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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星溶在师父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但是越是如此,越容易出错。她怯怯地望着苍河,苍河翻身坐起,望着她,唇角不自觉扬起清浅弧度。
“为师何曾怪你,这般紧张作甚。”他挪近身子,衣料相擦发出细微声响。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望着他又红了脸颊,连耳根都染上绯色。
“只是想让你替为师取件外衫。”他再开口时语气温软得能化开春水,眼底漾着化不开的缱绻。
她凝望着这般情态的他,心头悸动难抑,却还是垂首起身,取来挂在屏风上的墨色外衫。
将衣衫轻放在榻沿,她匆匆丢下一句“弟子该去早课了”,便逃也似的离去。
门外清冽的空气令她神思稍醒,可心底却漫上无边怅惘。
她察觉到自己动了妄念。
那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拥有的悸动,渴望被他珍视怜爱的痴念。
可他是师尊,是云端仙人,身份尊贵无比。而她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凡尘孤女。
深重的自卑如潮水涌来,她开始思索该如何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愫。
若只是她一厢情愿,只怕会给他平添烦扰。
更何况方才从师父院中出来,已有几个弟子在远处指指点点。
她垂首快步走向练功场,长云见她从师父院落方向走来,惊得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是从师父房里出来的?”
星溶稳了稳心绪,勉强扯出笑意:“昨夜忘了打扫庭院,今晨特去补上。”
长云仍是半信半疑的模样。
星溶不愿多言,抽出长剑便开始演练剑招。
整个晨练她都心事重重,眉间笼着淡淡愁绪。
长云几次逗趣她都无动于衷,目光总是不经意飘向师父院落的方向。
早课毕,星溶与长云几人来到膳堂。方才落座,便听见邻桌议论声。
“大家都瞧见了,那女弟子确是从苍河仙君房中出来的。我早说过青烟道长破例留她定有缘由。”
“听说仙规考核时她连试卷都未答完,还泼了墨汁,后来被仙君单独留下。”
“照这般说,她留在仙门宫靠的不是真本事?莫非是……”
“这等事早有先例。多年前不就有个女弟子混进来,与两位师长纠缠不清?后来查出竟是狐妖,专为寻仙人双修而来。自那之后仙门宫再未收过女弟子。我看这位也……”
“红颜祸水啊……”
星溶听得真切,指节捏得发白,蓦然起身。那几个弟子见她神色,慌忙端着食盘溜走。
长云忙拉她坐下:“师妹何必与那些混账计较?仙门宫常年不见女子,这些人吃饱了撑的,就爱嚼舌根。下次我见着定要教训他们。”
这番体贴话语让她心头稍暖。
她强压下胸中郁气,浅笑道:“无妨,清者自清。”
又低声自语:“他是师父,师父关怀弟子,弟子敬重师父,并无越矩。”
这话不知是说与长云,还是说与自己听。
二人匆匆用过早饭便到院中练功。
日头渐烈,长云拉她在树荫下小憩,递来一颗用彩纸包裹的糖。
“这是何处得来的?我在石门镇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糖纸。”星溶好奇端详。
长云咧嘴一笑:“从外地带的,石门镇没有。你尝尝,甜得很。”
她剥开糖纸将糖块含入口中,果然清甜怡人,还带着橘子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师兄再给我一颗。”她伸手讨要。
长云摇头:“今日只能一颗,多吃无益。”
“这般香甜怎会有害?”
