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厉害的楚小姐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晴虹领着步履匆匆的萧含柳往徽园来。

　　屋里点着灯，秦炘早已回去，楚鸢正坐在软塌上翻看琴谱。

　　“出什么事了？”萧含柳气都没喘匀，就扑到楚鸢身前抓着她东看看西摸摸，一副担忧焦急的模样。

　　楚鸢楞了一瞬，软了身子乖乖给她抓着瞧，一双眼儿弯成月牙，活像只小狐狸。

　　“母亲来坐。”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等萧含柳坐下，又用手去抚她后背帮她顺气。

　　晴虹这时端茶过来，没忍住迎上楚鸢的视线。

　　“发生什么了？把夫人都吓到了。”楚鸢笑眯眯地问她。

　　她先前交代了晴虹，去要人只说是有事商谈，若是用的这个借口，萧含柳断不会慌成这样。那就只能是柏园那边有事发生，老夫人半天不肯放人，才叫晴虹改了说辞。

　　晴虹看了眼萧含柳，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回话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傍晚去到柏园后见满屋子都是人，夫人被围在中间，面有难色，动弹不得，我刚想上前就被朱嬷嬷拦下，情急之下只好出声喊叫，随意编了个理由……”她说到后面越发吞吞吐吐。

　　“什么理由？”楚鸢挑眉。

　　“就是……就是看见小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话也不说，饭也不吃，恐是哪里磕着碰着，或者受人欺负了，求夫人快来看看。”晴虹低头嗫喏。

　　楚鸢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的也没错，幸亏你机灵把夫人带了出来，若叫母亲在柏园吃苦为难，我才真的要茶不思饭不想。”

　　“又贫嘴。”旁边萧含柳缓过了劲，听到楚鸢口中故作轻佻的话，没忍住拍了下她的胳膊。

　　“哎呦。”楚鸢顺着她的力道歪向一边，假意喊痛，又在萧含柳伸手扶她时问道，“今晚澜园那家子也在？”柏园能聚那么多人让萧含柳走不脱，只一个楚老夫人恐怕不行，也就楚晖和宋仪那夫妻二人干得出来。

　　“嗯。”提起这个，萧含柳脸色沉郁下来。

　　“他们平日里一听要伺候老太太就跑得没影，今晚怕是专程来逮你的。说什么了，问你要浮光锦？”楚鸢都不必亲眼看见，就能大致猜出柏园的情状。

　　“没挑明，只说想看看。可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心思吗，送去澜园的东西什么时候还回来过。”萧含柳抱怨道，“旁的都好说，他们想要青园的东西，纵使再心疼我也给了，可那浮光锦是留给你的。”

　　楚鸢拍拍萧含柳的手，安抚道：“浮光锦自有去处，怎么打算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再有类似，让他们直接来徽园找我，库里的东西给谁如今是我说了算。”

　　笑意终于染上萧含柳的眼尾，她道：“他们敢来找你吗，哪次想从你这讨东西不受磋磨？”

　　楚鸢抬起下巴，哼声道：“就是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母亲也别太惯着，瞧现在总欺负你。”

　　萧含柳叹气：“到底是你父亲的手足……你放心吧，若是做的过分了，我不会答应的。”

　　“怎样才算是过分……”楚鸢小声嘟囔，整个人如同小猫般倚在萧含柳肩上，道，“对了母亲，女儿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萧含柳侧头看她。

　　“南佳初九随圣上登枫山，会在枫落伽蓝住两日，她今日来信问我，要不要一同前往。”

　　“你想去？”萧含柳问。

　　楚鸢不住点头。

　　萧含柳沉吟半晌，应道：“那我来照应家里，你去陪郡主好好玩。只是可惜，前几日徐嬷嬷还同我念叨，很是期待这重阳。”

　　接楚老夫人来相府后，至去年冬日那事发生之前，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都被楚照交予柏园掌管。

