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留阑春

　　“谢公子，再有半月，便是春闱了，你总该启程了。”
　　“嗯，知道了，杨叔。”
　　那日与赵妄一别后，谢阑春便铆足了劲准备科考。赵妄时不时会传信回来报个平安，此外便毫无联系。
　　住了这么多时日，谢阑春了解到酒肆的掌柜名叫杨大柱，曾经有个儿子，只是长到二十岁上时生了场大病，不幸就这么死了。据那些酒肆的熟客里说，杨掌柜的儿子生的是水灵灵，长相颇为清秀，只是天不遂人愿，终还是英年早逝。
　　杨叔名字草率，杨叔的儿子倒是有个好名，叫做杨赭，也不知杨叔是如何起得这个名字。
　　大概是与他死去的儿子年龄相仿，杨叔对谢阑春一直都关爱有加，倒真像个父亲一般。
　　今日，谢阑春便准备启程前往考场。
　　酒肆在的地方是宋国京城一处不太起眼的镇子里，天知道赵大少爷是怎么发现这一地方，还与杨掌柜熟稔有加。
　　这里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但杨叔大早就叫好了马车，候在酒肆门口，亲自送谢阑春科考。
　　谢阑春在梳妆镜前捯饬了好一会，镜中的人陌生又熟悉，这一世虽不如他原本的模样惊为天人，好赖也曾是揽月楼头牌，五官也算端正，加之谢阑春本身清冷的性格，倒颇有几分出水芙蓉的韵致。
　　而且……
　　也有一颗朱砂痣。
　　谢阑春盘好发髻，想了一会还是决定戴上面纱斗笠。
　　虽然离谢阑春被赎已经过了三月有余，但考虑到被认出的风险，他还是决定小心为妙。
　　“杨叔，好了。”
　　杨掌柜“好嘞”了一声，待谢阑春踏出酒肆大门后，便锁上了门，挂了个“打烊”的招牌。
　　“谢公子，你可想好了假名？”
　　谢阑春自然不可能以本名去参加科举。
　　“嗯，就叫谢亡女吧。”
　　“啊——？！”杨掌柜的啊声九曲回肠，连绵不绝，蜿蜿蜒蜒，此起彼伏……
　　“我被赵妄所救，用恩人的名字，有何不妥？”
　　“啊，没事没事……”
　　谢阑春一言不发的上了后面的车厢，名字起的没多大意思，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要怎么起名字了。
　　亡女。
　　“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出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忽然不见兮一日千思。”
　　也好。
　　路上颠簸崎岖，半晌后才驶入大道，应是进了京城的主城。
　　贡院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了，不乏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穿着亮丽，派头十足。
　　当然，也有很多是寒门子弟，只一身素衣薄缕便前来科考。
　　谢阑春下了马车，头戴斗笠，身姿清癯，寒而不凛，也是颇有几分清冷出尘的意味。
　　他一现身，周围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看了过来。
　　“哟，这届科举真是神仙打架啊……之前便来了好几位名门子弟，还有不少声名远扬的书生……这位虽穿着朴素，可看那气质，想来也并非凡俗啊……”
　　“哪一次不是这样？高手年年有，害怕就滚球！”
　　“切，你倒是厉害……”
　　“我那叫活的通透……”
　　谢阑春并不理会这些人，他曾经也是名门望族出身，知道这些所谓的大家子弟很多其实都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少年，来走个过场，无论考成什么样，总能靠氏族的关系谋来个一官半职。能像他一样六艺通习之人，几乎没有。
　　他本来也会参加的。
　　那一年，京城并蒂莲。
　　赵氏与谢氏年轻一代中出了两位天赋异禀的少爷。
　　一位叫赵孝亭。一位叫谢阑春。
　　一个科举有成，高中状元；
　　一个琴惊四座，一举闻名。
　　可惜啊，那位琴艺盖世的谢公子，本也饱读诗书，本也该在来年一举夺魁，却终是天灾人祸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肃杀的秋夜。
　　谢阑春讽刺地想着，眉梢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谢公子，我走了，祝你金榜题名！”
　　杨掌柜勒好了马，走到谢阑春面前说道。
　　“多谢杨叔。”
　　杨掌柜点点头，仍有话要说，他叹了一口气，眼神流露出些许的担心。
　　“谢公子，你……多多保重。”
　　“杨叔此话何意？”
　　“无事……”
　　谢阑春会意地淡淡一笑：“杨叔多保重。”
　　杨叔：手足无措，受宠若惊，原地升天，一身饱经风霜的骨头此刻如同刚刚离开母体般愣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势……
　　“谢公子，你可是第一次这么温柔……”
　　谢阑春：转身，不理。
　　杨掌柜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说道：“那，我走了——”
　　谢阑春：“嗯。”
　　杨掌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牵着马，准备离开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害……当年赭儿就是因为参加了科举后来就病了……虽说听赵妄那孩子说你这一世才年方十八……可凡事总得留个心眼……害……命啊……躲不过……”
　　谢阑春等着贡院的钟响。
　　铜钟响三声，开考。
　　铜锣擂三声，考毕。
　　“铛～铛～铛～铛～铛～”
　　铜钟五声。
　　谢阑春瞳孔遽缩，这不是贡院的钟声，这是——
　　京城谢氏，正脉洪督，鸣钟五昌，以冠其威。
　　谢氏正支的钟声！
　　“各位，不是吧，他怎么也来了……”
　　“谢燕喧！”
　　“可是这位谢公子不是才十五嘛……”
　　“十五怎么了，人家小小年纪便有八斗之才，大有其兄长遗风！”
　　“他兄长？”
　　“就是那个二十岁就死了的谢阑春……”
　　“啧啧啧，他若是还活着，估计已经和赵孝亭赵大官人一样，官至少傅，封候加爵了吧……”
　　【雨霁小庭春又残，梨花飘雪泪阑干，殷勤梁上燕喧喧。】
　　谢燕喧嘛……
　　谢阑春冷笑一声，不愧是京城谢氏，死了一个，又补上来一个。
　　【但把心期舒绿酒，莫教离恨损朱颜，迢迢音信请谁传】
　　那谢燕喧从琉顶的轿子上下来，小小少年，面如冠玉，满脸傲气。
　　旁边候着个穿着讲究，五官硬朗，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一脸欣赏地望着骄慢的少年。
　　“燕喧，你年纪小，别给自己那么大负担。”
　　“何叔，他们，算什么呢？”
　　“燕喧，我们还是低调一点……”那个被叫做何叔的中年人嘴上是这么说，可是语气却丝毫没有任何低调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虽不悦却无人敢置一词。
　　斗笠下，谢阑春的眼神越来越冷，冷到发沉。
　　何叔……
　　何念。
　　当年与那歹人赵孝亭合伙杀了他的何念。
　　那只狗终究还是一只狗。换了个主人有了点人样便得瑟成这样。
　　被狗咬了会怎样。
　　不怎么样。
　　【杀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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