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爱、死亡和哥谭小鸟

作者:圆和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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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irdie and A Kind of Flame(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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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一颗充满火的心。
      一颗可以烧毁地球,在两百个海洋里制造混乱,从不逃避海洋的浪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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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青春期是一团混乱。
      青春期,奇怪的词语。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却也还没有彻底成为大人,身边的一切都在生长,世界躁动不安。在这样的时间里,却没有人能告诉你该怎么做。你的青春期,迪克不在身边。他在纽约,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芭芭拉也在远方读大学,为了作业和代码忙碌,每次和她通话,你总能听到敲键盘和喝咖啡的声音。迪克和芭芭拉都在很远的地方,而你在哥谭,和一只大蝙蝠、一位英国男仆住在一起。显然,更不能指望他们对于青春期女孩的心理能有多少理解了。他们怎么能理解呢?连你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自己。
      青春期,你的青春期。你本应该能从迪克那里得到一点参考的,但奇怪的是,你意识到:你和迪克的青春期仿佛背道而驰,各自朝着不同的混乱延伸而去。你如今回忆起迪克的成长,都觉得那像是故事一样迅速,没有给你更多反应时间。突然间,他就长大成人,变成肩膀宽阔的男孩子,你不再能轻易摸到他的头发。突然间,罗宾变得躁动不安,不再是永远忠诚顺服的士兵,他开始反驳、开始质疑,活力双雄的争吵声能掀翻蝙蝠洞。突然间,在夜晚时分,哥哥不会再来敲你的窗户,在数十年的亲密无间之后,迪克突然猛地转向,成了阿尔弗雷德那套“绅士淑女”论调的支持者——他不再总是拥抱你,不再肆无忌惮地把你举起来,揉乱你的头发,不再那么亲密,不再有那么多体温和肢体接触。……莫名其妙!这一切都让你莫名其妙。好吧——好吧。你亲爱的哥哥本该给你提供一点帮助的,但他没有。事实上,他的离开只是让你更加烦恼,更加生气了。
      所以,就是这样了。
      你的青春期,是一连串的烦恼、困惑和怒气。你会莫名其妙忧虑,莫名其妙生气,为最无理取闹的理由发脾气,又在下一秒突然开心起来。情绪波动起伏,片刻不停。很难在意别人,更多在意自己。对一切都觉得困惑,尤其是对自己。这一切都毫无规律、无迹可寻。你自己也没办法。在犯罪巷遇到杰森陶德的那个夜晚,你……好吧。你确实挺生气的,睡着的时候,也还是生气。哪怕你知道,他的话只是随口一说,且毫无根据。但第二天醒来,胸口还是闷闷的……不开心的情绪,始终在你的胸膛里弥散着,哪怕到了学校,到了午餐的时候,那些情绪也还是没有消失。
      在迪克离开家上大学之前,你的午餐时间总是和他在一起。但他现在不在哥谭,因此,你的午饭时间就彻底成为了另一种戏剧社聚餐。你的同学曾戏称你们是达文波特俱乐部,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午餐时间,总是你、莉娜还有其他人,在明亮的餐厅里坐在一起。你的女伴们嘀嘀咕咕、窃窃私语,而你坐在一边,咬下一口三明治。一直如此。这样最简单的生活日常,照理来说不应该有什么变化的。
      但青春期,是一种奇异的混乱。
      那个中午,哥谭难得的晴日,苍白的太阳透过玻璃,照得装橙汁的杯子闪闪发光。或许是太阳,或许是你的烦恼,或许就只是——就只是你莫名其妙抬起了头,然后,突然间,你意识到自己的朋友们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青春期,每个人都在长高,每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但你从来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些变化会带来什么。就只是——就只是,在那个中午。
      在餐桌上,那个中午,莉娜和谢莉就坐在你身边。莉娜发间的钻石发箍在闪烁,折射出一点彩虹虚幻的光。你从一年级开始就认识莉娜,却在那一天才突然意识到,她那头笔直的铂金色长发垂在肩膀上的样子非常漂亮——无法形容的美丽。在你的记忆中,六年级的返校日的时候,莉娜曾经卷过一次头发,铂金色的卷发在莉娜身上——显得她生气的时候,更像是一只怒发冲冠的白狮了,总让你控制不住笑场。那时,你六年级的时候,莉娜的脸颊上还有柔软的弧度,这让她发怒的时候也仍显得可爱。但那些柔软的弧度——也随着莉娜对卷发的偏好一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中午,当她坐在你身边,用叉子叉起碗里的沙拉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完全不是小女孩了。不再是那个脸颊柔软、高傲地仰着头的小女孩。那个中午,莉娜的钻石发箍闪烁着,铂金色长发垂在肩头,阳光照亮她浅紫色的眼瞳——如同宝石般闪烁,冰凉而锐利。她捏着叉子,仿佛捏着一把冰凉的剑,随时把剑扔出去,就能刺破什么东西——让赤色流出来。
      而谢莉呢?
      谢莉·摩尔,坐在你右侧。棕色的柔软长发束起来,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中毛茸茸的。谢莉在六年级的时候随母亲一起搬来哥谭,和莉娜同班,因此很快就成为了你们戏剧社的编剧。谢莉——其实她的名字应该是夏洛蒂,夏洛蒂·摩尔。但你已经习惯叫她的昵称。谢莉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半原因是她近视严重,另一半原因是为了遮掩黑眼圈。阳光照过玻璃,照得谢莉的脸颊苍白犹如玻璃,睫毛纤细。你的女伴们,吃得很少,更多时间是用于谈话。她们一凑在一起,一定是要……嗯,好吧。她们一定会无情且残酷地对学校的一切都大加鞭笞、毫不掩饰嘲笑的态度。就算是一只小狗路过你们的餐桌,可能都会被她们似笑非笑的样子吓跑。谢莉提起班级里的历史老师,那位秃顶的、有点太胖的汉斯先生,就推了推镜框,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三明治。而莉娜撑着脸颊,扒拉了一下餐盘里的菜叶,她冷淡地说,“像一堆打折面包挤在一起。”
      ……老天。
      刻薄,就是这么刻薄。谢莉的嘴角似乎轻轻上扬了一下。而这让你本来想伸手拿三明治的手都只能心虚地停住。太刻薄了,但是、但是——
      你看到阳光中她们的面容。
      在那个中午前,你就知道你的朋友们吃得很少了。谢莉很挑食,而且她似乎更倾向于吃巧克力补充热量。莉娜,莉娜——好吧,如果是阿福看到你像莉娜那样,每顿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你的管家一定会大惊失色、痛心疾首的……莉娜和谢莉,都只吃得那么少,但不可思议:她们长高了。她们都在长高,肩膀变宽、身体抽芽般长开。当她们坐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甚至能嗅到她们衬衫上的香气。天鹅和白狮坐在你身边,正在刻薄地点评一切。而你只是团没长大的麻雀。女友们的面容在苍白的光线中足够鲜明,那一刻,你控制不住头晕目眩起来。
      你呆了一会。
      啊。你想:青春期。
      真是奇妙的青春期。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那个中午,你呆了一会,然后慢慢松开了手里的三明治,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这个动作吸引了谢莉的注意。她抬起眼睛,瞥了你一眼。而莉娜把叉子扎在碗里,看着你。有一瞬间,你觉得莉娜看着你,似乎想翻个白眼。她早就习惯了你的一惊一乍,脸上似乎写着,“又要发什么疯?”
      而你说,“我不相信。”
      你悲愤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相信!”
      怎么会这样!
