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死去三十年

作者:薛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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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识


      痣。
      两颗别无二致的痣。
      在眼前人的脸上,似杀伐中参杂的悲悯,似一眼便能定人生死的指南星,叫人难以逃避她的双眸。

      连位置都与出土的女尸一模一样。

      伏檀忘不了手伸向水棺内时,棺液中泛起涟漪的尸身。

      繁复的殓衣重重包裹住沉睡千年的身体,她就那样静谧地泡在褐红棺液中,鞋履静静浮出水面,像睡着般。

      细看,眼皮半睁着,一不留神,便会对上她的眼珠。
      透过浑浊的水底,微微发笑。

      他曾通过女尸的脸复原了壁画的脸,补全了那些斑斑剥落的缺破。

      那两颗痣,是伏檀日夜对着图层分析的像素、是在炭笔下描摹千百遍的两颗墨点,有一日卧室困倦,再次醒来时,手中不知不觉多了支画笔,连梦中也在描摹她的容貌。

      数次想忘记,数次入梦,深刻进他的脑海,无法忘怀。

      伏檀僵直定住。
      任由刘煌咬住手,在虎口留下两道血牙印,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目光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的脸。

      原来,那两颗只存在于画上的眼下痣化形受骨、活生生闯入现实,是如此撼人。

      ——千年前的画布动了起来。

      不再是在脑中模拟的成像,不再是壁画上永远定格凝固的一个瞬间。

      眼前女子的轮廓与画中人的脸重叠,穿过遂古的洪荒,汹涌而来,摄人心魄。

      直到被人一拳打上眼窝,伏檀才木然从入定中回神。

      刘煌夺过刀,抹了抹唇边淌下的血。

      那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伏檀的。
      虽说不明白前一刻还与自己你死我活的人为何突然刹住动作,但机不可失。

      刘煌眸光一凛,运剑挥臂,朝被打退数步的男人砍去。

      剑刃乘风挥来,伏檀抬手格挡。

      鲜血迸溅,落入碧蓝水塘,漾开红莲。
      水面彻底猩红。

      险些削掉脑袋的利刃嵌进伏檀的掌心肉里,剑身上还残留着刘煌的血,此刻与他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你我,滑落的血珠彼此交融。

      一击即中,刘煌抽回剑就要再看,可剑身怎么也拽不出,那人挨了一剑,竟狠狠握住了她砍来的剑。

      “放手!”

      伏檀置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盯着她的脸,眼眸迷离,如春酒醺然。

      甚至,握得更紧了。

      血随着他的掌心缓缓向上,裹紧了剑尖,殷红滋滋如细雨断线。

      刘煌心中一坠。
      以往宫里也不是没有一心求死的疯子,但此人眼中没有半点与那些人一样的求死之意,反倒是……

      她感到一股执迷,难以名状的执迷,看不透,也看不懂。

      剑身好不容易拔出,刘煌惯力小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伏檀。

      已经太迟了,不能再拖,想到山上在等药的阿婴,刘煌眉心一蹙。

      不能再拖了。
      她沉腕使剑,朝伏檀刺去。
      下一瞬,转身出水,向屋舍内的药箱跑去。

      伏檀正静观着,那张眼前惑乱他心神的脸忽地不见。

      霎时鼓声惊落,震醒幻梦。

      他倏忽悉数回笼思绪,眼神重新明朗,腾出水面追上那抹取药的背影。
      一握留住摆动如刃的衣袖。

      刘煌回身悍然长剑出鞘,企图击退他。

      就在剑身即将刺入伏檀胸膛之际,飞光袭来。

      手中剑被打掉,数道飞镖快不见影,订在木桩之上,刘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一瞥。

      来人神容苍老,眉眼间布满眼纹,水光照映着他满头华发。

      他神情严肃,淡漠望着身为不速之客的自己。

      刘煌以剑抢地,挺住自己的身子不至于倒下。

      好饿,上一次吃饭时多久?
      四日前?五日?

      “帝陵禁地,岂容你胡闹?”老迈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洞窟上方,冷酷肃杀。

      短刃飞来夺命。
      刘煌本想抵挡,但两眼一黑,顶地的剑刃崩然断裂,碎块浮光点点。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
      饿昏过去前,她的脸全然转了过来。

      “陛下?!”

