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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时分。
张宁清理了理自己的心思前往陈漱的房间,伸手敲响了他的房门。
“师傅。”
“进来吧。”
陈漱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直截了当地说出给他的安排:“我已经同梨园里的诸位师傅阐明了你之后不学戏的事情。”
“多谢师傅。”张宁清眼眶一红。
“坐吧,”陈漱给他指了把椅子,将水杯递给他,“谢我做什么?你抱有自己的理想有个好去处,我高兴还来不及。”
张宁清接过水杯,用小臂手肘擦了擦脸,“师傅,现在这外边……我恐怕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我前几日也去探了探警卫厅的口风,东家他这件事情的麻烦阻碍不小,清廷对这件事情很看重,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陈漱用隐隐绰绰的烛光下的眼睛看向他,“他等这一天……他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也等着这一天很久了。”
陈漱和东家是半辈子的交情,陈漱年少时和其他有志之士参与变法之类的运动时,东家正好是比他大了十来岁,那时候的东家只是梨园的少东家,同样也是个热血青年。
只是……只是后来的情状,菜市口死了那么多人,几年几年的生生死死,每日每月沾满血色的噩梦,死者的嘱托愿景和生前惨状几乎是直接把他们的脊梁傲骨给磋磨尽了。
生死悬念,生死悬命。他们这些人的面前看似有很多条路,其实真正计较起来,只要踏上那条路,每个人从来都没得选。
现如今……
连他自己的徒弟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陈漱的眼眸闭了又睁,不忍去想到他的亲朋师友九死一生的结局。
“罢了,你前几日偷跑出去是除了探查东家的事儿还去探查什么了?”
“师傅,我前几日去了长工店,我很难受。”
“哪里难受?”
“心里很难受。”
“宁清,你今后只怕是免不了要有这种心痛了。”陈漱暗地里攥紧指尖,“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
说来可笑,陈漱一方面对庾稷看淡一切,包括庾稷自己和世人的生死都无所顾念而感到怨愤遗憾;另一方面又因为张宁清即将走上他年轻时要走上的路而感到恐惧不安;再一方面又怕顾捷因着太过刚烈而易折。
他的这三个徒弟都很像他,像到了骨子里,只不过像的地方太过极端了,有时候他都不希望他们这么像他。
陈漱觉得很累,很累。多种情绪多厢煎熬浇筑出他来回撕扯着的内心。
东家倒是看出来了,只是同他提了一嘴:“阿漱,这世上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情的。我们当年不也是这般?”
陈漱这才幡然醒悟过来,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他替他们谋划着后路,帮他们顶着、担着罢了。
“师傅,这些话您问过我很多次了。我的答案依旧不变。”张宁清是最像那时候的他的,眼睛明亮,英勇无畏,哪怕现在让他为了正道去赴死也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
“好。你今后不会再登台唱戏了,只不过我不会将你的名字从名谱里剔出去,后边你若是累了想回来为师始终在梨园等着你。”
陈漱指尖一顿,随即便说出安排:“我业已按照你的愿景替你安排好了,等过些时日你就往南边去,不过……你今年先去学校念书补补课,免得跟不上南边的课程。”
“念书?可……”
陈漱用话堵住了他刚起的话头:“宁清,哪怕为师动用人脉替你联系了在南方学校任职的好友,但这考试你还是要考的,考完上榜了才能拿着推荐名额入校。
不然南边的学校,南边的老师即使是我的好友可不一定会接收你,这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张宁清坚定地重重点了点头,“师傅,我明白了。我听师傅的。”
陈漱随手将车票递给他,而后说道:“好,你回房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我让人替你告了假,这几日风声紧先别去学塾了,在房里好好温书,等过些时日风头过了再拿着车票南下去吧。”
张宁清正惊诧陈漱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即将说出口的话在脑子里旋了一圈又按下不表地咽回去,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下,“劳烦师傅费心了。”
“无妨。”陈漱顿了顿,又唤住他说道:“阿清,此去一别,你我师徒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前路坎坷,你要当心足下。”
“我晓得的,师傅。”张宁清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转身。
陈漱心里松快了几分,轻笑一声:“去吧。”
张宁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陈漱颤巍巍地拿起方才搁在桌上的茶杯,“阿稷可听够了?”