      谢莉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弄明白了你在说什么。你坐在那里,捂住脸颊,悲愤地瞪着桌子上她们的午饭:沙拉、沙拉和只吃了几口的三明治。至于你——好吧。你想你还没到学会节食的年龄。可是,可是——可是吃得比你更少的莉娜和谢莉在长高,迪克长高了、朋友们长高了,连路边的云杉都在长高!所有人都在快速地长大,只有你还是慢吞吞的。而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明明比你们吃的都多。你们根本完全——完全不吃东西的。为什么你们都长高了?我呢?我呢?”你惊恐地捂住脸颊,试图感受一下自己是不是长胖了。但实在是难以察觉出来,你更加伤心了,“难道我在长胖吗?为什么我不长高呢?我应该也长高才对呀。”
      谢莉露出了那种看傻瓜的眼神。
      嘈杂的餐厅里,你伤心地坐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吃三明治。而谢莉推了推眼镜,然后抬起手来,把那个三明治一把塞进了你的嘴里,堵住了你所有就要说出来的话。
      “我在期待什么呢。”谢莉说,“闭嘴吧Yn,少说两句傻话。”
      三明治送到了嘴边,你只挣扎了一下,就伤心地开始咀嚼。而莉娜深吸了一口气。你听到莉娜在喃喃自语,她试图说服自己:“是你自己要选的,伊莲娜达文波特。是你非要挑个傻瓜当你的女主角,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非要这样。好吗?”
      谢莉居然笑了。这个叛徒。你不乐意地喊,“我才不傻!”
      莉娜翻了个白眼,“事实正好相反。你当然是傻瓜,韦恩。”
      “你知道你最蠢的地方在哪里吗?”莉娜抬起叉子,指向你。她危险地眯起浅色的的眼瞳,对你说,“是你——是你居然被其他人的话干扰了心神。这些人比你还蠢,而你居然任他们对你指指点点。你想要迎合其他人对你的评价。这就是最蠢的。”
      你被说得一愣愣,还没来得及回答,莉娜已经把手里的叉子在空气中危险地一划。她大发慈悲地总结,“忘了我们说的这些话,韦恩。把你的三明治吃了——你根本不胖。”
      你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动呢,“……莉娜……”
      “而且,”莉娜说,“如果你因为没吃午饭,而在排练的时候晕倒——”她冷笑一声(好吧这下子你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保证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胖不胖了。我一定会把你杀了。”
      ……老天。
      所以莉娜到底还是莉娜。
      你真心觉得你们这堆人不应该叫达文波特俱乐部,只看谢莉和莉娜,这完全是个螳螂俱乐部,而你就是她们俩的帮凶。你的女友们就这么挥舞着锋利的剑,世界上的一切都会被她们切成碎片——哪怕是你也别想逃过。午餐的最后时间,你就只能忧郁地坐在那里,把你的午饭吃完,而谢莉十分自然把她没有动过的草莓望你手边一推,还挺酸的。
      在你们结束午餐之前,餐厅里还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小插曲。有一个餐盘掉在了地上,声音尖锐刺耳,整个餐厅里吵闹的声音都安静了一刹那。你的女伴们也抬起头。莉娜在看清闹剧中心的瞬间就皱了皱眉,好像看到什么让她厌烦的东西一样。你下意识也转过头去,立刻意识到了,莉娜到底看到了谁。
      保罗·艾伦——大概每个学校都有这么号人,哥谭中学也不例外。用谢莉的话来说:是深夜秀里那种经典到不能再经典的恶霸形象。保罗一头金发,总是下巴看人。他是你们学校的四分卫,人高马大,性格则是讨人厌的公子哥和街头恶霸的集合体。保罗乐意炫耀自己的肌肉,但却是以一种让人讨厌的方式——不止一次,你和同学匆匆穿过走廊,远远就能听到保罗和他的跟班在大笑,保罗揽住比自己瘦弱的同学的脖颈,露出那种威胁的笑容。他踢别人的储物柜,嘲笑比他弱小的所有人,居然还能受人吹捧,没人敢反对他。你想从某种意义上,你很能理解莉娜的皱眉:总有些人,无论如何你也没法喜欢他们。
      而这次的倒霉蛋是谁呢?
      餐厅里的寂静转瞬即逝,很多人只是看一眼,事不关己便回过头去。只需要扫一眼,就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金属餐盘掉在地上,而保罗的衣服已经弄脏了。而站在他对面,几乎比他低了一个头,脸色惨白的是——似乎是你的同班同学。消瘦、单薄,特别是在保罗面前,就看上更加怯懦、矮小,瑟瑟发抖。一头乱蓬蓬的金发,戴着一副眼镜,他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菲尔·赫罗尔德。你勉强想起了他的名字——在你的印象中,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很少和任何人沟通。偶尔对上视线,也总是立刻避开,然后缩进自己的角落里。安静,沉默的书呆子。
      和菲尔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样子对比,保罗几乎是座扭曲的小山。不需要再思考什么,怒气就轻易从他脸上泄露了出来,保罗几乎是一把伸出手,就拎起了菲尔的衣领,任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你搞什么,兄弟?”保罗说,他的声音横冲直撞,尖锐刺耳,“是需要我教你走路吗?”
      有人猛地攥住了你的手腕。
      那力气死死压在你的手腕上,遏制住了那一刻你本能般要站起来的动作。你转过头去,就对上谢莉的眼睛。她似乎很惊讶你想要站起来,也惊讶于自己居然一把按住了你。“你要干什么?”你听到谢莉说。
      你要——
      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在胸膛里激烈跳动。
      谢莉能压住你一次,压不住你第二次。吵闹的中午,餐厅里来来往往许多人,但没有人站起来制止,甚至没人往闹剧中心看一眼。但预想中的霸凌情景最后并没有发生。被拎起来的菲尔攥着自己的衣领,结结巴巴试图开口,似乎已经吓傻了。但保罗却——并没有给他脸上来上一拳,你看到他靠近菲尔,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把菲尔松开了。菲尔赫罗尔德被放了下来,在那一刻却脸色惨白,差点没有站稳。
      “记住我说的话,四眼。”哪怕隔得那么远,你都能看清菲尔惨白的脸色,也能听到保罗饱含恶意的声音,“我保证你这个学期会过得很精彩。”
      在离开的时候,保罗完全是用肩膀撞开了菲尔赫罗尔德,菲尔踉跄了一下,浑身都在颤抖。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显得孤立无援,失魂落魄。他最终也没有吃饭,只是沉默地把自己的餐盘捡了起来,然后离开了。餐厅里吵闹依旧,没人多看上一眼,莉娜嫌恶地皱起了眉,不知道到底是针对一地狼籍,还是针对其他的脏东西。
      “男孩们。”她说。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蠢货。”
      而谢莉看了你一眼。你心神不宁,没来记得回应这个眼神。谢莉顿了顿,直到这时,她才松开了攥紧你手腕的手。
      午餐时间这段短短的插曲,却让你整个下午都有点走神。你一直控制不住想起菲尔站在餐厅里的样子,孤立无援、脸色惨白。对你们而言,霸凌当然不是什么新闻了。是的——在这样一所学校里,霸凌就跟□□一样,是一种随时会发生在黑暗中的活动。校方当然明令禁止这种行为,可是在一群家境优渥、无所事事的青春期少爷小姐中,禁止条例又有多少效力呢?不如说,在这样半封闭的环境中,就连霸凌也成为了一种游戏。你一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学校里那种特别的氛围,但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这已经让人足够不安。
      午饭过后,你本来想去找菲尔,你想知道他还好吗。可是菲尔并不在教室。午休结束后也没有见到他。八年级,你们大部分课程还是集体上课,菲尔赫罗尔德缺席了整个下午的生物课,让老师很不满。你看到老师对着菲尔的空桌子皱眉了。当老师转过头来问你们菲尔去哪了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显然,菲尔总是班级里最沉默的那一个。他从来没什么朋友,总是缩在角落里看书,因此甚至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你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也在慢慢弥散,升腾起来。
      你是在放学后,才再一次见到菲尔的。
      不是见到,或许,你应该说是找到。下课后,你本来应该按时去参加戏剧活动——你本来应该和班上的女孩们同路一段距离,然后去戏剧社。但菲尔,菲尔直到放学时都没有出现。你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在班级里没有朋友,你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但是,要想知道保罗的动向却不太难——他是明星四分卫,你们班上的男孩们有些就在橄榄球队。在犹豫了一会后,男孩子告诉你,“今天下午保罗有游泳课。”
      那么,游泳馆?
