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及

　　状元墙。

　　不是这些年的高考优秀学子。

　　说实话，二中这种地方很难出现状元。

　　这里的状元墙只不过是每个年级月考前几名的榜单，各个年级各个科目，林林总总罗列了一墙，上面带着卡槽，显然会在每次考试结束后大洗牌。

　　但是在这样的一堆脑袋里面，黎洺还是很醒目。

　　无他，只不过是出现的频率够高。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一样的照片，但是他的脸偏偏比别人的清楚些，连带着在一群黑色中鹤立鸡群的蓝毛也显得夺人眼球。

　　食堂阿姨倒是没说谎。

　　年级第一，很稳定的年级第一。

　　还是这样跳脱不听话够叛逆的年级第一。

　　着实难以忘记。

　　“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黎洺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他笑嘻嘻的凑过来朝简籍摇头晃脑。

　　“嗯。厉害。”

　　“……欸？”

　　黎洺显然没想到简籍会这样说，明显的愣住了下。

　　“怎么了？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简籍问。

　　黎洺点点头，正色道：“按理来讲你应该轻哼一声说我幼稚，然后转身离去。”

　　简籍：“……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冷嘲热讽的人？”

　　“那倒不是。”

　　“第一很厉害，但是，”简籍轻轻顿了下，笑了，“下次是我的。”

　　说完，转身朝教室方向走去。

　　他顺滑的头发被风吹起，有些七零八落的翘起来，黎洺盯着那点不规则愣了会儿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追上去。

　　剩下几门考试如常进行，两个人面上不显，但是似乎因为这点“第一”的话题在暗暗较劲。

　　只不过二中的成绩才出了两门，简籍就率先放弃了这场小小比试。

　　陆庭状态很不好，他要去医院陪院。

　　别说听月考分数了，连带着课都上不了。

　　那边催得急，他办理了请假，连书包都没背，匆匆离开了班级。

　　班里众说纷纭，但是很快又陷入巨大的月考沉痛悲剧中，开始关心自己的分数和排名，不再去关注简籍。

　　关心简籍的似乎只有黎洺。

　　和办公室的一众老师。

　　简籍倒是没吹牛。

　　他的成绩相当亮眼，一脚把第一常驻户黎洺踹下理科第一的宝座。

　　而且是一骑绝尘的。

　　黎洺去办公室拿生物月考答题卡的时候，正听见物理老师对着简籍那张卷子啧啧称奇，大抵是些夸赞思路之清晰，字迹之工整，二中出了个好苗子之类。

　　只是这点好苗子的想法，很快就有被主张教育资源论的老师驳回。

　　简籍毕竟是接受过更发达地区教育的孩子，这边位置偏僻，自然来到这边成绩会好些。

　　物理老师却笑嘻嘻表示，至少现在看来，简籍是要留在二中的。

　　沈乐眉头一片阴云，那边老师聊得越是热络，她的眉头皱得越紧。

　　直到黎洺来到她桌边，她这才勉强从嘴边扯起一点笑。

　　黎洺看出她笑容的勉强，神色微变：“老师。”

　　沈乐看了看周围，把黎洺叫出了教室，去了空无一人的杂物室这才说明原委。

　　简籍是去医院看望重病的母亲。

　　黎洺瞪大了眼睛没说话，好半天才道：“竟然……”

　　竟然是这样。

　　沈乐叹了口气：“我们也才知道这消息，简籍嘴巴严，之前从来没说过这些……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是什么？”

　　黎洺闻言主动调整了下神色，神色严肃起来：“我以为是他身体不好，毕竟他这些天似乎很没精神，晚上也睡得不好……不，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很少语塞，但是现在却实在无法把话完整说出口。

　　简籍这段时间熬夜熬的厉害，他还和班长一起调侃过简籍为了赢得第一，连觉都不睡了。

　　那时候的简籍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疲倦的眼睛合上，似乎要睡过去，却又在几秒后颤抖着睫毛睁开。

　　“你是不是和他关系比较好？”沈乐不再说这件事儿，而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简籍这孩子转来不久，我和他聊过几次，他有他自己的坚韧和尊严在，这事儿没经他同意不要往外说。”

　　黎洺点头。

　　他自然知道。

　　“……说实话，医院打来电话的时候，情况很不好，说好听些事看望，说不好听……是送终。”沈乐思索再三，还是交代了。

　　黎洺没说话，好半晌道：“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师生二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微妙的恐惧和苦痛，即便是在谈及别人的生死时，即便是在谈论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的时候。

　　沈乐最后道：“去医院看看吧，看看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病房号这是这个……要装作偶然去遇见，不要给他留下压力，要是没有机会就算了。”