      *

      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声音衰老。

      直觉在不住地叩击她:
      不对,应该是个比这更年轻的声音才对。

      梦里,刘煌又回到了久远的宫殿,回到眼睛一片漆黑时。

      礼官阿九搀扶着她下床,说今日宫门侍卫哗变,杀了不少人。
      他捂着她躲进衣箱里,脚步声远了又近。

      殿外一声掌掴。
      叛乱的侍卫大骂着抓来问话的小食官,永阳公主根本不在此地。

      割下最受圣宠的永阳公主头颅祭旗,是一桩对皇帝宣战的挑衅,没人不想做。

      刘煌躲在衣箱里,听见侍卫的怒吼,听见男孩磕头哭泣,然后是利器出鞘,有什么物什闷声倒地了。

      纷乱的步履声逐渐远去,她听见倒地的物什偷偷起身,缩进了她的床榻。

      这年的宫卫哗变很快在镇压中落下帷幕,灵帝将参与者夷灭五族,连同被侍卫逼迫的内监、躲在伙房没有作为的宫人、不敢上前护驾的妃嫔,一律凌迟。

      因为他们没来救驾,没有作为便是罪。

      但爱女刘煌无恙,灵帝转怒为喜,将她抱入怀中爱不释手。
      龙袍冰冷,阻隔了体温,刘煌贴到一片冰凉的胸膛。

      “父皇真的什么都答应儿臣吗?”她仰头。

      “那……儿臣想要一支保护儿臣的暗卫。”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暗卫了。”
      她对着床底捉出的小食官道。

      “养好了伤,你便不能待在宫里,要去我的公主府。”

      躲在她床底活命的食官被销除宫籍,即日起,他不再是天家的奴婢,而是公主畜养的私奴。
      更低贱、更卑下。

      身处皇宫或许有缘博君王赏识,而做公主府的私奴,还是个暗卫,是一条太监都嫌弃没有前途的路。

      他走在她的轿子下,混一众随行的奴仆间,去往未知的公主府。

      白衣苍狗,久到刘煌从公主变为一国之君后,他才卧在她的膝头坦白,那日闯进她殿内的是他引来的,是他带的路。

      他从来贪生怕死,愧做为主人舍命的暗卫。

      “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是你。”刘煌嗅嗅鼻端,“你身上有香,是木樨花。”

      那夜暗卫冯樨无声,只是紧紧拥住她的双腿。

      即使明知自己曾几乎置她于死地,她依然选择了宽恕他,还让他做她的暗卫……

      若没有一位公主对他说成为她的暗卫,自己,或许已死在了宫闱的清缴里,变成宫外示众的一排骨架。

      暗卫冯樨年幼时做过食官。
      为食官时的经历被抹去,公主府的人只晓得这是个爱惜脸蛋、做饭好吃的暗卫,不当暗卫时,是个厨子。

      冯樨不喜欢遮面,但为执行任务不得不时时换脸,浪费了本身一张好脸蛋。

      对千人有千面,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按规矩,对主人也需得遮掩真容。

      可面对刘煌,他从不遮面,只愿以那张名唤冯樨的脸来见她。

      即使她无法视物。

      其他的人皮都太逊色,是虚伪的假物,不足以得配女帝刘煌。

      见她,是他为数不多能展露真容的、最放松的时刻。

      仅此一刻,不是待命的暗卫,是冯樨。

      *

      湿润温热的事物擦上脸庞,刘煌眯了眯睫。

      那股湿热移开,脸颊立马微凉。不多时,又有东西贴上了脸,这次不再热得烫人,温了许多。

      “冯樨……”

      干瘪如枯木的手一顿。

      擦拭突然停下,刘煌一个激灵,从梦中睁开眼。

      “醒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悬在头顶,与她昏厥过去前听见的声音如出一辙。

      床前的人面罩遮脸,但边缘透出的皮肤掩不住的衰老,依稀可见。

      老人从热汽蒸腾的水盆拿起帕巾,拧干,擦拭着刘煌的脸,力道温和,与之前袭击她的老者判若两人。

      “剑伤不深,五日可痊。”他不愿与她多做交谈。

      刘煌卒然起身,与此同时,望见了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水面如镜,脸上的泥灰尽数不见,露出原本净透的肤肌,五官清晰。

      刹那间,刘煌夺过枕边短刃,对准老人。

      “你亟需休养,莫要乱动。”他全然不在意。

      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刘煌垂下手臂,“敢问尊长如何称呼?”

      “守陵人没有名讳,我们已经‘死’了。”

      守陵……
      山上便是自己的陵墓,刘煌疑心,态度也放软了些:“尊长可是女帝故人?”

      沉默片刻,他答:“不是。”

      “我一介宫内老奴,依贵人之命守陵,女帝,没见过我。”

      究竟是谁会派人守陵?