庾稷的身子从内室里走出来,拱手俯身,“师傅。”
“你先别走,坐下聊聊。”陈漱又拎出个新杯子,倒了温水递给他,“你也听到了,你师兄有个……去处。至于你,我倒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庾稷闻言落座,“师傅……”
“嗯?你还是同之前一般么?”
庾稷手中攥着他在房间里被人塞进来折成方块大小的邸报文书和被夹在其中一张信纸,那份文书和信纸被他有意无意间揉皱得像是他的心事一般,“徒儿还需要好好想想,烦请师傅您再给我些时日吧。”
“也好,也好。”陈漱侧目看向他,顿了顿又说道:“不急这一时片刻,总归还是有时间让你好好想的。”
总归还是有时间么?
真的还有时间么?
他们也说不准。
庾稷拱手行礼道:“嗯,那师傅徒儿便先告退了。”
“回屋去吧,过些时日给你和阿捷放个假。”陈漱蜷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心的掌纹,陈漱近日来与衙门、警卫厅的人周旋良久,脸上早已带上几分倦容,他抬起头来接着说道:“你们去车站送送他。”
那个“他”不用解释便知晓是在指代何人。
“好。”
次日早晨,庾稷唱完戏后回到房里卸妆。
他卸完脸上的油彩后换了一身被洗得发白的衣裳,在镜子前将自己的发丝重新梳了一遍全都束起来,用骨簪固定住,又在衣杆处取下一顶帽子,仔细地将头发盖住。
那份邸报文书,那张纸,那个人。
在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关头,还敢让人递送信件进来。
庾稷不经意间地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眉间微漾,反应过来后又把嘴角扯平。
那人的记性也算是差,倒是都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只怕是这事态业已到了无法扭转、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好想法,好胆魄。
不过才萍水相逢,竟直接单枪匹马就敢跟说要同他谈交易。
甚至还一眼就瞧上了他这屋子里的堀室要借用作为“商议事宜”的据点。
庾稷做了评价:
有些鲁莽。
但也算得上是胆大妄为。
庾稷坐在屋里看着那份东西发愣,又将那几张纸放在点着如豆子般火苗的油灯上静静地让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
在火苗即将吞噬掉整张纸张前,拎着纸张踱步来到窗台边上放着的花盆里,直至纸张烧成灰烬。
他拎起手边的喷壶往里一浇,放下喷壶后伸手将窗户打开透气。
距离这纸上所约定的时间不过半日。
去或者不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庾稷听着后院内临时的长工下工往后门走的声响,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将窗棂阖上。
去一趟,去听听到底有什么本事筹码能让他拿出来谈利益交易。
对方应当还留有后手,总不至于靠那份邸报文书当筹码。
庾稷对自己说。
庾稷来到纸上所约定的报社,推了门走进去,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庾稷?”连曙景掀开影印室的帘子走出来,“怎么今日遏云社反而是你来拿报纸了?”
“连小姐,叨扰了。”庾稷打了声招呼又否认:“我今日是应邀前来,不是来拿报纸的。”
连曙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明康那孩子约的人是你?”
原来那人叫明康?
庾稷心中百转千回,“按理说应该如此。”
这俩人的官司倒是有趣。
明康竟能勾得庾稷前来赴约。
庾稷竟能就这么前来赴约。
连曙景上下扫了扫打量了庾稷几眼,含有深意地笑了笑,不可置否,扬手指了楼梯,“去吧,二楼左转最里头那间。”
庾稷道了声谢往楼上走去,来到连曙景所说的那间房开门关门的声音吞没了他的挺直的背影。
“时辰到了,闭门谢客吧。”连曙景吩咐了报社掌柜关于今日的安排。
“可老板,咱们今日的营收……”掌柜拿着账本忧心忡忡地说道。
连曙景抬手摸了摸耳上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言语不甚明朗地说道:“不必了,今日最大的本钱已经赚到了。”
这解释还不如没解释。
掌柜听得云里雾里的,不免腹诽几句。
连曙景不指望他这位老伙计能听出来,倒也不恼,只是笑盈盈地给报社里的人放了一天假,“大家伙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便回去吧,今日放假工钱照结。”
众人喜于言表,干活的速度比起往日更是快了几分。
“多谢老板。”
在报社二楼的两人听着楼下的欢声笑语倒是沉默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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