      你在八年级,还不到可以自由选课的时候,游泳馆在另一栋楼,对你而言完全是陌生的。幸好学生卡总是可以刷开所有门禁。放学后,游泳馆安静而冰凉,保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陌生的游泳馆里,你急得有点团团转,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只听到自己的鞋跟噔噔噔敲在瓷砖上的声音,你一直想菲尔和保罗的事,因此过了一会,你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声音。
      ——一种抽泣般的声音。
      你呆了一下。
      在哥谭,在学校,总是不缺少都市传说的。就算是看电影,游泳池里的幽灵这种情节也屡见不鲜。但真的听到幽静的空间里传来哭声时,你还是控制不住抖了一下,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凉意。当你鼓起勇气,顺着哭声一路走到男厕所门口的时候,那种抽泣还是忽弱忽强,但你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踏足空无一人的男厕所里,就能意识到最里面的厕所被从外面锁上了——扫把充当了门闩,把所有的抵抗和抽泣都锁在了小小的隔间里。厕所地面上都是水,踩上去的时候,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
      “……菲尔?”你鼓起勇气,敲了敲那扇被锁住的门,“菲尔赫罗尔德?”
      那哭泣声立刻就停了。
      “谁?”你听到一个颤抖的、恐惧的声音,从里面闷闷地传出来。问完那个问题的下一秒,这个声音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叫出了你的名字,以一种恐惧而怯懦的嗓音,“Yn?”
      ……老天。
      你深吸了一口气。
      在之前,你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在湿漉漉的男厕所里,面对一扇被锁紧的门。把扫把从门把手里扯出来花了你不少时间,你得很小心,不然就会摔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最后,你甚至不得不猛地踹了一脚厕所门,才气喘吁吁地把门打开。在门后面,你再度看到了菲尔。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当然,或许是因为那一刻你差点把门踢到他身上。
      在黑暗中,你的同学蜷缩在那里,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惊恐的样子。他的眼镜歪了,头发、衣服全被水打湿,看上去狼狈不堪。直到这时,他似乎还是不确定眼前发生了什么,瑟缩着,喃喃地又念了一遍你的名字,“Yn?”
      而你说,“老天啊,菲尔!”
      你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把他从里面扯了出来。菲尔手腕冰凉,嘴唇和脸颊都十分苍白,甚至打了好几个喷嚏、哆嗦起来。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你还是没找到手帕,因此只能笨拙地扯出厕所墙壁上的抽纸,塞在菲尔手里,让他擦干脸上的水痕。菲尔——天呐。菲尔,看到他那么可怜的样子,你都几乎不敢抬头再看了。你真怕他会突然一下子哭出来。但菲尔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头发还在滴水,他颤抖着用纸胡乱擦着自己的脸,也几乎不敢看你,只能把湿哒哒的纸团紧紧攥在手心里。你能听到他颤抖的呼吸,恐惧的呼吸。这个比你还高一点的、书呆子样的倒霉蛋瑟缩着,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落,他瑟瑟发抖,吸着鼻子。突然之间,你感受到某种怒火突然从心底猛地一下升腾上来。
      菲尔颤抖着,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你。他似乎试图说点什么,却控制不住结巴起来,“我、我……”
      “是保罗他们干的。”而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算是厉声。你攥紧拳头,你说,“他们欺负你!是不是这样,菲尔?”
      听到保罗名字的瞬间,菲尔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你,而你也已经不需要回答了。愤怒激烈地在你的心脏里翻涌起来。哥谭——这座城市,是在淤泥之上建立起来的。哥谭的某些地摊小报,把你们这所学校称作哥谭的“空中花园”,因为这里是哥谭上层社会孩子们的乐园,这里是学校,你们在这里应该受到保护,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保护,不是吗?但哥谭中学不是——根本不是什么空中花园。菲尔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还想说什么,而你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菲尔猛地颤抖了一下。
      “我们走。”你说,“我们去找罗斯女士!”
      ——这里到底是学校,不是吗?
      就算它是一所奇怪的学校,但归根结底,它仍然是学校呀。大人们到底明不明白在你们之中发生的事?他们到底是不明白,还是只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当你在第一个学年里来到哥谭中学的时候,你只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那种奇怪的氛围,可是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你已经能读懂很多暗示——可是从没有真的见到过。踢别人的储物柜?说威胁的话?争吵或是争执?是的,是的,这一切你都见过……可是像保罗这样,欺负其他人……这样真的去伤害其他人?罗斯女士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
      菲尔一开始根本没多少力气,似乎也跟本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他被你拉着走了好几步,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挣扎起来——甚至一下子挣脱了你的手。你听到他变了调的声音,“……放开我!”
      你的手被甩开了。
      老实说,哪怕是还沉浸在情绪中,那一刻,你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黑暗中,菲尔在剧烈地喘息。甩开你手的动作似乎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菲尔在颤抖,他似乎控制不住地想蜷缩起来。在黑暗中,你看到一双眼睛:因恐惧和痛苦而睁大,菲尔颤抖着说,“不!我、我不能!不能去找校长……韦恩同学,你不明白吗?你会把我害死的!你为什么不能……你为什么不能当做没看见我呢?”
      那一刻,你几乎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对不起?”你下意识道歉,然后才后知后觉菲尔在说什么,“什么?可是,可是……”你还是没搞懂他在说什么,你想往前一点,看清菲尔的表情,但菲尔又瑟缩了一下,你只能说,“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罗斯女士啊!然后她就能……”
      就能制止,或是能弥补。但菲尔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Yn……”他几乎是祈求一般,念了一声你的名字。他抱着自己的双臂,突然之间,他看上去比你还矮了。怯懦、恐惧,脸颊苍白,湿漉漉的脸颊上,雀斑都在颤抖着。菲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和其他人无关——我、我不小心摔进游泳池了。不关任何人事,你、你别告诉其他人,好吗?求你了。”
      在他的脸颊上,冰凉的水滴还在一滴滴往下流淌。你几乎有点头晕目眩,“可是……”
      “求你了!”菲尔有点绝望地说,他说,“你不能当做没看见吗?你不能吗?求你了,韦恩同学。只要你不说出去,就、就没人会知道的……没人会知道这件事的……求你了……”
      你想……你想,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所以你头晕不已。
      你已经忘了自己回答了什么了。你也忘了,你到底是怎么走到了戏剧社。显然,你迟到了——莉娜抓着话筒,正在把所有人指挥得团团转,你不在场,她们就先排练其它幕。日常的排练倒不需要化妆,也不需要戏服,但你还是在化妆间里找到个座位,坐了下来。你的心神不宁没有瞒过任何人,谢莉就被你吓了一跳——因为当她从前台下来,发现你已经到了的时候,你坐在那里,头发乱了,衣袖还在湿答答往下滴水。你们的化妆师葛罗瑞亚给你递了块巧克力,而你呆了一会,才慢慢摇了摇头。
      你想你需要的不是巧克力,你需要的是……你需要的是倾诉。
      五分钟后,你脱掉了被弄湿的外套,葛罗瑞亚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你——她们都知道你很容易生病。你和谢莉坐在化妆间的角落里,谢莉靠着凳子站着,而你告诉谢莉发生了什么——在背景音里,所有人都很忙碌,大家都忙得团团转。谢莉听完你茫然的讲述,抿了抿唇,她说,“自己摔进游泳池,然后自己把自己锁在没人的厕所?他还能找出一个比这更拙劣的借口吗?”
