古怪，“那你签咯，也省得我再花时间看。”

　　黎叔叔于是伸手向她问签字笔，二鱼没给他，反而是将他手中的课本扯走了。她迅速地把课本全部塞回了书包肚里，然后一甩上肩，又开门出去了。

　　黎叔叔满脸的吃惊，叶女士的一句“诶，不吃饭了？”，通通被门板隔在了里面。

　　二鱼抱着膝盖坐在广场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的时候，忽地感觉到一股悲从中来。她觉得她流露出的对莫正青的同情很可笑，他们两个，明明谁也说不上比谁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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