“总之要适量。该练功了。”
他持剑跃入场中,星溶也起身执剑,目光却不自觉飘向苍河的院落。
恰见那道墨色身影缓步而来。
今日他依旧身着墨色锦袍,华贵的衣料在日光下流转着暗芒。他气色好了许多,面上不似往日冷峻,尤其在看到她时,目光便再未移开。
星溶提剑走到长云身侧,起手演练剑招。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姿态翩若惊鸿。
长云与阿鲁见到苍河,忙停下行礼:“拜见师父。”
苍河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目光却始终凝在星溶身上。
星溶也停下行礼,待他走近想说什么,她却后退半步,转身继续练剑。
他怔在原地,一时无措。
若在往日,此刻她该欢欣地唤声师父,关切询问他的伤势。如今这般疏离,让他摸不着头脑。
整个上午,星溶只专注练功,未曾看他一眼。
几次苍河借指点剑招靠近,她都淡淡应着,明显在回避接触。
午时训练结束,苍河唤住她:“星溶,稍后来替为师上药。”
她垂首未应。
他在房中左等右等,却等来了长云。
长云笑嘻嘻行礼:“师父,往后上药的差事交给弟子便好。弟子虽不通医理,上药还是做得来的。”
“星溶呢?”他直截问道。
“师妹回去午歇了。”长云答得坦然。
苍河沉默片刻,面色沉了下来:“你回去罢,伤势已无碍,不必再上药了。”
长云摸不着头脑,只得悻悻告退。
下午练功时,星溶依旧恭敬疏离,刻意保持着距离。
苍河心中郁结,未等训练结束便先行离去。
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
他寻来玄灵商议,玄灵沉吟道:“许是你太过急切?或是做了什么令她不适的事?”
苍河蹙眉:“今晨她主动来上药,气氛甚好。我怕唐突还特意收敛着。不知为何她离去后再见,态度就变了。”
玄灵分析:“她既主动关心,说明心里是有你的。态度骤变定是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未必在你身上。”
苍河:“那在何处?”
玄灵:“且再观察些时日。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就像长姗,时而哭时而笑,没准过两日便好了。”
可苍河难以忍受这般煎熬。突然被冷落的不甘与焦灼搅得他心烦意乱。
入夜后,苍河来到星溶门前,叩门数次都无人应答。
无奈之下只得施术入门。
见她蜷在榻上,他闪身至床畔。她惊坐而起,见到是他,慌忙向后缩去。
“师父……您怎么进来了?弟子要歇息了。”她试图赶人。
苍河拂衣坐下,眉间微蹙:“为何整日避着我?连门都不开?”
星溶垂首不敢看他:“弟子不曾躲避,只是正要更衣,不便开门。”
“你明白我的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更藏着难掩的急切。
“师父是怪弟子未去上药么?晨起刚上过药,再上恐不妥。长云师兄也能代劳。今日午时实在困倦,故而未去。”她心虚地解释。
苍河:“这伤是为你受的。”
那股悸动又袭上心头,她慌忙低头:“弟子知道,定会报答师父。”
苍河:“如何报答?”
“……”她语塞。
苍河:“往后不会有人再乱嚼舌根,我已惩戒了那几人。你不必再躲。”
原来他从长云处得知早膳时的风波,猜想她定是为此疏远他。
可她道:“弟子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想来师父也不在乎。你我本是清清白白的师徒,星溶始终敬重师父。只求顺利升仙,不给师父和仙门宫添麻烦便是。”
这番话将界限划得分明。
他原以为曙光初现,不料她竟怯怯退缩。
正待再表明心迹,却听她又道:“师父请回罢,弟子要歇息了。若被人瞧见,又该说闲话了。”
“你不是说不在意?为何赶我走。”他蹙紧眉头。
“我……”其实她在意得很。
他突然仰面躺下,轻叹:“今夜便宿在此处,看明日谁敢多嘴。”
这般不按常理出牌,让她无措。
“师父总该顾全弟子的清誉。”她试着再劝。
“你急着嫁人?”他忽然问。
“不嫁。”她摇头。
“既不嫁人,何必在意这些?既说是正常师徒,你怕什么?”他赖在榻上不动。
修长的身躯占去半张床榻。
她叹息着要下床,被他一把拉住:“同榻而眠方能证清白。”
不知哪来的怒气,他力道有些重,扯得她轻呼出声。
“这一日不理我,可如愿了?”他仍在较真,全无师长威严。
“师父想要如何?让我被逐出仙门宫?本来您破例留我已违门规,若被有心人利用,不仅弟子声名尽毁,也会累及师父清誉。”她亦蹙起秀眉。
“这些算什么?”他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想成仙,想出人头地,不愿再如蝼蚁般苟活于世。三百年了……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丝希望,再不愿回到从前那般毫无底气、任人践踏的日子。”她声音微颤,眼中浮起一层薄雾。
她攥紧衣袖道:“无家可归,无依无靠,饿了无人问,病了无人陪。今日借这家的屋檐,明日求那家的床榻,残羹冷炙一咽就是大半年。有时还要被族人追打,一年四季,风雪交加,连个容身之处都寻不到……无缘无故遭人辱骂,平白无故被打得鼻青脸肿。”
语音有些哽咽:“三百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好不容易踏入仙门宫,又怎能甘心再回到从前?”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费尽心力才伪装成这般活泼开朗的模样,才换来旁人一丝尊重,又怎愿再跌回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一番话,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软弱与卑微,如今一字一句剖开,连自己都觉得难堪。
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连他随手一件衣衫,都让她觉得遥不可及,又怎敢贪图更多?