      你难以回答谢莉的问题。因为你……你觉得很不好。莫名其妙,你居然有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看到一个人狼狈不堪、乞求着你的样子,让你觉得非常难受。这种情绪干扰着你。你得努力吞咽一下,才能把那些情绪咽下去。你说,声音很小,“我觉得他……我觉得他被保罗找麻烦了。可是……”你说,“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去找罗斯女士呢?难道……这种事不该这样处理吗?”
      你真的有点茫然了。
      没有人教过你,没有人告诉过你们要如何应对这种事。在哥谭中学这所“空中花园”里,好像所有人都默认霸凌不存在。可是它存在。它就是存在。如果你们自己没法处理好这些事,那么大人们就该负起责任,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样做不对吗?
      或许书本上会这样写。
      但现实生活,现实世界,并不是如此运转的。
      谢莉说,“这行不通。”
      “Yn,”你的女友说,你看到她沉静、冰凉的绿眼睛。谢莉说,“这行不通的。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
      “保罗艾伦,他们这伙人就这样,到处欺负人。可是你能拿他怎么样?他叔叔是校董,而且……而且他们只是在找乐子。所以,如果你装作这件事没发生,或许很快——他就懒得再找赫罗尔德的麻烦了。但如果你把这件事捅到罗斯女士那——我不想这么说。但Yn,保罗和他叔叔可能找不了你的麻烦,但如果你告诉校长……保罗就有的是理由来针对赫罗尔德了。这对赫罗尔德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段话让你听呆了。
      你的女友看着你,翠绿色的眼睛非常安静。只需要看一眼,你就知道,她没在说谎话——她只是就这么觉得。这段话好像哪里都对,可是又好像哪里都不对。你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
      你说,“可是保罗欺负人本来就不对啊!”
      他本来就不该这么做!
      是他,是保罗在欺负其他人。是他做了不对的事。他欺负了人,就该受到惩罚。就不该再继续这么做。但事实却是,菲尔受了欺负,还要继续害怕。而你如果告诉罗斯女士,保罗还会继续欺负他……这算什么?这些事怎么能这样运转?这难道还不够荒谬吗?
      而谢莉伸出手来,一把按住了你的肩膀,把你按了下去。在她的手下,你才感觉到自己也在颤抖。似乎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你在颤抖。你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一看到你的表情,谢莉什么都明白了——她抿紧了唇,闭了闭眼睛。谢莉说,”好吧。好吧,听着!如果你很希望,Yn,我可以陪你去找罗斯女士——把这件事告诉她。但你得知道,她很忙。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了。这件事最后很有可能会不了了之的。你明白吗?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的大英雄,”谢莉说,“你以为这种事情每天到底在学校里发生多少次啊?”
      ……老天。
      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快头痛欲裂了。
      ……你的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烦恼呢?
      青春期,青春期。在那之前,在你还是小孩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吗?你的生活也是这样吗?这么多问题,这么多困惑、怒气、烦恼、秘密……还有这么多的孤独。青春期,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变化,都在扭曲。你只知道,每个人……在那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而你的烦恼似乎格外多。那个下午,当你结束戏剧社的排练,坐上阿尔弗雷德的车的时候,那种闷闷地压在你心底的情绪没有消失——烦恼,它就像是海绵,尽情吸收着你生活中不完美的一切,然后它日渐彭胀。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到遮天蔽日。
      你坐在座位上,抱着书包,似乎发了很长一段时间呆。你在想菲尔……浑身颤抖的,倒霉的菲尔。你想谢莉,谢莉所说的一切。阿福手边,车载电视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正在放映新闻——布鲁斯微笑的脸出现在上面,或许是在给什么项目剪彩吧。夕阳中,能听到车载电视传出来的声音,可是都很模糊……阿福开车很平稳,而你看着那块小屏幕,看着布鲁斯在上面微笑。布鲁斯也会烦恼吗?阿福也会烦恼吗?他们会烦恼这些事情吗,在他们——和你一样,都还只是小孩的时候?
      车里寂静无声,如果你足够敏锐,或许就能意识到,阿福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了你好几次。但你实在没有心力。你只是坐在那里,抱着书包,沉默着。突然有某一个瞬间,你又生气起来了——这么多烦恼,这么多故事!啊!真让人生气!
      “真讨厌!”你说。完全是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但下一句话,就悲伤起来。你说,“要是我真的只是只麻雀就好了……”
      只是麻雀。不要思考。不用烦恼学校里的事,不用担心远在别处的哥哥。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飞来飞去,在电线杆上跳来跳去好了。要是你真的只是麻雀——就好了。
      而阿福温和地看了你一眼。作为养大一只蝙蝠的男人,他显然对任何疯话都接受良好。只是在开车的间隙,阿福对你说,“哦,当然可以,小姐。您当然可以是一只麻雀。”
      在某些意义上,这句话让你感受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安慰。但另一些意义上,你又觉得更加烦恼了——因为你归根结底不是一只麻雀。无论你多么希望,你到底还是人类,脑袋里装满问题,生活到处是烦恼,人类就是这样。
      你沮丧地把脸埋进了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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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回到家的时候,韦恩庄园里正有一场派对在举行。
      车还没有停下,你就已经听到了音乐声。欢快的小号和钢琴声。天边,黄昏的夕阳在被深紫色的天幕吞没,地面上的庄园却灯火辉煌。光从玻璃后透出来,让石头的庄园显得好像也在发光。宴会、派对、社交——在你的生活中不是新鲜事了。布鲁斯韦恩要当一个花花公子,而这个身份的坏处就是,你要当花花公子……就必须永远都当花花公子。这意味着无穷的宴会、故事、花边新闻,还有那些只有阿福能记清楚名字的前女友们。你想布鲁斯这些年来大概养活了不少花边小报,真是不可小觑的贡献。
      但当花花公子也有好处,当整个哥谭都在追逐韦恩的花边新闻时,谁还会在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很少有人能想起布鲁斯还收养了两个孩子,算是个父亲。这对你和迪克当然很好。度过了最开始那段时间后,哥谭的花边小报很快就对你和迪克都失去了兴趣,你的生活从来没受到多大影响。韦恩的宴会上,大部分宴会——你们只需要被介绍一下,然后就可以跑开了。布鲁斯才是哥谭晚宴永远的男主角嘛。而你们,韦恩的孩子,还没到参与大人们那些复杂的谈话的时候。
      今天的宴会大概也是如此。
      你背着书包,悄悄溜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一阵欢笑声。金色的吊灯在高处闪烁,昂贵的香槟喷涌而出,自香槟塔上方流淌而下。笑声鼓掌声和起哄声中,你一眼就看到了布鲁斯。他正揽着吉姆戈登的肩膀——可怜的戈登警长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场合,僵硬地被布鲁斯揽着,笑得看上去像是被强迫的。灯光下布鲁斯韦恩的蓝眼睛满是笑意。微醺的花花公子高举酒杯,对所有人说,“畅饮吧,我的朋友们!”
      于是人群也大笑起来。
      这阵骚乱中,大概没人在意你。除了布鲁斯。他漫不经心地往你的方向瞥了一眼,而你悄悄跟他招了招手。宴会上,大家都很忙——虽然你一直觉得大人们忙碌的样子看起来都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夸张。布鲁斯忙着扮演花花公子,阿福得忙着让整座庄园运作起来,不能出任何差错。西装革履的男人们谈论着一些无聊的数字,什么金融股票并购……女士们窃窃私语,你从她们裙边走过时,她们就对你微笑。你甚至见到了维姬维尔,她大概是代表哥谭公报来的。金发绿眼的记者举了举酒杯,对你微笑,“嗨,小公主,今天过得好吗?”
