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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
张一秋去年放弃考研,回乡照顾重病的爷爷。
阿邻奶奶说,家里就她一个老太婆。
那张一秋的父母呢?
正常人家,哪怕父母工作再忙,也不会耽误张一秋这么优秀的孩子。
傅星眠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但他没有继续猜测下去,毕竟人家的事情,他不好瞎想。
只是张一秋那样温柔的人......他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人世间琐碎繁杂,温柔并非受上天厚待而来,而是在酸甜苦辣中,从骨血里顽强长出来的。
傅星眠一连吃了七八个小笼包,又喝了一大杯豆浆。他最近胃口不怎好,早餐一下子吃饱,真有些难受。
“再吃点,你吃太少了。”阿邻奶奶剥了个鸡蛋,放进傅星眠碗里,“多吃点才有劲儿,你太瘦了,风一吹就要跑。”
“奶奶。”傅星眠有点无奈,“我真吃饱了。”
他看碗里白嫩嫩的鸡蛋,忍不住又犯起客套毛病:“我来斜阳坞,多亏您和草木照顾,你们留我住,还给我做好吃的,我真是......”
“哎你好烦!”阿邻奶奶丁点不客气,抬手就往傅星眠胳膊抽一巴掌,不过不疼就是了。
阿邻奶奶不乐意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啊,突然又讲这种话。”
“我跟你说,你总这样,我生气的。”阿邻奶奶瞅傅星眠,“大树小时候,那经常在我家吃,虽然这几十年,他不在这里,我们交往少些,但他就是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他都会给我打电话的。他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孙子。”
“我爸......”傅星眠轻声说,“很关心您。”
“那当然了。去年我家老头子生病,他来探望不说,还张罗着要请国外的专家。”阿邻奶奶说,“可惜最后没用上。”
阿邻奶奶:“这些事儿你妈都知道,你过来,她没跟你说?”
一提起这个,傅星眠讲不出话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他和父亲对立,搬出去自己住,家都很少回,毕竟一回去就对炮捻子,要吵架的。他对父母了解太少了。
怪不得,他分明身体状况不好,母亲还愿意让他独自来斜阳坞。原来是因为斜阳坞有熟悉的人,母亲放心。
“那我来斜阳坞这事,我妈提前跟您说过?”傅星眠问阿邻奶奶。
“没有。”阿邻奶奶摇头,“她连你爸去了,都没告诉我。”
阿邻奶奶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她嘴角的皱纹揪在一起,显得那嘴巴更小,从这么小的嘴里,说出的话似乎也更小心:“阿缘一定是怕我伤心。不敢先让我知道,要把你这个孙子送来了,再让我知道。”
阿缘就是傅星眠的母亲,叫做姜缘。
傅星眠心头一阵热流涌动。
难怪如此亲切。不仅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质朴以外,是人情常在,从未消磨在时间里。
父亲虽然在城市,但仍挂碍村子;村里的阿邻奶奶虽不见父亲,但也想着他。
傅星眠突然就想,父亲书中说害怕回到故乡,几乎没有回来过,到底是不是真的。分明那般挂念呢。
于是傅星眠便问:“我爸真的几乎没回过斜阳坞?”
“是啊。”阿邻奶奶说,“没回几次。”
傅星眠不能理解:“这......有点奇怪。”
“不奇怪的。”阿邻奶奶笑笑,“孩子长大了,去往大城市,有了自己的生活,回来做什么?不回来是对的。”
阿邻奶奶:“再说,父母不在了,家不算家,自然要怕斜阳坞。这算他的伤心地,不敢回来的。”
阿邻奶奶看着傅星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父母是我们和死神的屏障。父母在,不琢磨生死,琢磨了也想不透。但父母没了,家没了,那不一样,人就会怂,会怕死,怕别人变老,怕故乡变化,怕自己的天命。”
傅星眠怔愣住,他或许想不明白父亲,但他似乎更懂了点自己——父亲走后他这样心慌,除了愧疚,伤心,大概还有恐惧——怕“死”这东西了。
怂了。
父亲怕“死”,不敢回老家。他怕“死”,要回父亲老家。
一塌糊涂的。
不过既然提起这茬儿......
傅星眠捡回了昨晚的问题:“奶奶,你昨晚说,我爸还给您看我照片,他那时候......怎么说的啊?”
不难想象那场面。父亲去探望儿时的叔叔婶婶,在病房中闲话家常,拿出自己儿子的照片,这时候总要和长辈说点介绍。
阿邻奶奶回答说:“他就乐呵呵地拿出你照片,主动给我们看,说这是他家星星,一眨眼都三十了,是个好孩子。”
傅星眠瞪大眼睛。
是个好孩子。父亲这样说的?还......对外叫他星星呢?
阿邻奶奶看了傅星眠一眼,忽然说:“好了,别想七七八八,赶紧把鸡蛋吃掉,年纪轻轻,想什么都没吃饭重要。”
傅星眠回过神,安静地垂下眼,看碗里鸡蛋发愁:“奶奶,我真吃不下去了。”
“那你就拿出去给草木吃。”阿邻奶奶说,“草木一顿能吃八个蛋,饱嗝儿都不打。”
傅星眠:“......”
