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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
“老板,来拍张照。”
南遇相馆的摄影师钟年从柜台前抬起头,透过鼻梁半滑的眼镜看了一眼那个漫不经心站在门口、眼神四处乱瞟的男生。
离S中晚修结束还有十五分钟,那学生已经脱下了校服外套,搭在手上,懒散地用食指勾着自己那快垂到地上的书包,一身的吊儿郎当。
他方才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在使唤“老板来包烟”、“伙计上瓶酒”, “服务员怎么还没上菜?”的大爷,大手一挥,满口的不走心。
钟年微微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前几年没生意,这间开在校门边上的小店兼做起了图文快印,学生们经常放学后过来打印试卷题和练习册答案,时间久了,他们只管它叫打印店,正经来拍照的人很少。
“哦,拍照哦?你要拍什么照?”
那人的目光还在店内游走,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钟年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后扫了一眼,有点摸不着头绪,只好又问一遍。
“什么?”
这回,那学生皱着眉头,把脸转过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照片,什么尺寸的?证件照啊?”
“哦,是吧。”他随便点点头,径直往摄影棚所在的小房间走去。
钟年赶紧打住,道:“哎哎,等会儿,你过来。”
男孩子不情愿地停下,眼睛还盯着里间看,不耐烦道:“干什么?”
钟年有点无奈,八成又遇上哪个看走眼的刺儿头。
“尺寸和底色,你得说一下。”
这问题却问得对方一愣,顿了半天,好像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处想,不胜烦躁撩了撩头发,蹦出俩字:“随便。”
说罢,又沉吟一阵,道:“就那种,小的,白的。”
钟年哭笑不得,打量了这人几眼,道:“你要用来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男生皱着眉头,嫌他啰嗦,没好气道,“就拍照啊。”
“……”
磨叽一阵,好歹定下了一寸白底照的标准,眼看距离那群崽子们放学没剩几分钟,钟年也懒得多管,催着那人就进屋去。
里间置了一处不大的摄影棚,服装设备等杂物堆了半屋,那学生绕过灯箱,一屁股坐到幕布前的圆凳上,却不好好坐,来回转了几个半圈,随口道:“你们家就你一个人啊?”
“嗯,你坐好了,别动。”
那人充耳不闻,依然散漫地转着身子。
“有个男的,在不在?”
“……什么?”
钟年把视线从取景框中移开,他的血压已经高了。
没想到对方一下子站起来,手里仔仔细细比划着个头,“这么高,头发……这样的。”
他说着把自己短碎的额前发强行捋下来,做了个失败的模仿,“这里,唔,这儿,有点紫。”
“……”
怎么全世界都在找自己那个神出鬼没的侄子?
磨尽了钟年最后一点耐性,他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你到底拍不拍了?”
男孩子见他没有否定,不自觉支吾了一下,有点紧张似的揉了揉衣角,抿了抿嘴巴,道:“他,呃,他在不在?”
“…………”
拍一张最普通不过的白底一寸照,要收冷弘泽15块钱。他一会儿觉得这钱花得值,一会儿觉得自己脑子被驴踢了。
这张照片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他在心底痛骂着自己的愚蠢,一边心绪不宁地看向镜头,再一次快门按下的光闪带来迷魂的圈套,拍出的表情严肃中透着游丝般的狰狞,像一张陌生人的脸,他不知道原来把这样的样貌留在那一刹那会是一件憾事。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寻人之旅出师未捷,冷弘泽两手空空出了店门,农历十五的月亮极其耀眼,银白的晕染着云层间黯蓝的纹痕,犹如吞了半截的烟。他没走几步听见老板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喂小子,你包不要了?
这是一次无法释明的试探。冷弘泽跟着下了晚修的人群,转过两条街,忽然就迷失了方向感,鞋尖来回绕圈,踩着土砖的纹路,眼睛烦躁地盯着身边来往的笑脸。许多学生被城市广场上嘈杂的闹声吸引了注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聚在喷泉旁的圆台上,争先踮脚去看里面的表演。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捏得皱皱巴巴的收据,把嘴里嚼得没味的口香糖吐出来,又揉成一团塞了回去。
你就是个大傻比!