　　她把一张纸条塞进黎洺手中。

　　字迹匆匆，是沈乐接到电话时匆匆写下的。

　　黎洺点点头，把那张纸条塞进兜里，抱着答题卡回到班里，如常分发。

　　——

　　简籍回过神的时候，正坐在母亲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里，大夫和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问道：“你在听吗。”

　　这个场面十分熟悉，每每他来这边的时候，总是会在这个办公室和大夫聊聊母亲。

　　今天也不例外。

　　就连聊的话题也是他无数次深夜辗转时预测到的。

　　母亲身体不好，病症也不好，效果也不好……这样的场景早在上个月他就已经在脑子里演绎过了。

　　简籍点点头：“我听到了，癌细胞扩散……骨头，肾上腺……肌肉萎缩……肝脏衰竭……”

　　大夫盯着对面的男生，一时间心绪复杂。

　　陆庭这个病人来到医院的这段时间一直是他们科室的重点关注对象，她是突发性诱导癌症，短短一年之内就从无症状到了癌症确诊，状况不好。

　　这地方的病人大多在确诊这类疾病后转院到更大的城市，但是陆庭却思考后留在了林院。

　　这样的信任是他们科室这些年都没怎么见过的了，住院部的独苗苗，自然多关注些，连带着对她家里也有了解。

　　她这个叫简籍的儿子更是众人叹惋对象之首。冷静，博学，善于思考，细致严谨，乐于助人，而且人长得也干净帅气，看起来有些冷漠，却十分的热情真诚。

　　第一次来这边的时候，陆庭的结果就不太好，中后期的程度，他们本来不打算让高二这个紧张时期的简籍知道这件事儿，但是陆庭和简籍母子二人似乎都对此无所谓。

　　后来陆庭住院，简籍也常常过来陪床，一睡就是一个晚上，还常常帮同病床的其他病人拍后背端热水。

　　陆庭的病症临床表现会非常疼痛，但是她最多只是闷哼两声皱皱眉头，从来不会像所有病人一样大叫或者呻吟，她甚至在住院期间一边插着管子一边办公。

　　刚开始的时候还把住院部小护士吓了一大跳。

　　只是后来就又理解到了，这是陆庭的个性。

　　两个人都不像是来这边看绝症。

　　似乎只是突然阑尾炎了，很快就又会回家。

　　简籍从来都不哭不焦急不无助，每次都神色淡淡拎着饭盒走进医院，又和所有人道别后离开。

　　只有在和他说费用的时候，简籍的脸上会适当的出现些年轻人的局促。

　　最后却没有任何无助的“怎么办”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陆庭的状态不可避免的变差，每次和简籍谈及时，连他们这些医护人员都不忍心描述出来。

　　偏偏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人不会规避任何狰狞的病症字词，而是严谨思考，随后思维严密的提出自己的想法。

　　今天的简籍依旧冷静。

　　只是这种冷静，似乎连眼神都没有聚焦。

　　他嘴巴上念叨着大夫刚刚说过的一些专有名词，但是只是靠聪明的脑子把这些记住了，又重复出来而已。

　　此情此景，即便阅人无数的大夫也难免忧愁起来。

　　他们科室的人都知道，这段时间简籍在学校考试，很少来这边，而就是几天没勤来，就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一时间接受无能……也太正常。

　　母亲又正在抢救室，想见一面都见不到。

　　孩子还这么小，先是失去了爸爸，现在又要失去妈妈，孤身一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听说成绩好的出奇，现在这种情况连能不能继续上学都是个问题。

　　很多病人家属会在病人去世后救救无法释怀，不一样的人这种情况会持续很不一样的时间。

　　只是不知道简籍会持续多久呢。

　　简籍终于说了第一句不是重复的话：“她怎么说？”

　　陆庭是怎么看的。这很重要。

　　大夫被他问的愣了下，陆庭的想法吗，倒是相当简单。

　　“陆庭倒是不太在意……和她说的时候，她点点头说‘差不多了’……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意义的，没听太懂。”

　　“……”

　　大夫说完，胳膊就被身边一直跟床的小护士伸手拧了一把。

　　他这才反应过来，似乎不应该说出实话。

　　一般的母亲都应该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儿子”吧。

　　去手术室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但是却没有留下半句关于孩子的话，会不会有些伤人呢。

　　“简籍弟弟，陆庭姐后来和我说了，她说放心不下你。”

　　边上的小护士找补道。

　　简籍闻言摇了摇头：“她不会说的。”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气氛很紧张，按理来讲这时候的家属会有很多动作。

　　大哭，呆愣，哀嚎，自暴自弃，语无伦次，甚至求神拜佛。他们这些医护人员对待这样的场面有不同的话术和手段。

　　简籍却突然笑了。

　　“谢谢。我先去抢救室那边了。”

　　“啊……”小护士看着那个伶仃的身影走出房间，还不忘最后关上门，嘴边有好多话想叫住他，最后却又都被咽下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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