      不管听到这个称呼多少次,每次她那么叫你,你就控制不住要脸红。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肉麻了,你就是习惯不了。
      幸好你不用停下来和她们社交。你只要快点穿过人群,跑上二楼就行了。不管她们在背后会窃窃私语什么。你只要跑上二楼,然后找到那个钟表,观察一下周围,然后悄悄下楼——金色的宴会被扔在身后,空旷的蝙蝠洞以黑暗迎接你。音乐声渐渐听不见了,但蝙蝠洞里也并不很寂静,那台巨大的蝙蝠电脑正在运转,屏幕幽蓝,无数字符在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只要在键盘上敲几下,就能弹出一大堆页面。你一直觉得这台电脑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每次你走进蝙蝠洞,它就看着你。和那只大恐龙、那个大硬币什么的……一起睁开眼睛看着你。
      你走到蝙蝠电脑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想,你就要在这里做你的家庭作业。
      虽然,是的——布鲁斯曾明令禁止你和迪克在电脑前面吃东西。是的,他也肯定不希望你把作业本压在操作系统上。但是,电脑前这张大椅子最舒服嘛。而且,阿福早已经在一边的桌子上摆上了橙子蛋糕和汽水,洁白的餐盘和银制的叉子,显然早已预料到你的选择。在写作业的时候,你还可以同时吃点东西。在你眼前,巨大的蝙蝠电脑泛着蓝光,很多窗口和画面在屏幕上跳动——你坐了下来,端着蛋糕。只需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庄园里此时正在发生着什么。许多镜头,许多监控录像,遍布这座石头庄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你晃了晃腿,让椅子转了一圈。
      在屏幕上,镜头是模糊的,但仍能看到很多东西。你能看到阿福,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把蛋糕摆上餐盘。你也能看到维姬女士晃着酒杯,捂着唇对别人微笑。你能看到许多裙摆,许多闪亮的头饰,男男女女窃窃私语。当然也能看到布鲁斯,他正端着酒杯,和吉姆戈登谈话。所有的声音都在嗡嗡作响,但布鲁斯和戈登警长的声音最为鲜明,他们正在谈论——出乎意料,居然是正事。他们谈论着哥谭警局的电子化,以及最近的哥谭犯罪率问题。尽管声音时断时续,画面也经常闪动——但这样的监控视角,对你而言依旧是很新鲜的。因为这套监控系统是最近才投入使用的。你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自己的生物作业。
      你写作业有点不专心——不过你觉得这情有可原。毕竟,有这么大一个屏幕摆在你面前,谁还想做这些无聊的选择题和填空题?你写了一会作业,还是能听到电脑的声音。背景音沙沙作响,但监控系统在自动调整,于是人声越发清晰,尽管还是断断续续。戈登警长的声音在说一些话,其实,你大概能猜到他会说什么——吉姆戈登会出现在这种宴会上,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喝酒。你听说戈登警长最近在主导警局内部的数字化改革,这是警局内部的新技术、新东西,而他当然需要钱……也需要支持。这两样东西布鲁斯韦恩都愿意慷慨地提供给他——你听到布鲁斯说话。他似乎在笑,听上去已经有点喝醉了。完全是花花公子,布鲁斯说,“哦,吉姆。我当然支持你!毕竟,你一直是韦恩家的朋友……不是吗?”
      ……你忍不住抬起了头。
      在镜头里,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难以看清任何人的表情。这套监控系统还很粗糙,它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但哪怕是在这样模糊的画面中,还是能看清布鲁斯伸出手臂,揽了一下吉姆戈登的肩膀,而对方一副苦笑的表情。啊,戈登警长,可怜的吉姆——你实在忍不住对芭芭拉的爸爸心生同情。如果戈登知道,布鲁斯支持他在警局内部搞电子化改革,不仅仅是因为韦恩一向是戈登的朋友——更是因为,蝙蝠侠需要监听、监控、黑入警方的系统和数据库——不知道戈登警长会怎么想?
      你嘀嘀咕咕了一句,“……你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问的嘛。”
      你知道布鲁斯听不到,所以才敢嘀嘀咕咕的。你想,蝙蝠侠——以他和吉姆戈登的友谊,你觉得如果他开口问了,戈登警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内部系统的使用权限的。朋友之间,坦诚是一种美德,对吧?但布鲁斯是不可能问的。他会选择自己黑进去,然后把警方的信息化为己用。然后,蝙蝠侠的控制欲,就能顺着这些电子设备,这些监控器、传呼机、内部频道……就这样在哥谭蔓延,成为黑暗中悄无声息的影子。
      但那时,一切设想都还只是刚刚开始。就比如蝙蝠电脑的监控系统——监控录像总是一闪一闪,时不时断联,声音更是忽强忽弱。一切都还刚刚起步。你的监护人,他的控制欲也还没有剧烈膨胀起来,膨胀成未来那样扭曲、沉重的东西。面对他控制欲的产物:这台电脑,你反而觉得有点好玩。虽然你会对布鲁斯的所作所为嘀嘀咕咕,但你也会写着写着作业,就抬起头去玩电脑。你在操作面板上敲了敲,就打开了桌面上另一个文件夹,直到一份尸检报告跳了出来,你才意识到——你才意识到自己点开了什么。
      哦。你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戴维琼斯。”
      这就是在之前的夜晚里,戈登警长交给你们的那份尸检报告。
      而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姓名。
      戴维,小戴维,是哥谭这个月十几起死亡中,最年幼的一例。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流浪在哥谭街头的孩子,尸体在米勒湾的海水里漂浮,被冲上沙滩的孩子。他生前是哥谭社会里的透明人,在街头流浪,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在社保系统里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当他们死去,也很少有人在意原因。正因此,戴维的死亡报告才被交到蝙蝠侠的手上——戈登希望你们能找出杀害这孩子的凶手。毕竟,除了黑暗中的蝙蝠,哥谭还有会在乎这样一个孩子的死亡呢?
      所以你们之前的夜晚可是有点忙。
      在哥谭,街头的死亡有很多种可能:毒品、饥饿、寒潮、争抢底盘、火并……所有的这些不幸。而戴维死在米勒湾,尸检报告显示,溺亡前,他曾被一颗子弹击中肩膀。这样的死亡自然让人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你们当然询问……嗯,布鲁斯当然“询问”过一些人,在黑暗中贩卖不该贩卖的东西的那些人,违背共识,会让孩子们参与进生意里的那些人。他们对蝙蝠侠破口大骂,以此抵御恐惧,而蝙蝠侠的回应是拳头。最后,从嘴里吐出来的除了带血的牙齿,还有尖锐的恐惧:
      “你是个疯子,蝙蝠侠!”他们说,“……我们从没见过那小鬼!”
      这些话,真假几何?
