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不入局

　　一行人回到正厅。

　　宁长乐听闻林氏哭到晕厥，急得转身离开，却被门口几个小厮无情拦住。

　　“大伯，我娶！我娶！”宁长乐沉声道：“可以放我走了吗？”

　　几个小厮皆是看眼神做事，得到准令，才让出一条道。

　　待他走后，宁建修回过神，恭敬向宋文回道歉。宋文回眼神带着几分不耐，匆匆瞥了他眼。

　　这人怎会这般没眼力见，也不知圣上是如何提拔他的。

　　现下已是酉时，还不用膳，想让本王活活饿死不成。

　　他斜了眼宁予姝，可她也难以理解他的行为，一直纹丝不动。直到看见他放在肚子上的手，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宁予姝不可置信，他方才明明吃了碗面，怎会饿得如此之快。

　　可他就是饿了。
　　如同枯草蔫在原地，可怜巴巴。

　　“父亲，可否先用饭？”

　　宁建修冷眼瞪她，别过脸去。

　　宁予姝目光扫过众人，再次开口，“父亲，天色已晚。母亲，姨娘，还有兄弟姊妹们都还饿着肚子。恳请父亲先用膳。”

　　今日糟心事多，光是方家这事就耗掉他一半心神。他虽也未用膳，可就是不想吃。

　　与其说不想，还不如说他这是饿自己也饿他人。

　　看着不成器的女儿，再看能成大器的儿子，鼻间轻哼。都说女儿是棉袄，他看未必，哪有女儿公然拂父亲的脸面。

　　宁建修问：“谁饿？”

　　饿到发晕的宋文回单手支着侧脸，抿唇不语。他更加证明这人绝对没有眼力见。

　　宁予姝目光流转，欲言又止。

　　如今她面对宁建修，都能猜到他要说的话。无非就是，你《女戒》学到哪了？《内训》看到何处？《女论语》和《列女传》背得如何？

　　这些话语都听到耳朵起茧，奈何她实在太“笨”，《女四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

　　宋文回已经饿得趴在案上，再不用膳恐要昏厥过去。宁予姝可不想到时没日没夜伺候他身旁。

　　她神色微凝，撇嘴道：“是王爷，他饿了。”

　　众人的目光移至趴在案上的永安王，纷纷跪地。宁建修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永安王忘了。

　　“王爷，是在下疏忽。在下这就命人将晚膳端上来。”

　　想到马上要用晚膳，宋文回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暂且将宁建修的过失抛之脑后。不过宁予姝方才的行止，着实让他意外。
　　还从未有人，如此在意他。

　　十年前，景钧帝亲率大军平定边关。战场上刀剑无眼，敌军更是孤注一掷，宁可战败也要拉着他陪葬。一时间，剑矢纷飞，皆向他一人而来。只见局面急转直下，已到不可挽回地步。军中众将士当即筑起人墙，掩护景钧帝撤退。

　　景钧帝身中一箭，逃入一片树林后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幸而被一名七岁采药童发现，将他带回医治。

　　与此同时，方忆雪的父亲率援军赶到，一举击退敌军。而后沿着河道，在一间充满药香的木屋找到身负重伤的景钧帝，身侧的宋文回正专注为他擦拭伤口。

　　待伤痊愈，向来赏罚分明的景钧帝当即收他作义子，养在宫中。宫里的人视他如野种，送来的饭食一直是清汤寡水。虽饿不着，但也谈不上幸福。

　　然他的忍耐，倒让那些人变本加厉，这种刻到骨子里的轻蔑，让他第一次动手伤了人。

　　景钧帝知道后责怪他没教养，立刻将他送往方国公府，由国公爷照顾。然而也让他恍然发觉，他依旧如从前那般，是个随时可被人弃掉的玩物，毫无份量。

　　长大后的宋文回决心不再依靠他人，也决心不再让自己饿肚，一天四顿将自己养得容光焕发。

　　先前宁建修调查他口味，特请各地名厨入府，专为他烹制美味佳肴。他虽有感动，却也知这绝非真心，不过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但宁予姝不同，从小细节来看，她是个真诚且细心的女子。

　　他不言不语，抬眸望向她，视线相触的片刻，缓缓颔首。

　　如今，他愈发觉得自己疯了。

　　她不过是让自己能用上饭，这点小事，魂竟能被她勾走，自己可真没出息。

　　而那顿饭后，宁予姝整整三日未曾见过宋文回。去府上找他，门口的府丁却说王爷出远门了。

　　事实上，宋文回正在王府的花园里自省。

　　宁予姝不愚笨，她总觉得他在躲自己。

　　其实不是宁建修整日催她去找宋文回，她压根也不会顶着寒风来找他。

　　“王爷还是不在吗？”

　　两个门卫交换眼神，一致地说：“不在。”

　　宁予姝懂了，她今日还是见不到宋文回。她递出手中的食盒，“还劳烦和王爷说，请他回来务必要来侯府找我。”

　　她欲转身，抬眸就瞥见斜前方茶肆的二楼，站着宁建修最得力的密探。

　　她无奈叹了口气，又正过身子。

　　“两位大哥，我能否进去等王爷？”

　　门卫你看我，我看你，余光又朝府里瞥，最终义正言辞道：“不能。”