她只想靠自己的本事变得更强。日后若真能登上九重天,她希望旁人赞她一句:是凭自己本事得道成仙的。
她什么都没有,唯剩这一点尊严。
可这份暧昧不清的情愫,既让她心动,又让她气恼。
屋里静了下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若想在这儿睡,就睡吧,我出去便是。”她心头火起,语气也冷了下来,甩开他的手便要下榻。
他忽然有些无措,拉住她坐起身,低声道:“是我想得不周,你别恼……是我错了。”
他垂首认错,她的气顿时消了。
消得这样快,真是半点骨气也没有。
星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师父请回吧,我想歇息了。明日还要早起修炼,我会勤加用功,争取早日升仙,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她却没说下去。
“到时候怎样?”他追问。
她没有回答。
他静默片刻,起身道:“你早些安歇。”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重重叹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苍河出了房门,独自踱至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孤月,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楚。
原来她一直过得这样苦……怪他只恨如今才寻到她。
他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更怕她再一次悄然离去。
爱上一个人本不难,可要让她也倾心于自己,却似乎千难万难。
相处这些时日,他多少明白她的顾虑与心结。可要如何打破这层隔阂,真正走进她心里?
这竟比当年攻打天宫还要艰难。
定是他做得还不够,未能打动她。
翌日,星溶原想早早起身修炼,却得知要随师父下山除妖。
她才入仙门宫不久,除妖这等事,便轮八回也轮不到她头上。
可青烟道长却亲点了她,命她辅佐苍河下山。
下山除妖并非易事,或许数日不得归。星溶望着榻上那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十数年里反反复复只这两身,连她自己都看厌了,何况旁人?
最终她什么也没收拾,只着一身道袍,提剑下山。
走到仙门宫门前,见苍河早已候在那儿。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心绪纷乱,磨磨蹭蹭走到他跟前,敛衽一礼。
自昨日那番话后,苍河看她时眼中又多了几分怜惜。她心中明了——将脆弱剖给别人看,换来的不过是一时同情,什么也不会改变。
苍河见她只提一剑,别无他物,温声问:“怎就带这些?此番下山恐怕需数日。”
她唇角微扬:“东西多了反成负累,这样轻简正好。”
察觉她情绪仍低,他未再多言。
这时长云与阿鲁却背着包袱匆匆跑来。
“师父等等我们!”长云老远便喊。
苍河当即蹙眉,冷声道:“谁许你们跟来的?”
长云上前行了一礼:“青烟道长说那妖物厉害,特命我二人随行相助。”
“其实那妖不算棘手,我与星溶足可应对。”苍河道。
长云嘿嘿笑道:“多个人多份稳妥嘛!再说师父身上带伤,总得有人换药。总不能……再劳烦星溶师妹吧?”