冷弘泽对月亮说。
*
两天以后,几乎同样的时间,正在电脑前修图的钟年忽然有种预感,在抬头的刹那,目光恰好跟门外的逃学少年撞个满怀。
……分秒不差。
冷弘泽在门口停了半晌,推门进来时还腾出手抓抓头发,冲钟年点头,说道:“取照片啊,老板。”
安静的里间在此刻突然爆发出响亮的音乐,店内二人登时感受到地板传来的两声震颤。冷弘泽惊得小跳半步,钟年则摘下眼镜,按着偏头痛的太阳穴,忍着气说:“收据。”
“什么?”男孩子侧过耳朵大喊。
“收据!”对方的嗓音抬高了八度。
“哦!”冷弘泽听罢,挠了挠头,方才抓好的头发又乱了,“我……扔了,不好意思啊。”
“你什么?”钟年皱着眉头,旋即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叫什么?”
“我叫冷……”那人说到一半,似乎觉得有必要好好聊一聊,便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柜台上,鞋尖磕着节奏,几乎贴着钟年耳朵喊,“冷——弘——泽!”
他一下就喜欢上了这种在暴乱中歇斯底里至失声的错觉,听着耳膜内铺天盖地的嗡鸣,觉得新鲜得很,钟年忍无可忍,抛下一句“你等会儿”,怒气冲冲过去拍里屋的小门,那门内像是在开天辟地,誓要舞出个上下五千年来。
“吵死了!去外面跳,听见没有!”钟年咣咣砸门的动静比自己的呵斥来得更大,气不打一处,“客人都跑了!”
冷弘泽噗嗤笑出来,赶紧敲台面道:“我可没跑啊!”
那话刚脱口,乐声戛然而止,掐断得猝不及防,骤然冷却的安静带着令人不满的重量,指指点点落在冷弘泽身上,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喷嚏堵在鼻腔里,眼见那房门打开,冷冰冰走出来个人,手里握着个小音箱,还留着嘶啦的余音,趿着拖鞋,上身一件单薄短袖,下身五分长短裤遮不住小腿,劲瘦,黝黑,腿毛旺盛。
冷弘泽不知道是哪一点把自己的目光裁成了两截,磕磕绊绊,蜻蜓点水,沾了一下那人的腿,向上爬了半路,挨到下巴的时候猛然一收,胡乱塞到了别处。
他的心里一下子装不住话了,听力也出了毛病,总想起那人用这副冰冷的嘴脸对自己说,喂,我跟你说话,听不见吗?
他喜欢暴乱中的失序,但是不喜欢在暴乱中丢命。
这人不再穿着当时那一身活色生香的黄绿搭配,但不变的依然是漫延于眉眼之间,那种玩物丧志的清冷和索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想要招惹这样的对手。他抑制不住这种隔靴搔痒的欲望。
这个硬邦邦的人浑身都是不修边幅的性感,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冷弘泽一边不齿一边可笑,谁让他染那头发的,嘁,什么玩意儿。
但眼睛不诚实地暴露了自己的着迷,杵在柜台前的视线躲闪而热切。
看着眼前二人一个目瞪口呆,一个不胜其烦,钟年作为屋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内心很崩溃。这傻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注意力缺陷,总这么盯着人家看可不好!
这么想着,自己的侄子忽然抬起金贵的眼皮,分别瞪了钟年和冷弘泽一个冷眼,拿音箱的手换了一边,把遮过眼的刘海捋上去,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
一字千金,生人勿近。
钟年头痛地擦着眼镜片,对那人道:“你……那什么,出去玩吧,走了走了。”
那人抬头瞟了他一眼,又漠然地挤出一个“哦”。
“慢点走啊,别绊着那些器材。”
他拿这小子一点办法没有,无事时游手好闲,闷成一潭死水,摊上感兴趣的活儿,就非要惊天动地。
方衍刚决定不念书的那几年,其实是过得很没意思的。他嗓子不舒服,闷闷咳了几声,摸了摸裤兜,似乎想起什么没拿,然而余光发现钟年的盯视,欲言又止,最后沉着气,说,走了。
钟年一眼看出这臭小子又想抽烟,跟他不成器的爹学的坏毛病唯独这一个打死改不了。
有客人在,他忍住了发火的冲动,没想到客人按捺不住,冲着刚拉开半条门缝的那人就是一嗓子:“喂!”
钟年愣了一下,想起来东西还没给人家,赶紧手起刀落去裁剪照片。
但冷弘泽的眼睛死死盯着方衍,像专门要去找他的麻烦。后者微微一僵,回过头去,神情淡漠,夹带着某种半生不熟的厌恶,看了一眼那张生面孔,不说话,继续往门外走。
冷弘泽被那眼神噎得欲说还休,怔了数秒才迈腿追出去,喃喃道,喂,别走呀!
他的手抓着那微热的门把,玻璃门上留着不知谁的半枚指印。
少年特别生气。他气自己的15块钱打了水漂。
这就走了——知不知道你有多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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