      你觉得,大部分应该是真的。面对戴维的照片时,那些困惑十分真实。杀手和人贩子不会记错,就算忘掉了,蝙蝠侠在某种意义上也擅长让人想起一切。但他们的回答很一致:没人记得这个孩子,戴维的死与他们的生意无关。从戴维的尸检报告上,你们排除了一些死亡可能:毒品、寒冷。子弹帮你们排除了他是不小心掉到水中的猜想。而黑暗中带血的回答又排除了另一些。最后,戴维琼斯——他的死因仍然是未知。
      你把脸埋在手臂间,晃着自己的笔。你看了一会尸检报告上那张苍白的、闭着眼睛的孩子面容。
      然后你突然想到了菲尔。
      ……这是一种不祥的,很不好的联想。你不安地在椅子里动了动。但你无法控制你的大脑。
      蝙蝠电脑前,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脸埋在手臂间。生物作业还没有写完,摊开放在那里,还有大片空白。但你已经不想写了。一想起菲尔,学校的烦恼就重新回到你的脑海里。你盯着尸检报告上的某个单词看,也不知道到底看了多久。你只是在发呆,所以既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到来。
      ——直到他伸出手来,越过你的头顶,帮你关掉了戴维的那份尸检报告。
      你才突然被吓了一跳。
      你坐在椅子上,扭过头去,就能看到他的下巴。巨大的黑影站在你身后,近在咫尺。要是你足够关注屏幕上那些监控录像,就能意识到不知何时,布鲁斯韦恩已经从所有镜头里消失了。但你显然是发呆了太久,以至于当布鲁斯来到你身后,把手撑在操控面板上的时候——你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到来。布鲁斯已经换上了那身披风,只是还没有戴上面具,蝙蝠电脑幽蓝的光照亮他的眼睛——他眯了眯眼睛,看向整面屏幕上模糊跳动的影像。你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布鲁斯。”
      好吧。他有时候就是喜欢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嘛。特别是他当蝙蝠侠的时候——吉姆戈登可以证明这一点。你应该习惯才对。
      而布鲁斯韦恩看着屏幕。
      他没有对你看尸检报告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非常自然地把它关掉了。你后知后觉意识到,你没吃完的蛋糕还摆在操作台面上,就放在作业本边上。于是你故作镇定地往前靠了靠,不想让布鲁斯发现,而他也确实没有往下看,布鲁斯只是看着屏幕,随口问你,“它运行得怎么样?”
      “什么?”你反应了过来,“哦,我觉得挺好的……就是,你看……它老一闪一闪。”
      布鲁斯嗯了一声。
      一旦进入到蝙蝠洞,刚刚在酒宴上那副甜蜜的、虚假的、快乐到甚至有点厌倦的花花公子的假面立刻就消失了。锐利而危险的蝙蝠侠接管了一切。你的养父把一只手撑在操作界面上,这有点像是把你拢在了他的怀抱里。另一只手敲击操作系统,蓝光照在他的脸颊上,那双蓝眼睛显得重而凉。你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跟随他的视线,看着屏幕。字符跳动着,监控摄像头跳出又缩小,声音突然清晰了。布鲁斯调试了一会,然后,才像是随口一问——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你眨了眨眼睛。
      “很好呀。”你这么回答。然后你镇定地摸了摸餐盘,才抬起头,去看布鲁斯的脸。你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布鲁斯垂下眼睛来看你。
      跳动的蓝光浮在他眼瞳上。在酒宴上呆了那么久,这双眼瞳依旧是清明的。蝙蝠侠看着你,凝视了一会。然后布鲁斯慢慢说,“所以答案是‘不怎么样’。”
      ……好吧!
      你一下子就泄气了。
      面对蝙蝠侠,说谎显得有点蠢,对吧。在布鲁斯的注视里,你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最终你还是只能放弃抵抗,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或许是因为这些问题有点……有点莫名其妙。对吧?但你最终还是说,“好吧,我……我今天大部分时间都挺好的。真的。但是,在学校里……布鲁斯,在学校里,有一个男孩——”
      “……”布鲁斯重复了一遍,“有一个男孩。”
      “对,他是我的同学。他叫菲尔。”你说,同时笨拙地比划了一下,“我觉得他最近过得不太好。就是,那种……我今天发现他被锁在游泳池的男厕所里。保罗,就是学校里另一些人,我觉得他们在欺负菲尔。我想把这件事告诉罗斯女士,但是菲尔和谢莉觉得我不该这么做。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但是我觉得,我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什么呢?在这里,你莫名其妙哽住了,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继续。而布鲁斯望着你,似乎也在等着你说下去,但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你们的对话——在你们身边,蝙蝠电脑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布鲁斯的表情立刻变了。
      顷刻之间,他从布鲁斯韦恩的身份里再度脱离,冰冷的蝙蝠侠重新浮上水面。尖锐的警报声也吓了你一跳,你的心脏立刻激烈跳动起来。紧随在声音后,屏幕上快速蹦出无数通红的警告框和监控画面——所有这些颜色涌了出来,覆盖了醉生梦死的酒宴。系统在自动转向,调控,无数声音同时响起,尖锐嗡鸣,似乎是来自警方内部的通讯信号,但所有声音混在一起,你再怎么努力去听,也只能听清一片混乱。
      但你很快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哥谭商业银行被抢劫了。
      你立刻跳下椅子。
      刹那间,所有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所有烦恼和夜谈都消失了。你站在那里,望着屏幕转成通红的颜色,无数字符和画面在深红的颜色中蹦出,警报声还没有停止,你的心脏在胸膛里激烈跳动。布鲁斯抿紧唇,扯上了面具。那双沉静的蓝眼睛顷刻消失在黑暗中。
      在这一刻夜晚才真正开始了。
      五分钟后,你再度变为一只小鸟,在蝙蝠车的副驾驶上蹦跳了一下。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光影——蝙蝠车就像一头咆哮的野兽,在哥谭街道上横冲直撞。在车内,蝙蝠车的系统在嘶嘶作响,忠实地转录哥谭警局的内部通信,你听到警官们混乱的声音。通过他们的声音,你才知道了更多消息。哥谭银行的抢劫案在凌晨时分发生,劫匪有三人,他们射杀了一名安保人员,控制了现场。前台按了报警按钮,哥谭警局响应的速度太慢,赶到现场时,正好撞上劫匪把钱拖上面包车逃走,当场发生相遇战。劫匪居然在警车面前登上面包车逃跑,而警车也穷追不舍——现在已经上了哥谭大桥。警方受伤两人,因此通讯频道里的声音也气急败坏,压抑着怒火,“他们有武器,三个人都有!重复一遍,他们有枪!”
      ……这是批准使用火力的意思。
      哥谭道路上,噪音此起彼伏,彼此呼应。这场警匪追逐战,就像是好莱坞最老生常谈的那些电影片段一样,只是现实更混乱、更吵闹。警车想要包抄逃走的劫匪,强迫他们停下,但从最开始,哥谭警方就已经被打乱了节奏。哪怕在车里,你也还是能听到警车尖锐的警报声。当你们加速超过一辆警车时,你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很爱吃甜甜圈的那位胖胖的警官,哈维·布洛克从警车里抬出头来,对你们不满地挥舞拳头,“嘿!蝙蝠!”
      ……你觉得他这行为可有点危险。
      但在车里,蝙蝠侠目视前方,浑身绷紧。你们很快看到了那辆车,面包车,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类车。但当你们的影子在后视镜接近时,你仿佛都能听到车里人惊恐的呼吸声。因为副驾驶戴着黑色头套的劫匪就探出头来,毫不留情地对准你们的车开了一梭子枪——声音吓了你一跳。老实说,你觉得这行为之下,似乎只有崩溃和恐惧。你知道布鲁斯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蝙蝠车甚至不需要回击,因为子弹对它没用,在弹夹打空后,蝙蝠车依然发出轰鸣般的巨大噪声。
      而蝙蝠侠面无表情踩下油门,让这辆车发出更可怕的咆哮。
      你抖了抖羽毛。
      蝙蝠车的窗户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在需要的时候,这辆车就是可以如此无声。呼啸的风和外面的声音涌入,和蝙蝠车内窃听的GCPD内部频道的声音混做一团。你听到警察们的声音,他们在内部频道里说让开路让开路!让那只该死的蝙蝠往前!而你张开翅膀,飞入呼啸的风中。很轻易,你越飞越高——就能看清地面上的一切。蛇一样蜿蜒的道路,尖锐而混乱的警车鸣笛声。哥谭的老城区楼狭窄而高,像是一个个被挤扁的罐头,市中心却明亮闪烁,面包车和蝙蝠车一前一后,在哥谭大桥上上演追逐战。但这样的追逐战也终有尽头,你能看到蝙蝠车的车顶打开了。蝙蝠侠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他对准上方的高架发射钩索,借助这力量从车内跃出——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巨大的蝙蝠,张开翅膀,呼啸着落到了前方的面包车上。
      巨大的、像是要压扁车的声音。
      蝙蝠车仍在继续运行,拦在面包车和逐渐落后的警车之间。当巨大的蝙蝠落下时,动量带着面包车惊恐地左右晃动,轮胎发出刺耳的噪声。你想,对于车里面的人而言,这一定是噩梦般的体验。你飞在高处盘旋,能清晰地看到,蝙蝠侠抓住面包车的顶部稳定了下来,没有被甩下车。然后他翻身而下,踢开了面包车的后门,绿色的钞票猛地飞了出来——
      这不算是很艰难的夜晚。
      三个劫匪,一个驾驶、一个副驾驶,那么车厢里还有一个。对于蝙蝠侠而言,这只是简单的任务。但莫名其妙,你却看到某一刻,蝙蝠侠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从高处,鸟的视野中,你不可能看清车内的情况,只能意识到,车厢里的人对蝙蝠侠举起了枪——
      而蝙蝠侠没有躲开。
      “滚开,”你好像听到谁惊恐的声音,“怪物!”