      透过面罩望着里中眼白污浑的双瞳,刘煌脑内一时间掠过无数人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与触觉能与眼前的老者对上。

      面前陌生的老者实在太老太老了,暮气满身。

      极有可能做此举的便是阿九——她的“眼睛”。

      毕竟,自己的白事是交由他操办的。

      也就是说,阿九还活着?

      “不知尊长能否告知,派你们守陵的人是谁?”刘煌抱有一丝期望,希望听到熟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听到了故人的名字。
      但不是阿九。

      “冯樨冯大人。”

      “敢问冯大人如今——”

      “他死了。”
      老人不再多言,端着冒尽热汽的铜盆跨出门槛,步履矫健,依稀能看出年少时风采耀人。

      只是无论再如何维持身形,难以磨掉的龙钟老态也幽幽地、随着穿堂的风儿吹动衣摆,从踵间、脖后细微地透了出来。

      老人回来了,脸上面罩仍在。

      不摘面罩不是大不了的事,既是冯樨派来守陵,此人大抵是他手底暗卫。

      除了冯樨仗着好看不爱戴面罩,其余的暗卫经年日久,习惯在人前遮掩真容。

      只是没见过女帝这点,这可难办了。

      若是见过女帝尚好说,刘煌大可凭着一张脸谎称自己是宣帝遗落民间的子嗣,坏就坏在没有见过。

      刘煌绞尽脑汁想着当下的存亡危机。

      一,如何与没见过女帝的人攀关系,让人放了自己;二,若攀关系失败,如何在暗卫手里杀出去。

      “你的脸,还需再擦一遍。”
      一块湿热贴上刘煌。

      她微愣,被一名陌生老者如此细腻擦着,着实过于吊诡。

      见刘煌下意识别过脸,捏着帕巾的手僵在半空,收回。

      像一只受伤的兽收回爪。

      “晚生得罪,还望尊长能解我一事。”
      “何事?”
      “冯大人因何而死?”

      面罩下的眼神变得犀利,“你问这个做甚?”

      “冯大人乃女帝麾下,我经常听阿嬷讲他的故事,如果可以的话,晚辈想去祭拜祭拜冯大人。”

      没有回应。
      在刘煌以为吃了个闭门羹时,终于听得一句,“守陵人不管地上事。”

      言外之意,冯樨的下落他们也不知。在被派来守陵时,地上的纷争也好,恩怨也罢,皆与他们无关,守陵之人事死不事生。

      “既如此,尊长又是如何得知冯大人已死?”

      “我来守陵时,便是他殒命之时。”

      户门外几声咚咚,叩在门上。

      刘煌的注意力被拉回,老人打开半扇木门。

      伏檀跪在门外,半边脸被刘煌打成了熊猫。
      还是鼻塞的“熊猫”,着实可怜。

      刚打时看不出伤势,待过一阵再看,该肿该青的地方一个不落。

      他抬起鼻青脸肿的脸,嗓音清醇:“父亲,两个时辰已至。”

      “再跪两个时辰。”

      刘煌注意到除了自己打的伤外,他肩上露着晕倒前没见过的瘀红,是从后背渗出的。

      一鞭鞭的,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也在泄密,此地刚经历过一场惩戒。

      刘煌看着长跪门前的人,他垂下头,没有半分言语,沉静如水,安然地跪地接罚着。

      门外疏星朗月,俨然从交战的地底转到了地面。
      她意识到此人诓了自己。地底不过是守陵的避祸之处,真正住人的居所依旧在地上。

      伏檀抬头望进户内,眉宇宁和安绥,老人拐棍严敲:“护陵不当,妄造杀孽,言而无信,与俗世人交,该罚。”

      “你待如何罚他?”
      此处没有第四个人,刘煌忽悟老人问的是自己。

      “这是尊长家事,轮不到我来做主。”

      “只是,晚生还有一惑,”刘煌记起一事,“我倒地前听见尊长出言,不知是否是听错了。”

      面罩下的眼神闪动几瞬。

      刘煌匀长的呼吸略加快,凝眸道:“你唤了我。”

      “老夫不曾唤过。”

      “是么,”刘煌低垂睫,“看来是我听错了。”
      错将梦当成现实不是没有过的事。

      “逆子,进来。”老人敲敲拐棍。
      伏檀膝行向前,被一棍压住肩头,摁在刘煌身下。

      棍子很细,生生遏住他的肩,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认罪。”

      “做错之事,我任受罚。”伏檀言辞矜重,不复先时的态度。

      “但是,”长跪在地的人望向刘煌,“帝陵不可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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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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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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