　　面上虽是这样，其实里外上下辛苦的还是萧含柳，楚老夫人只管动动嘴皮。楚鸢实在看不过去，小小年纪的她已知晓很多东西，在下人中间也颇具威信。

　　楚鸢得空就往青园跑，帮着萧含柳操持。

　　做的最多的，大抵是一年到头操办相府的各类典仪。

　　楚鸢年岁小，消息灵通，追新猎奇，是个能折腾的。每回梁安盛行的物件吃食，不到几日也会在出现在相府，古旧的岁时民俗在她的布置下不断汇入新的生机。每逢佳节，丞相府总会热热闹闹，因此下到女使仆役，上到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对节日抱有期待。

　　楚鸢笑道：“哪有年年月月都出新花样的，一切遵照往年已是极好。”

　　“既如此，一切用度便按照去年。”萧含柳点点头，又说，“只有一件，你肯定逃不脱，九九家宴估计你父亲会将它前挪到初八晚上。”

　　家宴啊，逢年过节必然会有，是楚照最在乎的，增进亲人情谊，象征阖家团圆的晚宴。

　　只是……

　　楚鸢笑容微微收敛，人到得太齐，是非和小心思也就来了。

　　*

　　初八那日下午，楚鸢早早坐到镜前，晴虹在身后为她盘髻。

　　“我要的那套衣物可备好了？”楚鸢问。

　　“都在内室了，姑娘一会便可换上。”晴虹边答边往她发间推入一支珠钗。

　　今日的她与往常不同。楚鸢没等晴虹，自个动手描妆，眉形直长，唇线分明，一双黑瞳凝实又透彻，眼波不动时有股挡不住的压迫。

　　她此时正画到额间，简单几笔一朵盛开的鸢尾便初具雏形，这是她特地调的色泽，如同戌时天边层层叠叠缓缓铺开的霞色中带有的那点紫，配她今日的服饰正好，荆紫抹胸，同色鱼鳞纹罗裙，外罩丁香色长衫，乌发之上以圆润饱满的珍珠点缀，淡雅贵气。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转回镜前，对着镜中的女子轻轻勾唇。

　　*

　　此时天色尚早，柏园内堂里只几位女眷在闲谈，楚老夫人坐上首，下方左侧坐着萧含柳，右侧是楚鸢的婶婶宋仪和表妹万莺莺。

　　厅堂里大都是楚老夫人和宋仪的声音，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坊间传闻，两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萧含柳静静坐在一旁，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只等她们望过来时才应和两句。小姑娘万莺莺更是不上心这些，哪家姑娘长相如何又适配哪家公子的话，对她而言还不如光下浮动的尘埃新鲜。

　　内堂的大门正对小院敞开，来往的仆妇们因为主家的聚会都比往常更机敏些，楚鸢刚踏入小院，隔着老远便听到朱嬷嬷的喊声：“楚鸢小姐到了——”

　　屋里的人止住话，都扭头看向缓缓走来的楚鸢。

　　楚鸢也望着堂内，几人因着她的来到的姿态她瞧得分明。

　　楚老夫人稳稳坐着，脸上无甚表情，倒是站在楚老夫人身旁的朱嬷嬷一个劲儿地催促：“楚鸢小姐快些过来，叫老夫人瞧瞧你。”

　　这话说的像是两人几年不曾见过。

　　楚鸢恍若未闻，仍旧面色平静，走得四平八稳，步履间钗环轻动，摇曳生姿。

　　朱嬷嬷见喊不动人，也渐渐歇了声，她看着楚鸢一步步走近，不知怎么竟感觉那轻巧的脚步重如鼓锤般敲在心上。

　　楚鸢行至近前，半晌没有动作，只是将目光长久落在朱嬷嬷那张绷直褶皱脸。

　　“小，小姐……”朱嬷嬷被看得心慌，嘴巴僵硬地咧了咧，为自己方才的作态解释起来“是，是老夫人想您想的厉害，每回夫人来，老夫人都会问起……”