      然后是一声尖叫——不知道是来自你的喉咙,还是别人。
      你说,“布鲁斯!”
      枪口是猛烈的一次闪光,爆发出巨大的动能和热量。你清楚地看到,也意识到了布鲁斯被击中了。刹那间你猛地飞了下去,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但蝙蝠——蝙蝠是难以被子弹杀死的。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因剧痛而失去了几秒的时间,狂风卷起沉重的披风,猎猎作响。也挡住了动作。你看到蝙蝠侠抓住了车门的角落。但惊恐之中,下一枪紧随而至——
      你差点再次尖叫。
      但蝙蝠侠躲开了。
      千钧一发,他发射钩索,借助惯性飞起。你已经飞得足够低,也能够看清面包车内站着的那个身影,很矮小,戴着滑稽的滑雪面罩,紧紧抓着手心里的枪。面包车在惊恐中摇晃,狂风吹得车里的美元四处飞舞,像是无数绿色的、在风中尖叫的蝴蝶一样。而那个矮小的身影浑身颤抖,惊恐地站在那里。面包车剧烈地晃了一下,她——那是个女孩子,对不对?看到那双眼睛,你知道,这是个和你年龄一样大的女孩。车厢晃动时,她只来得及紧紧抓住了把手,跌倒在地,却还紧紧攥着枪。你明白布鲁斯没来得及打晕她的理由了——那双眼睛满是惊恐,被恐惧扭曲。
      而你转头向布鲁斯飞去。
      蝙蝠车打开窗户,让你进入。当你再度飞进来的时候,头顶的天窗才刚刚合拢。蝙蝠——布鲁斯,布鲁斯坐在驾驶座上,捂着心脏,呼吸混乱。你的心在某一刻被攥紧了,你扑腾翅膀,慌乱地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布鲁斯!”
      而蝙蝠侠移开手。
      子弹,那在极近的距离里瞄准心脏的一枪。没有划破凯拉夫纤维。但仍然不会让心脏有多么好受。当你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布鲁斯韦恩的心脏仍在混乱地跳动,疼痛蔓延。他张开手,一颗还在冒烟、滚烫的子弹弹壳,静静停留在他的手心里。蝙蝠车内,监听到的警用频道里乱成一团,你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劫匪已经跑掉了。除了狂风中飘荡的美钞碎片,你们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他们还是孩子。
      蝙蝠侠说,浑身紧绷。你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压抑着的、岩浆般奔涌的怒意,“……只是孩子。”
      你要收回你的话。
      哥谭的夜晚,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松……
      在回到蝙蝠洞后,银行的监控录像再次证实了布鲁斯的猜想。混乱的监控录像——你们能看到,那确实是三个劫匪。如果仔细些,很快就能发觉,他们太过矮小、太过瘦弱,只是三个孩子。有两人高大一点,最矮小的那个看上去最紧绷。录像里,他们进入银行,对天花板开枪,带来恐惧——以此控制惊恐的人群。持枪的保安想要反抗,他对最矮小的劫匪举起枪,但恐惧中,其他两个劫匪对他开枪。或许四枪。五枪?他们表现出了过于强烈的惊恐,因此杀戮过度了。然后孩子们……劫匪们混乱地挥舞着枪,对上了赶来的GCPD,又是一场枪战。然后,就是追逐战。孩子。只是孩子。一群混乱的、杀了人的孩子。
      你们反复观看了那段监控录像——在视频中,他们那种惊恐的、杀了人的样子,反复地出现。保安倒下了,他的衬衫被血染红。人们蜷缩在角落里,尖叫。哪怕看不到面容,恐惧依然泄露出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布鲁斯一拳砸在了操控面板上。
      你听到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压抑愤怒。他说,“他们也不只是孩子了!”
      你的心脏在胸膛里缓慢地、压抑地跳动着。
      这实在是个……混乱的夜晚。
      枪械、抢劫、孩子们。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会对布鲁斯造成多大的影响,你想你……你想你知道的。这些孩子,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用子弹夺取其他人的生命,只是为了得到钱?愤怒在燃烧——在布鲁斯韦恩的胸膛里燃烧。头顶的宴会已经接近了尾声,而阿尔弗雷德拿着绷带站在一旁。包扎和检查还没有结束,但布鲁斯站在电脑前,胸口缠绕着绷带,因愤怒而浑身紧绷。他垂下头去,喘息沉重,仿佛真的是一只被激怒的、愤怒至极的野兽。
      这幅样子……让你害怕。
      你觉得很害怕呀。
      沉默中,你张开翅膀,飞了上去。你落在布鲁斯的肩膀上,就贴着他的脖颈。愤怒的呼吸中,他的血管也在轻轻跳动。你贴在那里——能感受到滚烫的皮肤。你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蹭了蹭他的脖颈。但绷紧的肌肉依旧……没有丝毫放松。布鲁斯韦恩攥紧拳头,浑身紧绷,愤怒到几乎想要破坏。他没有回应你,没有抬起手来,摸一摸你的羽毛——过度的愤怒总是会让布鲁斯韦恩放弃表达。放弃平静。
      而阿福闭了闭眼睛。
      “来吧,小姐。”他说,站在那里,对你张开手,“来吧。您该睡觉了。”
      但你还不想睡觉。
      你知道自己睡不着。
      宴会,楼上的宴会,其实已经结束了。毕竟宴会的主人布鲁斯韦恩不知道又去了哪片温柔乡厮混,而中途接到电话吉姆戈登也已匆忙离开,哥谭银行被抢劫,不少人也收到了电话,陆陆续续,他们醉醺醺地离开。停在庄园门口的车辆离开了,被请来演奏的乐团也离开了,金色的灯光下没有人了。所有宴会的最终都只剩下寂静。只有金色的灯光还照耀着,在这样深的夜晚里,连灯光也显得寂寥。
      你回到了自己人类的身体里。可是,你还不想睡觉,你想在楼下……想在金色的灯光中坐一会。
      阿尔弗雷德便只是为你披上外套。他端来热茶,用那样柔和悲伤的目光看着你——然后他就静静地离开了,又回到寂静的蝙蝠洞里,看顾那位永远不懂照顾自己的主人去了。
      你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从窗户往外看,世界一片黑暗。有那么一瞬间,你非常……其实,不只是这一瞬间,你觉得你总是在想念他。但是,想念是很正常的吧?特别是在这种时刻。你想念小时候,能和他蜷缩在一起,把所有故事都告诉他的时候。你真的想念你的同胞兄弟,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于是你真的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总是能接通。韦恩家没有这么早入睡的传统。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你不得不垂下头去,呼吸也变得酸涩起来。迪克格雷森接通了电话,那边听上去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那些熟悉的、少年泰坦的朋友们的声音,只有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迪克笑了。隔得很远的,很轻的笑声。
      “我猜今晚是布鲁斯做饭。”他说,“不然我很难想象。到底是我的错觉,还是某个人听上去真的很难过?”
