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

　　真不敢相信，我就这样失去了她。
　　被赶走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神庙里游荡。神庙内有着大大小小的房间，错综复杂的走廊，高高低低的楼梯。我找了一个圆形的旋转楼梯来爬，一层一层又一层，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是一直往上爬，直到楼梯的尽头。
　　推开楼梯顶端的门，我发觉来到神庙的最高处。
　　这里风很大，月亮又大又圆地挂在侧方，那么近，好像抬抬脚就可以跨进去了。我坐在栏杆上，望着远方的大海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轻轻道：“没关系，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你了。我要你！”
　　是陵迦，我闭了闭眼睛。
　　他走过来，声音温柔如梦：“章九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我把她杀掉就是。所有不喜欢你的人，我都帮你把他们杀光光！”
　　“放她走吧。”我回头，看着他。
　　“噢？”他抬高眉毛，手臂一撑，坐到我身边。
　　“我希望时间慢慢过去，她会理解我其实跟她一样无奈。即使不，也没什么关系，她终归是我的大娘。”天晓得当我看着他，心里是多么愤怒，可是愤怒一旦到了极点，人竟然会变得很平静。
　　“但是只要她活着，你永远都会觉得对不起她，这种感觉不是很糟糕吗？”
　　“是的，在她面前，我永远会感到抱歉。可是你怎么也敢来说这样的话？在你面前，我敢说我是无罪的。你和绯姬才是该为此负责的人！下毒的人，和杀人的人，你们应该受到惩罚！”我慢慢激动起来，好像方才感觉是死的，现在才真正活过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杀人好像是为了救你！”他开始笑。
　　“那又怎样？”
　　“等一下！”他抚着眉心，理了头绪出来，“你是说，你不能接受我杀章十来救你，但是你却能接受用章十做成的毒药？”
　　“你没有权力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来救其它人。但所有人的生命都很宝贵，我的也是。是的，我不会浪费那颗丸药，即使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他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个人还真是古怪，不过跟你说话一点都不无聊！”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月光在他乌墨般的眼睛里如同有生命般闪烁。如果从这里能看进他的灵魂去，那么我希望我的目光是一支永不回头的箭，尖叫着扎入他灵魂的最深处。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在你杀掉我之前，我会尽我所能为章大娘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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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话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我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是刺杀还是毒杀，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样做，我其实变成了另外一个陵迦和绯姬。我不得不放弃这想法。
　　后来我终于想到该怎么做，为此，我不得不耐心等待。
　　陵迦最终放走了章大娘，他说省得他兄长不放心，往这边派探子，叫章九回去报个信，最起码我还活着。
　　而我在所谓的陵王宫内，并没有被当作客人来对待。我必须跟曼莲她们一起干活。陵迦说我来之后说的话太多，应该多动点手平衡一下。
　　我跟她们一起削土豆，削了一筐又一筐。我从不知道神庙内有多少人，要消耗掉多少土豆。这工作是那么枯燥重复，土豆无穷无尽地运来，无穷无尽地运走。我们就象木偶人，整天只做削削削这一个动作。一天下来，手指和脖子还连着身体真是个奇迹！
　　不要说我，有时候连曼莲都吃不消，得了空就偷懒。只有妙莲，从来不抱怨，总是安静地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干着活，不出声。
　　我看着她的侧脸，多么宁静妙丽的一张脸，嘴角仿佛永远挂着一丝悲天悯人的笑意，象极了神庙内一幅壁画上的散花女神。我由衷地喜欢她。
　　曼莲又停手了，从腰间的香袋里抽出一根骨笛，游到厨房的竖窗边，竖着拿在手里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我不太懂得音乐，但觉得很悦耳，隐隐有喜悦的调子。
　　“曼莲姐姐吹得很好呢。”我问妙莲，也许是熟了，妙莲比较肯跟我说话了。
　　“是从原先庙里的人哪儿学的。”妙莲回答。
　　“哦，那人肯教，倒是个好人呢。”
　　“她是偷学的。”妙莲悄悄说，“从前我们还没修成形的时候，就时常趴在梁上看人类做事。曼莲很聪明，祭司们在做什么，她总是很快就学会了。有一天调来一个很年轻的神官，吹得一手好笛子，曼莲每天都去听。后来她不知从哪里也弄了根笛子来，一天吹得比一天好。”
　　“后来呢？”曼莲她们在这里生活了有多久了啊？那从前的时光听起来也很有意思呢。
　　“因为这个岛没人气，许多僧侣呆不住纷纷跑掉了。人越来越少，只有那个会吹笛子的神官最坚定，始终都不肯走。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他一定非常寂寞，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妙莲点点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白皙的脸微微有点红。
　　“再后来呢？”我可没在神庙内见到有人类的存在。
　　“再后来，海王就来啦！”
　　我心里一冷，她说的是陵迦。“他把他杀掉啦？”
　　妙莲奇怪地看着我，摇头：“没有呢。主人刚开始出现的时候，神官很惊奇。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象主人这个样子的。主人告诉他他是海之王，是海神，又展现了几个神迹给他看。他就死心塌地地侍奉着他。”
　　“这头猪！”我忍不住要骂他。
　　妙莲吓了一跳，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口出粗言。我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对不起，我想到昨天的晚饭了，你继续说。”
　　“过了好久，主人又跟他说他不是神，是妖怪。他说身为一个神官，竟然把妖怪当作神来供奉，可见天下信教的人有多么愚蠢。那神官不信。于是主人就露出真身，又把我们都招了去。他才不得不信了。”
　　我听得胆颤，从妙莲平静如水的叙述里头多少可以窥见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
　　“主人又说只要他肯改变信仰，认他做他的神，他就不杀他。可是那神官坚定得很，始终都不肯。无论主人怎么折磨他，他都只是说，他愿意为他的神奉献一切，哪怕是生命。”
　　他愿意为他的神奉献一切，哪怕是生命？这句话好像敲破了我心里的一点东西，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也这样说过，这样深信不疑？
　　妙莲估不到我在想什么，继续说：“主人笑他，如果他侍奉的神存在的话，为什么不出来解救他。可是他却回答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灾难都是神给他的考验。他是修来世的人，今生有多苦，那都是前世不修。”说到这里，妙莲有点疑惑，“沫小姐，真的是有前世今生吗？”
　　我心神不属：“和尚胡扯罢了。”
　　她低头浅浅一笑：“我挺想知道我的来世是什么呢！”
　　“那神官呢，后来陵迦怎么对待他的？”
　　“后来，主人把他带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只记得主人回来的时候很高兴，说和尚虽然古怪，到底敌不过他的手段。”
　　啊！我忽然明白：凡是落到陵迦手里的东西，越是挣扎得鲜活，他越是不会轻易放手。如果我不愿跟那位可怜的神官一样下场，须得好好考虑我应对的态度。
　　多无奈，一个人的心思就这样渐渐变得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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