　　“祖母万福。”楚鸢收回目光，欠身行礼，将朱嬷嬷忽略个彻底。

　　“起来吧。”楚老夫人缓缓说道，似乎并不在乎楚鸢对朱嬷嬷不客气的态度。

　　楚鸢站直身子，抬头看去。

　　楚鸢的祖父在楚照幼时早早染病离世，留楚老夫人孤身一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

　　作为长子，楚照对母亲的辛苦一直心有愧疚，稍能自立便背井离乡，一路来到梁安求官，幸得伯乐赏识，楚鸢八岁时，楚照拜相，圣上亲赐宅邸一座，没过几日楚照便将住在老家的楚家人都接了过来。

　　楚照这人做事向来清正，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遇到难处也不肯轻易低头求人，却在楚家人的事上屡屡让步。动用财力在柏园修筑佛堂，任由楚老夫人掌管相府中馈，替楚晖和他的草包儿子楚栋谋求官职，为了妹妹的姻缘扯下脸面往一众适婚男子的府中跑。

　　再有欠下什么，这经年累月的，早该还完了吧。

　　对于这位楚老夫人，楚鸢心情复杂。这位虽是相府辈分最大的一位，人都尊称一声“老夫人”，但也不过六十出头，能吃能睡，身体康健。楚鸢一向最为敬重独立自强的女子，原先因着楚照的态度和楚老夫人的遭遇，楚鸢一直恭敬待她，但随着这些年她对楚照萧含柳夫妇逐渐跋扈恶劣，她对这位楚老夫人也有些微词。

　　人心大约本就是偏着长的，作为母亲，她爱楚晖胜过楚照，这些作为婆婆，她瞧不上萧含柳，却很喜欢宋仪，大抵是因为宋仪相比萧含柳更会做表面功夫，让她觉得宋仪会万事捧着她顺着她吧。

　　“有些时候没见你，倒觉得生疏。”楚老夫人没叫楚鸢去坐，楚鸢也就站在那儿由着她打量。

　　“孩子长大了都一样。”一旁的宋仪突然出声，“都觉得外面的事物新鲜，栋儿也是，忙完了圣上交代的事转头又被那些侯府公子拉出去玩，整天忙忙碌碌脚不沾地，见他一面都不容易。倒是鸢儿呀，不是婶婶说你，别总闷在院子里，也出去走动走动，要实在孤单，我叫你兄长出去的时候多带上你。”

　　什么圣上交代的事，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楚栋胸无点墨、心思不定又贪图享乐，楚照便只替他谋了个闲职。这人领着朝廷的俸禄，每日逛街遛鸟，偶尔跑个腿送些东西传些话语，在一心进取的人眼里觉得受到辱没的差事却叫他得意起来。

　　宋仪更是，吹捧自己的儿子便罢了，还想着管教她。

　　楚鸢没接话，兀自上前两步，拉起老夫人的手，道：“祖母糊涂了，我十几日前才来柏园陪你用过饭不是。祖母也知道我身为太子殿下的陪读，每日早早进宫，加之旁的事儿太多，即便深夜回府也轻易脱不开身。祖母想我，我却不能侍奉左右，都是鸢儿的不是，不若我每日回时都让晴虹来请祖母，不管多晚，总要见上一见。”

　　见楚鸢不搭理她，宋仪面色讪讪。

　　楚老夫人亦是脸色僵硬，她抽出被楚鸢握住的手，轻咳两声，道：“子孙一辈忙着成家立业，是叫人开心的事，栋儿和你都是好孩子，哪怕不见面，心中有祖母便是极好。”

　　一旁的朱嬷嬷见这情状，忙上前一步，弓着身子将楚鸢引向萧含柳身旁，脸上堆笑：“姑娘快别站着了，当心累着，开饭还早，先用些茶点吧。”

　　楚鸢看了眼楚老夫人，她一声没吭，显然是默许了。

　　萧含柳也朝楚鸢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今日一见楚鸢的穿着神情，就明白今晚这家宴谁都给不了她委屈受，一身超脱年龄的稳重打扮，明明什么都没表示，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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