　　好一个不能，但她有的恰是时间。
　　她从门卫手里夺回食盒，毫不在意往石阶一坐，膝盖曲起，掀开食盒，捏着块枣泥糕，高高举起，“石大哥，累了吗？下来吃点。”

　　石涛倚在栏杆处，看她又从食盒端出一碗吃食。浅蜜色的汤汁晃着细碎梨肉，浮着几粒饱满的桂圆，实在诱人。他砸吧砸吧嘴，忍着诱惑撇过头。

　　“石大哥，您真辛苦，别人都是五日一休沐，您倒好，一刻都不得清闲。”她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我听闻您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压力好大，确实应努力。不过我父亲给您的月钱应该不多吧？”

　　这番长话字字诛心，直戳石涛心窝。他强忍泪水，但那话威力实在太大，一股悲意再次上涌，眼泪还是不争气滑落。旋即想起自己正值，又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

　　后面两个门卫听都听不下去了，其中一个上前，热情地朝他招手，“兄台，下来歇会吧。我瞧你这几日，都在这儿守着，未曾间断，你不累吗？”

　　石涛今年三十有五，跟宁建修也有十年。然这十年，俸禄未曾涨过半分，有时月钱没了，还要动用妻子的嫁妆来补贴家用。

　　实在是生活压弯了他的背脊，他还不得不继续为宁建修“卖命”。

　　石涛终是忍不住，一个翻身跳下。宁予姝将食盘往旁推，他顺势拿起一块。

　　“好吃好吃。”

　　以他如今的月钱，要想随意吃到这些糕点怕是要再努力个几十年。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几十年，怕是要等白发长出，孩子长大，都不曾实现这小小愿望。石涛一想到家中正长身体的孩子，望着余下的甜点，不由得出神。

　　宁予姝放下碗，看着他问：“石大哥，别客气，多吃点。”

　　他思虑再三，轻声探道：“二姑娘，我可否多拿几块，我想带回家给我妻儿尝尝。”

　　听到妻儿二字，宁予姝目光流转至对面的摊子，随后大方道：“都叫石大哥莫要客气，直接拿便是。”

　　石涛从腰间摸出个油纸包，将剩余几块糕点全都装起，又放回腰间。

　　他想，这二姑娘也不似传闻中的蛮横无理。

　　眼见太阳逐渐西斜，也到她归家的时段。她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拿起食盒，笑着道：“各位大哥，明日见。”

　　明日复明日，宁予姝已与两个门卫以及石涛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以至于她一来，两个门卫便寻一干净纸张为她铺垫。宁予姝今日来王府前，先去转了一圈东市，买了孩童爱吃的蜜饯，又去对面最好的首饰摊买了一支白玉发簪，一支琉璃发簪，一支银质发簪。

　　她选的这三支，都是听了这几日三位大哥对自己夫人风格气质描述所挑选的。

　　她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他们，岂料他们非但不敢收，还立马跪在地。

　　将他们全都扶起，宁予姝问他们：“前几日见我都没行这般“大礼”，今日是怎了？”

　　“这几日，小的们实在收二姑娘太多好处，都不知该怎么回报了。今日二姑娘又送，我们实在不敢接了。”

　　宁予姝将他们聚拢，围成一个圈，小声问：“有人强迫你们了？”
　　他们摇头。

　　“有人拿你们家人的性命要挟你们了？”
　　他们还是摇头。

　　“还是说我要被你咔嚓了？”说着，她手放在脖颈一划，挑眉道。
　　石涛摇头说没有。

　　这些都没有，那他们在怕什么。

　　“这些你们就收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再推辞来推辞去，恐怕很快便有第五人知晓。他们只好勉为其难收下，待日后寻个机会还了这人情。

　　宁予姝心知他们顾虑，先是若无其事地拿出糕点，继而不经意问：“王爷是不是在里面？”

　　门卫还沉浸在能给自家夫人送件像样礼物的激动情绪，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是。”

　　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里面。

　　等门卫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将这人情还了便是。

　　石涛今早被宁建修下了死命令，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实在不太好意思开口。

　　宁予姝问：“是我父亲又说了什么？”

　　石涛撇撇嘴，“侯爷说，如若二姑娘今日还见不到王爷，那就别回府了。”

　　“还说了什么？”宁予姝又问。

　　石涛垂下眼，细细斟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虽然他面有犹豫，但想到是自己的事，终究还是隐瞒。

　　“二姑娘今日若还见不到王爷，那、那就家法伺候。”

　　宁予姝隐隐约约察觉到石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倒是身后两个门卫猝然对视，皆是一怔，其中一个先回神，眉头紧锁，“侯爷为何如此狠心？”

　　是啊，为何？

　　另一个接着道：“小的家中虽苦，但绝不会苦了孩子，更不会说要揍孩子。侯爷也太心狠了。”

　　石涛用胳膊肘拱他肩膀。他是习武之人，下手没个轻重，那人当即痛得弯腰抱臂。

　　哦，对，他忘了。

　　石涛是侯爷的人。在他面前说侯爷坏话，不就是自寻死路？他惊觉失言，连忙捂嘴抱歉。石涛没真想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就过去了。

　　宁予姝想了个办法，门卫凑上来问：“何办法？”
　　宁予姝：“叫石大哥把你俩打晕。”

　　这真是个“不好”的办法。

　　门卫惊得节节后退，适才被石涛拱肩膀的门卫，直接转身摁着另一个头，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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