长云这话直戳苍河心窝,他眉峰一拧:“师父让徒儿上药有何不可?我这伤本就是为她受的。”
长云却似看不懂脸色:“师父这么说,倒像替星溶挨鞭子很是委屈似的。”
苍河脸色骤寒,周身气压都低了几分。
长云今日却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句句往他痛处踩。
星溶忙打圆场:“既然青烟道长有命,便一同前去吧。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长云三两步凑到星溶身边,嘿嘿一笑:“小师妹放心,下山除妖我定护你周全。”
阿鲁也拍着胸脯道:“师兄也护着你。”
这两位师兄倒是热心……苍河听得肺都要气炸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缘……
四人出了仙门宫,一路向西南疾行。
石门镇邻着陌峰镇,此地常有妖物出没。这些妖物多半形貌狰狞,性情凶悍,神出鬼没,不知来历,时不时便冒出一只。
听闻这些妖物有一共通之处——专食人心。因而陌峰镇人烟日渐稀少,留下的多是走不动的老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与孩童。
苍河身为陆界仙人,闻下界有妖,自然义不容辞。
本想借此与星溶多多相处,可看着那两个一左一右围着她转的徒弟,他只觉额角直跳。
星溶却觉长云阿鲁同去甚好,既不无聊,又能缓和她与师父之间的尴尬。
一路上师兄妹三人言笑晏晏,全然忘了身后那位目光冰冷的师父。
抵达陌峰镇,妖物不知何时现身,他们需在镇上暂住,长云与阿鲁便张罗着寻客栈。
苍河终于得了与星溶独处的机会,凑近低声道:“若还生气,便骂我两句,心里痛快些。”
星溶微怔,思索片刻道:“骂阿鲁师兄不太好吧?他不过是笑点低,并非存心笑我。”
苍河:“……不是说他。”
星溶不解:“那骂长云?他又未得罪我。”
“看来是不气了。”他忽然轻笑。
她被他笑得莫名,转念才回过味,自己先前确在与他置气,故意疏远,却不知何时气已消了。
“星溶。”苍河忽然叫她。
“师父有何吩咐?”她语气松快了些,似又回到从前。
“你很在意身份之别吗?”他凝视着她,目光不曾移开半分。
星溶未料他突然问这些,垂眸道:“怎会在意这些虚妄之物?生虽可带来,死却带不去。”
他捕捉到她话中低落,温声道:“待你升仙,我赠你一座琼楼仙府,助你成为受世人敬仰的仙人。届时,人人都会敬你、爱你。”
她“噗哧”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师父好大气魄!这话我可当真了。师父赠的仙府,我绝不推辞。至于旁人的敬爱……须得我自己去争。但有师父这句话,我便很开心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眸中星光点点,唇边梨涡浅浅,甜得令人心醉。
他伸手化出一片青翠树叶,放入她掌心:“为了师父这句承诺,你也要好生修炼。我在天宫等你,定为你筑一座最美的仙宫。”
星溶望着掌心绿叶,只觉浑身充满干劲,重重点头:“星溶定不负师父期望!”
“所以……师父为何这般偏心?”长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哭丧着脸道。
阿鲁也跟过来,满脸不解:“我们三人皆是师父徒弟,为何只赠师妹仙府,却没有我们的份?”
长云附和:“就是!师父对师妹温言软语,对我和阿鲁师兄却呼来喝去。不管,我也要仙府。”
阿鲁:“我也要。”
长云阿鲁你一言我一语,竟当真讨起赏来。
苍河面露窘色,为安抚二人,只得道:“若你们升仙,我也各赠一座仙府,权作奖励。”
二人闻言喜笑颜开,忙上前捶背捏肩,殷勤备至。
星溶看得哭笑不得。她岂不知苍河方才那话只为哄她开心?
这两日她确实待他冷淡,可她本就不是憋得住事的人,更不喜冷战,那点莫名而起的气性,早已烟消云散。
长云阿鲁胆子也肥了起来,簇拥着苍河往寻好的客栈走去。
星溶跟在后头,望着苍河一脸无奈的模样,笑弯了眉眼。
三人进了客栈,伙计热情相迎,一眼便认出他们是仙门宫来的。
四人落座后,伙计又将擦过的桌子仔细重擦一遍,生怕沾污几人衣袍。
他边擦边道:“方才见两位小兄弟进来便觉亲切。小店能迎来仙门宫高徒,真是蓬荜生辉!”
看来店家极敬重仙门宫之人。
星溶四下打量,见晌午时分店内客人寥寥,自踏入陌峰镇便觉冷清,此地果然不太平。
长云阿鲁点了几样爱吃的菜,又问星溶想用什么。她刚要说“随意”,却听苍河已替她做了主:“给她做碗肉汤面,多加肉片。再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道。”
说罢,他将一把灵石置于桌上。
星溶惊讶地问他:“师父怎么知晓我爱吃肉汤面?”
他怎会不知,曾经,他们是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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