傅星眠乐了。
“那草木人呢?”傅星眠问。
“搁院儿里呢。”阿邻奶奶抬手指过去,“一大早就在院里,给我打鞋柜。”
“......打鞋柜?”傅星眠非常惊讶,“是我理解的‘打鞋柜’吗?他还会做木匠活儿?”
“这算什么木匠活儿呀。”阿邻奶奶不在意说,“弄几块木头板子,随手敲吧敲吧就有了,他十来岁就会弄的。”
阿邻奶奶:“我那鞋柜懈怠,早说想换一个,草木昨天就是去镇上小冷店里拉木料,正巧遇到了你。”
傅星眠点一点头。
他站起来,先去把自个儿的碗筷杯子洗了,阿邻奶奶没有拦他,反倒递给他一条绿色碎花围裙,并说:“这是草木的,大号,你能用。”
傅星眠:“......”
他仔细看围裙——
奶白色底儿,满当当绿色碎花,还有白布做的飞飞花边。
这张草木用的啊。
傅星眠没用这围裙,但洗碗全程都想象张一秋穿这个,想到后来,觉得真挺配。
洗好碗筷,傅星眠另找一只小碗装那颗鸡蛋,觉得凉了,还专门用热水烫了下,然后拿出院子。
老木头门实惠,隔音效果不赖,傅星眠在屋里没听到多少响儿,但一推开门,就清楚听见敲钉子声。
一下一下,声音不算很大,挺脆生,听得出敲得很稳,很干练。
“草......”傅星眠顿了顿,“张一秋。”
张一秋弯腰背对傅星眠,他还穿昨天那件灰色农民工外套,但裤子换了条黑色牛仔裤,显得腿更长更直。
听见傅星眠出来喊他,张一秋后背僵了下,然后直起腰,转过头来。
一打眼瞧到戴眼镜的傅星眠,张一秋似乎晃了下神。
他快速抿嘴唇:“星、星眠哥。”
他喉结上下攒动,耳垂隐隐开始发烫,视线很快移开,没有目的地乱飘:“你醒了啊。”
“嗯。”傅星眠看着张一秋,当然看得出不自在,就问,“你怎么了?”
“......没。”张一秋吭一声。
“奶奶剥的鸡蛋,我吃不下了,奶奶让我给你拿来。”傅星眠说。
傅星眠还在观察张一秋,觉得张一秋这会儿有点意思。
比如,张一秋后退了一小步,还紧了下手里的锤子:“那什么,我手不干净。”
张一秋皱起眉头,瓮声瓮气地说:“你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吃。”
傅星眠得出结论——张一秋在紧张。
为什么?这么个热情憨憨,阳光灿烂的,会紧张?
几乎顺理成章,傅星眠想到了那拉开的半面窗帘,还有昨晚童话一般的半个梦。
“可我刚给你烫过,还热着。”傅星眠看了张一秋一眼,转身回屋子,“我去给你拿双筷子吧。”
傅星眠拿来筷子,还拿来一包湿巾,一起递给张一秋。
张一秋放下锤子,过来接上湿巾擦手,然后拎起筷子,给鸡蛋捅穿,一颗蛋整个塞进嘴里。
张一秋鼓腮帮,垂下眼皮,看了眼傅星眠手腕上的检测手环。
傅星眠心头一动,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他又看张一秋一眼,叹了口气:“你慢点,别噎着。”
张一秋没嚼几下,囫囵着就把鸡蛋吞了,真有点噎,剌嗓子。
傅星眠把手背到身后,这动作表示,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信息素紊乱。又或许是,他不愿意被人询问信息素紊乱的原因——信息素紊乱,多半是情绪原因,心理原因。左右都是隐私。
张一秋犹豫着说话:“星眠哥,昨晚的事,你有记忆吗?”
“我......”傅星眠不是迟钝的人,心里已经多少有数,“我昨晚睡得死,真不知道。”
傅星眠问:“昨晚到底怎么了?”
“就......”耳垂的红爬到脖子,张一秋清了下嗓,“就你信息素......然后我......”
“汪汪汪!汪汪汪汪!——”
狗叫不长眼,相当不踩点儿。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狗吠!吓人一激灵!
“牡丹!”张一秋听出这是牡丹在叫,立马扭过头,同时往院门去。
他刚往院门走去两步,院门口又突然蹿进一个小孩儿。
八九岁的小男孩,猴儿一样灵巧,连跑带颠,一蹦一高儿。而牡丹就跟在这男孩屁股后头,凶巴巴咧大嘴,边追边咬,穷追不舍。
小男孩一眼见张一秋,忙扯高调大嚎,那动静跟要宰他似的:“草木哥草木哥草木哥!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汪汪!汪汪汪汪!——”
牡丹也不甘示弱。
“啊啊啊啊啊!”
“汪汪汪汪汪!”
“啊啊啊!”
“汪汪!”
傅星眠:“......”
眨眼之间,好一个鸡飞狗跳。不,孩儿飞狗跳。
张一秋反应很快,像是见惯了这场面,他几步跑到小男孩儿跟前,稳准狠一捞,将孩子拦腰搂起来,熟练地像夹起一只大皮包。
“牡丹!住口!”张一秋另只手指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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