      有那么一刻,你想要笑。但你又没办法真的笑出来,于是,你只能低下头去——把枕套当成迪克格雷森。你扯了扯枕套上垂落的绑带,扯了一下、又一下。
      “谁做饭才不关你事。”你用力扯了扯枕套,“你只是个笨蛋南瓜……”
      迪克又笑了。
      低低的笑声。真奇怪,过去,他会这样笑吗?迪克柔声说,“好吧。好吧。那么……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明明有这么多事——
      明明有这么多烦恼。这么多故事。你想要告诉他,想要听听他的声音。但真的坐在那里,抱着抱枕的时候,你反而不得不停了一会,才能真的开口。你告诉他今晚发生了什么,没什么逻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颠三倒四。而迪克听着,只是听着,他低声说,“小孩和枪械?老天。布鲁斯会气疯的。”
      布鲁斯已经气疯了。
      你闷闷地嗯了一声。迪克沉默了一会,但再度开口的时候,听上去还是很轻松。他反而笑了,提起另一件事,“还记得我们上次遇到这种情况是遇上谁吗?双面人,那个有选择困难症的家伙。”你记得——哈维丹特,总是靠抛硬币来决定是做好事还是坏事。他有半张脸很吓人。迪克说,“记得吗?他也很让人不愉快……非得抛那个硬币不可吗?”
      “双面人很讨厌。”你吸了吸鼻子,“……所有人都很讨厌,包括布鲁斯。”
      “Well……”迪克的声音里有些刻意的惊诧,你都能想象他睁大眼睛的样子了。迪克说,“也包括我吗?”
      当然包括你。因为你是个讨人厌的哥哥。但你张了张嘴,居然没能说出口。你能做的只有把抱枕上的系带拽紧,再拽紧。
      ……迪克在家的时候,你有时候嫌他烦。总是把头靠在你肩膀上,总是伸手来摸你的翅膀,总是要你看着他、关注他。有时候真的很烦。你想这很正常,兄弟姐妹之间,才不会永远相亲相爱。所以,你觉得迪克大概有时候——也会嫌你烦。是吧?不然,为什么一到青春期,他就再也不拥抱你了呢?那些体温、肢体接触、夜晚敲击窗户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你确实有时候觉得迪克讨人厌,可是,可是迪克离开家之后……你又很想念他……你从没有和他——你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和这个人分开过这么久。你就是想念他呀。
      “我很想你。”漫长的沉默后,你听到自己说。迟来的恐惧闷闷地压在你的胸口,你小声说,“我就是……很想你。”
      迪克格雷森突然沉默了。
      你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你实在不怎么想收回这句话。迪克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这样的表达情绪,他或许会觉得很幼稚,对不对?但你就是想说。你就是想说出来。漫长的沉默后,你听到迪克的声音,他的呼吸都似乎放轻了,迪克回答你,“……我也是。”
      “嘿,你知道的。对不对?”迪克说。在他的话语里,似乎藏着某些东西,隐隐被压抑着。他轻声说,“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你知道这件事,对吧?”
      这句话有些奇怪。你也不知道它哪里奇怪,或许是因为迪克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他深呼吸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你察觉到了某些奇怪的,一闪而逝的东西。你抓着手机,“我知道呀。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我只是……”迪克似乎耸了耸肩,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而你抓着枕套系带的手停了下来。
      有那么一秒、两秒的沉默,在这两秒里,你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对劲!就是……不对劲。如果你和某个人十几年来都亲密无间,熟悉他像是熟悉自己的布娃娃,那么这件事就是很明显的。你立刻找回了你原来的声音,你说,“迪克格雷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迪克沉默了两秒。
      “你真的有!”你恶狠狠地砸了一把枕头。突然之间,所有的力气和手段都回到你的身体里。想想看,想想看。上一次迪克格雷森有事情没跟你商量——然后他就跟布鲁斯大吵一架,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他跑到纽约读大学去了!心底的不安激烈地翻涌起来。你说,“你又要偷偷干什么呀……快说!”
      “老天。”迪克说。你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大概在电话那边擦了一把脸。这简直像在求饶,迪克立刻发誓,“老天,我发誓没有!我当然没有什么事瞒着你!我也没要做什么,真的。我只是……好吧,我只是想到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你听到哥哥小心翼翼的声音。他说,“但你要保证不跟我生气。”
      你才不管他说什么。你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又砸了一下枕头。你说,“你还不说,我现在就要生气了!”
      在发脾气这件事上,迪克永远赶不上你。你总是……好吧,你有一点特权,对吧?于是电话那头,迪克再次捂住了脸,他几乎是立刻就举手投降了。你听到他的声音,“好吧,好吧。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对不对?妹妹,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我接下来说的这些并不是……并不代表任何事,好吗?绝对不代表什么抛弃,也不代表我会不回家。好吗?”
      你内心的不安完全没有任何缓解。
      有那么一刻,听到迪克的声音,你反而感觉到心底的那些情绪更加激烈地涌动起来。你咬住下唇,沉默不语。你想你的不安情绪,似乎也感染到了电话对面的迪克格雷森——他可能原本就紧张。而迪克也就这样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最近在考虑一件事……关于我的代号。我想……”
      “我想或许,”迪克轻声说,“我该换一个新的代号。”
      “这不代表任何事!”迪克立刻补充,“这并不是说我……要抛弃作为罗宾的一切。不是这样。我只是想……我已经离开了哥谭,而罗宾属于哥谭——罗宾也依旧和蝙蝠侠联系得太深。但我现在在纽约。如果,我想要开启新的事业,那么就得摆脱掉过去的束缚。我不希望人们看到我,总是想到我是布鲁斯的跟班……蝙蝠侠的助手。我需要一个新代号,我应该想个新代号——和过去不一样的代号。”
      这样他就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真正长大。
      这样他就能展翅高飞,飞得更高——更远——远离你,远离布鲁斯……现在,也要远离这个……母亲曾经给他的,陪伴了他这么久的义警代号。
      这还不能代表一些事吗?
      ……你眨了眨眼睛。
      “哦。”你听到自己说。
      迪克沉默下去。
      这一次沉默,比任何时候沉默得都要更久。电话里传来些许的杂音,也像是被压抑着,隐隐约约是一场飓风的雏形。你抓着手机,没有说话,但你可以听到迪克格雷森的呼吸声。迪克似乎忍耐了一会,但最后,忍耐的结果只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他虚弱地开口了。
      “拜托。”迪克可怜兮兮地、小声地说,“拜托,妹妹。你刚刚说你不会生气的。”
      “我没有生气呀。”你说,你一字一句说,“我才没有生气!我只是讨厌你!”
      人类果然还是一种靠情绪驱动的生物。如果在同一种情绪里呆太久了——就会像你这样。身边这么多的烦恼,乱七八糟的故事,让你一直沉浸在漂浮的情绪中。现在,那个夜晚,你终于不只是单纯地烦恼了。你开始觉得全世界都很讨厌!你的烦恼——才不是你的问题。你遇到的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全世界都很讨厌,而最讨人厌的,就是迪克格雷森!
      你觉得你快要气哭了。但是,你当然不会哭。
      “……迪克格雷森。”在挂断电话前,你恶狠狠地说,“你是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哥哥!”
      全部毁灭吧。
      ——你现在要讨厌他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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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Birdie and A Kind of Flame(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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